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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喂奶歌》作者/朗诵:赵文

2017-02-14 赵文 在场主义散文

茫茫草原

喂 奶 歌


文/赵文



我出生在伊合塔拉草原,听额吉说我的哭声惊扰了毡房外的羊群,它们躁动不安地“咩咩”叫着,好像我的降生给它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我彻底忘了自己是何等的贪婪,咬额吉奶头的记忆在我脑海里已经不存在了。我是从羊背上摔下来后,才第一次有了对疼痛的记忆。那天,额吉把我抱进毡房,在我摔伤的胳膊上抹上奶酒,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依稀记得是“阿弥陀佛,神仙保佑。”之类的话。我的胳膊在额吉的揉搓下,竟然奇迹般的好了。 

伤好之后,我又跑去骑羊。羊们看我到这个“天敌”来了,比看见狼还害怕。它们四处散开,到处乱跳。有的跳上了牛粪堆上,有的跳上了干草堆上,有的跳上了勒勒车上。阿爸看见,一把抓住我,单手把我拎起来,在我屁股上拍了几下说:“你这个淘气包,欺软怕硬,有本事去骑马,骑羊算什么蒙古男人。萨日娜只比你大一岁,人家小姑娘都会骑马啦!”阿爸把我扔向天空,又一把把我接到怀里亲吻我的额头。 

从此我不再骑羊,伊合塔拉牧场的羊群也不再怕我了。 


(套马,蒙古草原上代代相传的技能)


一只母羊懒懒地从我身边走过,有气无力地“咩咩”叫着。额吉说:“它快生了。”那时,塔米尔河已经冻结,大雪覆盖了整片牧场。额吉把母羊抱进毡房,就像当初抱着受伤的我一样。温顺的母羊,吃着上好的干草,喝着从塔米尔河刨开的冰水,闻着奶茶的香气,享受着上等的待遇。 

没过几天,母羊下崽了。就在我出生的那座毡房,就在我咬破额吉乳头的那座毡房,就在我惊扰了羊群的那座毡房。额吉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喃喃自语:“阿弥陀佛,神仙保佑。”额吉的神仙的确保佑了小羊羔,让它顺利地活了下来。额吉总算舒了口气。 

北风从毡房外呼啸而过,羊群开始躁动不安。萨日娜的阿爸在毡房外大声喊:“狼来了!”阿爸迅速穿上厚重的蒙古袍,手拎木棒急匆匆离去。额吉抱着小羊羔,双手合十颤抖着念到:“阿弥陀佛,神仙保佑。” 

阿爸回来时,连毛胡子上挂满了冰柱。阿爸把右手放在胸口,跪在毡房里哭着说:“萨日娜的阿爸被狼群咬死了,萨日娜的额吉听到噩耗,在骑马赶来的路上,掉进塔米尔河的冰窟窿里……也死了。”额吉抱着阿爸的头嚎啕大哭,我大声喊:“萨日娜!萨日娜!萨日娜!”我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样的情感,我只是拼了命喊,喊着喊着就把塔米尔河的水吐出了口。也是在那一晚,小羊羔第一次叫出了“咩咩”声。 

第二天,额吉把萨日娜接到家里,从此我们成了一家人。我的额吉成了她的额吉,我的阿爸成了她的阿爸,我成了她的弟弟。 


(乌力格尔,蒙古族说唱艺术,一边拉胡一边说唱各种传说。流行于东部草原)


也许是闻到了狼的味道,也许是听到了羊群的躁动。母羊不下奶了。任凭小羊羔如何叫唤,母羊都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开始逃避躲闪。额吉把小羊羔往母羊身下放。小羊羔噘着嘴去吮吸乳头,母羊却一脚踢开了小羊羔。萨日娜生气地站在母羊跟前,手指着母羊喊到:“哼!你这无情的母羊,它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喂它奶?” 

额吉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和萨日娜,额吉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要出声。自己盘腿坐在母羊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母羊的皮毛,开始唱起了我从未听过的喂奶歌。 

“这片草原叫伊合塔拉草原,这条河流叫塔米尔河。这座蒙古包的主任叫巴图,巴图的女人叫其其格,他们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叫萨日娜,小儿子叫齐鲁。孩子们刚出生时,是喝着我的奶长大的。我是草原上的额吉,我有义务用我的乳汁喂养我的孩子。你也是吃着伊合塔拉草原的草长大的,你也是喝着塔米尔河的水长大的。你出生时,是一个叫巴图的男人把你抱进了温暖的毡房,是一个叫做其其格的女人从你母亲肚子里把你接生出来的。而此刻,你就住在巴图的毡房里,就站在其其格的身旁。你为什么不感恩这一切,为什么不用你的奶喂养你的孩子呢?”   

