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刘小四:狗无来处
狗无来处
文/刘小四
夜半,住院部的楼下,狗吠的声音传出很远。细听,带着稚音,由着性子,不屈不挠,于寂夜里难免惹人厌烦。
但这里是住院部,躺着的病人忍耐着身体上的疼痛,睁着眼睛,数着狗吠,一声一声,狗吠的节奏和疼痛的频率渐渐重叠。一栋楼在沉寂里似巨大的顽石,但从窗户泄出来白而冷的光,像住院部四处漏风的嘴,一下出卖了楼里浅浅深深的呼吸。
这狗若是在别处叫唤,只怕早有人咒骂起来,甚至被人撵出几公里也不为奇。但这里是医院,躺在床上的病人不好意思跳下床来斥骂,似乎那样不合乎一个病人的规矩。
这样一想,就想到在城郊住着的时候,也见过三两条狗。
白天,它们觑着眼瞟我一眼,便懒懒地卧在屋檐边上,耳朵偶尔弹两下。
夜寂人静的时候,我若从它们身边走过,借着昏黄的路灯,能看到它们悄悄尾随我的影子,那影子贴在地面不紧不慢,重叠着我落在地上的影子。
想想它们悄无声息跟在身后,总觉得紧张。起初难免回头,不曾想,它们似乎受到惊吓,可能转念又觉得坍了脸面,于是一条狗低声吠了两声,另两条狗突然龇着森森白牙,朝我跑过来。然而,它们只是跑,并不如村里的狗,扯开嗓门叫。
于是,我又想起村里的狗。
村里的狗多,家家都要养一条。说是养着,不过就是喂猪的时候多给半瓢糠,狗头便挨着猪头急急地吃几口。
猪的吃相极差,常将猪槽里的汤汤水水拱得到处都是。狗一边抖着溅到脸上的汤水,一边就龇了白森森的牙,汪的一声就要去咬猪。但还不及蹭到猪身上,一根长棍就落在它身上,紧接着便是主人的一顿数落。
没办法,狗不得不赶紧逃开,但肚子仍饿得像深凹的山谷,只得一扭身,进了茅厕。
夜里的村庄被黑夜吞没了,房子和人都不再有声响。一缕风从村庄穿过,树叶沙沙作响,伏在家门口的狗便支楞起耳朵,对着漆黑的夜空咆哮起来,一条狗开始了,引得一群狗紧跟着狂吠起来。夜依然黑,房子里面传出男人口齿不清的咒骂声,紧接着听到翻身的声音。
风走的时候,树叶静了,狗停止了吠叫,村庄又沉入了夜的最深处。
狗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不久,沉重的喘息和着像被扼住喉咙的呻吟声顺着墙角流淌出来,一声比一声紧,地也跟着摇晃。轻轻的,狗闭了嘴,它能看到黑夜里的事。而人们,要等鸡叫才会摸索着点灯,那时候的事,才是人们知道的。
几场雪后,猪被人拽出了猪圈。猪见到人腰上明晃晃的刀,嚎叫着,那声音尖利得也像刀,刺破了天上铅灰的云层。
待尖刀重新回到男人的腰上,厨房里飘出了浓烈的肉香。肉香从门缝里,从烟囱里,从墙缝里……往整个村庄蔓延。
人和狗顺着肉的香气走,喉头滚动着,在香气里辨认着锅里的酸辣子、大块肉……连主人都不知道,院子里怎么突然就多出许多人来,这些人是被肉香味请来的客人,他们理直气壮在等一锅酸辣子肉汤。
人们怕冷一样紧紧围坐在一起,闲话扯得像床上破败的棉絮,飞得到处都是。带着肉的骨头半没在漂着明油的大碗里,烧刀子酒也倒在碗里,清澈里透着黄亮亮的光。喝了酒的人,脸和脖子都红得像灶塘里的火。
狗在人的腿缝间忙活,不时叼起一块被扔在地上的残骨。年节里,人对狗,也有几丝深情,由着它们在腿下绊来绊去。狗一时得了这许多骨头,又怕别人家的狗来抢,于是在家门口刨了深深的坑,将骨头小心地埋住,又趴在地上嗅那新刨起来的湿土,被土腥味呛得打了个喷嚏。
刚转身,撞见男人趔趔趄趄,对着猪槽掏出一截肉,红黑红黑的,暮色里,能看到顶上有微弱的光,一束尿柱往槽里喷去。