额吉的声音十分平稳,现在回想那个声音,就好比在庙里听到的诵经声一样神秘而低沉。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额吉的喂奶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我和萨日娜瞪大了眼睛看,直看到母羊流出了眼泪,直看到母羊发出温柔的呼唤。悲伤的萨日娜,失去阿爸额吉的萨日娜,转身伏在棉被上,一声一声抽泣起来。

额吉拍打着母羊的背,继续唱:“请喂养你的孩子吧……请喂养你的孩子吧……请喂养你的孩子吧……”尾音拉得特别长。 

小羊羔终于吃到了它的额吉的奶。 


(小羊羔吃奶)


一天天过去,小羊羔长得飞快。等到来年开春,它已经跟着我奔跑在草原上了。 

我和萨日娜也渐渐长大,我们坐上阿爸的勒勒车一同去几十里外的小学学习。随着身体的长高,我对柔弱的羊们也失去了兴趣,转而胯上了牛背。牛是温顺的家畜,轻易不会攻击人。我长大之后,在电视里看到斗牛节目,总会感到一阵阵恶心。人们硬生生去惹怒最温顺的动物,从而遭到攻击,甚至被顶死。取乐之后,便出现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在人们的欢呼雀跃中,刺死疲乏不堪的牛。人们的贪婪已到了何种地步? 

我骑牛是在萨日娜的帮助下进行的,我踩着萨日娜的肩膀上到牛背上,再把萨日娜拉上牛背。温顺的母牛“哞哞”叫着,毫不理会我们的存在。当然,如果遇到了“坏脾气”的,自然是免不了受伤的。萨日娜就像小额吉一样把奶酒一次又一次抹在我的伤口,也抹在自己的伤口。

阿爸发现我骑牛时,已经无法把我拎起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套马杆,哈哈大乐,他说:“好好的马你不骑,非要骑牛,你是牛生的吗?”额吉从毡房里跑出来跟阿爸说:“他是牛生的,那我就是大母牛喽?”我和萨日娜也咯咯笑起来。 


 

(冬季草原,白茫茫一片,孩子们穿上了厚厚的蒙古袍)


那年夏天,塔米尔河水淙淙流淌。我骑的那头母牛下崽了。我和萨日娜是在弯曲的河边发现了小牛犊。母牛伏在小牛犊旁,不断舔舐着小牛犊的身体,像是在鼓励它站起来。小牛犊不断用力,始终站不起来。母牛看到我们的到来,像是看到了希望,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母牛“哞哞”叫,萨日娜说:“知道了,知道了,齐鲁阿爸和萨日娜额吉来救你的小牛犊了。” 

阴风阵阵,青草萋萋。狼来了。我和萨日娜看到两匹狼正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赶来。它们似乎闻到了小牛犊那鲜嫩的肉味。牛妈妈不安分地躁动起来,我和萨日娜的脸已经刷白。如果此时,我们放下怀里的小牛犊去逃命,是完全可以摆脱狼的追踪的。而草原人那种对家畜的本能的体恤,使我们无法扔下不管。 

一瞬间,我仿佛听见萨日娜的额吉从塔米尔河水里发出的声音:“孩子们,别怕,镇定下来,只不过是两匹狼,别忘了你们是伊合塔拉草原上的孩子。” 

狼,渐渐逼近。我放下小牛犊,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布鲁棒,一边和萨日娜大声喊:“阿爸,快来救我们,快来救我们!” 

阿爸的声音从天边传来:“孩子们,我来啦,我来啦!” 

两匹狼闻声丧胆,转身就跑。 

当阿爸胯下的黑骏马的鼻子碰到我湿透的蒙古袍时,我“哇——”地哭出了声。 

额吉在毡房前紧紧抱住了我们,也抱住了刚刚出生的小牛犊。额吉嘴里念到:“阿弥陀佛,神仙保佑。” 

额吉的吻(选自电影《额吉》剧照)


因为母牛被惊着了,就像我在毡房里第一次看到的那只母羊一样,它也不下奶了。这一次,萨日娜像过去一样站在母牛跟前说:“哼!你这无情的母牛,它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喂它奶?”母牛对此毫不理会,转头就走。 

额吉把小牛犊放到别的母牛肚下喂奶,别的母牛们就用角顶,用腿踢。额吉累了,她一手放在木栏上,一手轻轻抚摸着母牛那粗大的脖颈唱起了喂奶歌。  

“这片草原叫伊合塔拉草原,这条河流叫塔米尔河。这座蒙古包的主任叫巴图……” 

不一会,母牛的眼泪就下来了。它一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而累坏了的额吉,慢慢坐下来,坐在草地上,靠在木栏上睡着了……

我和萨日娜是一同离开草原的,我们手里拿着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坐上阿爸的勒勒车,听着阿爸的长调,心中憧憬着美丽的梦想,离开了在毡房外远望的额吉和她的喂奶歌,还有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

大学毕业后,我和萨日娜在城市里打拼,蒙古袍换成了牛仔裤,曾经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涂抹着各种季节的化妆品。我们再也回不去草原了。阿爸额吉走了之后,草原逐渐有了变化。一种叫做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在这里诞生,牧民们开着拖拉机种起了田,养马的人越老越少。打上药、吃上甜滋滋饲料的牛羊们,胖了一圈又一圈…… 

伊合塔拉草原上再也听不到喂奶歌了。

(额吉:蒙古语,母亲。图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平台编辑:刘珍)

赵文,蒙古族,内蒙古科尔沁人。在场主播,80后,爱好文学与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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