狗认得那猪槽,也是自己吃饭的碗。狗气了,汪汪叫着猛地扑到男人肩头。狗没想咬他。
男人吓得一激灵,腰上明晃晃的刀就刺向了狗腹,血洒在雪地上,像梅花的红。
狗在地上扭曲着,呻吟着,男人手里还紧握着刀,狠狠地踢了狗一脚,你是不想活了。
女人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客人也探出头来,看男人将刀在身上来回地擦拭。客人扯着捋不直的舌头喊着,还不快来,酒都放凉了。女人递过一条毛巾,嘴里大声骂着,喝那么多去死呀!谁也没看地上那条狗。
暮色苍茫,厨房里有光瘦瘦斜斜地淌在门口的雪地上。一个孩子大声喊着女人,婶,你家的狗死了。厨房里有人应道,知道了,不就是个狗子嘛!
我走在城郊的路上,路灯黯淡的光盖不住夜的黑,路边的房子紧挨着房子,黑洞洞的窗子,像无神的眼睛。
三两条狗尾随着我,迟迟疑疑。我赶紧扔了个肉包子,胆大的那条狗慌不迭叼起来就跑。我又扔了一个,剩下的两条狗为之争咬起来,其中一条仗着块头的优势,叼走了地上沾满了灰的包子。
剩下的那条狗,摇着尾巴向我走来。它不停蹭着我的裤腿,我拍了拍它的头,丢给它一个肉包子,它一口叼住,狼吞虎咽起来。
我蹲在路上,掏出一支烟,慢悠悠地点燃,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我看着那狗在不远处倒在地上抽搐,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明天的饭钱又到手了。
待我醒来,天已大亮,太阳强烈的光从窗外照进来,病床上的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出门,下楼,穿过空荡荡的走廊,站在太阳下,人热得有些恍惚。恍惚中想起那一锅红油狗肉,我觉得身上痒极了,忍不住解开扣子,身上铜钱一样大小的疱块,猩红的,密密地布了一身,又像是身上长了许多通红的眼睛。痒,太阳一晒,出奇地痒。
一条黄狗卧在墙角的阴影里懒散地看我一眼,又将耳朵贴在地上。一条半大狗子倒是很警觉,见到我就绕开了。两条狗也不走远,就在住院部楼下转悠。白天,它们很安静。狗日的,我望着它们,我怎么就忘记了呢?那家餐馆的狗肉还是我送去的。我又将手伸进棉袄里面,狠狠地挠了一把。
夜里,半大狗子又吠叫起来。楼里的病人睁着眼睛,屏声静气,任狗的吠叫将黑黢黢的夜砸得支离破碎。
我被一阵狗的惨叫声吵醒,楼下闹哄哄的有人在说话,走廊里有咚咚的脚步跑来跑去。
不一会,狗叫声没了,人声也散了,连走廊里咚咚的脚步声都稀了。我扭过头,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光烙在走廊水磨石铺成的地面,我心里想,这天该是插秧的时候了。
隔壁床的病人连声说,这下安静了,狗终于被带走了。见我望他,他不由得意,仿佛刚才我没亲见逮狗的场面吃了亏。他终是善的,告诉我,那狗据说是实验楼逃出来的,本来是给医学院的学生们做实验的,现在好了,又被逮回去了。
我卧在床上,将一只耳朵紧贴枕头,却什么也没听到,我茫然地望向走廊里明晃晃的光,那光透着寒气,像我曾经别在腰上的刀。
(责任编辑:袁志英 制作:刘珍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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