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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特稿】乔民英:撞

2017-09-08 乔民英 在场主义散文

                   

 

文/乔民英


娘被撞了。


娘做手术的次日下午,我试图从交通监控录像里还原她被撞的情景。


按照娘描述的时间地点和肇事者体貌,坐在监控室的我睁大眼睛:雪花越来越大,路面越来越湿,大车小辆更加匆忙,有行人披上了雨披。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雪停了,终究没发现那个十五六岁、骑电动车张皇逃跑的红衣少年,没看见被撞倒后自己爬起来忍痛回家的娘。


事实千真万确:一个80岁的老人被她孙子一样年龄的孩子撞了。少年选择了逃跑,路人选择了闭眼。

                    

1


娘喜欢早起散步,前年患眼疾后就很少单独出去了。那天一时兴起,想去看广场舞,刚离开住处几分钟,就被迎面逆行的孩子撞倒。


那是2016年“圣诞节”,早八时许。我正赶往市里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妹妹参加同事孩子的婚庆,都没接到娘的电话。


我们得知情况时,娘已疼了12小时。若不是娘的双腿已无法行走,她还想挺着。


还好,医院X光检查结果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腿部骨骼未见异常,不需住院。

                        

    2


“你姥姥一直在房上飞,我就知道会有事。唉,都80岁的人了,怎么就被撞了!”娘重复着一个梦。


去世30年的姥姥被命运撞得很惨。姥爷阵亡在抗日战场后,她踮着一双小脚靠纺花织线和说媒拉扯六个孩子。娘一边跟姥姥做家务、替妗子带孩子,一边跟本家大爷识字。快20岁时,只读了一年多书的娘被保送到邢台师范读书,毕业后辗转于八个村庄任教。娘教学成绩很棒,先进评比没落过空,还是首批小教高级教师、县人大代表。



娘的爱注定没法均衡摆放。给学生多了,给自己孩子就少了。姐姐从生下来就寄养在大姨家,感情上的疏离在所难免。我上小学时跟着在本村教书的父亲,与爷爷奶奶住一起。为温饱奔波的父母没能给我们规划长远的未来,一心想高考复读的我17岁就走向社会,天资聪颖的妹妹初中毕业考入卫校当了护士。我建议弟弟当兵历练,好安排工作,娘涕泪俱下,舍不得。


我几乎没顶撞过娘,娘也没对我寄太大期望,只是叮嘱我好好工作,不贪不骄。娘居住在县城后,生活上多依赖妹妹。她习惯用老师的身份管理弟弟的孩子,冲突很激烈,多次以泪洗面。


如果能选择,我也想做一回不听话的孩子,犯些成长中的错误,与娘顶撞。可是,没来得及与娘认真置气,她就老了,她的四个孩子也不再年轻。


我哄娘宽心:“姥姥在天上护佑您,过了这个坎儿,您就平安无事了。这不,检查没啥事嘛!”

                    

    3


世界一直都在冲撞之中,后果往往被表象遮蔽。要不是娘一直喊疼,我们还沉浸在有惊无险的侥幸中。


庞大的核磁共振机床上,娘受伤的左腿因颤抖而不能定位,只好再做CT:股骨头颈断裂。娘这个岁数没有自我愈合的可能,需花费三四万元做股骨头颈置换手术。

有退休收入的娘从不花我们的钱,而三四万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积蓄。找不到肇事者,就得不到医保待遇,只能放弃报案,承认“自己跌倒摔伤”。


手术前夜,娘“轻松”地佯睡,进手术室的瞬间,却紧拉住我衣襟。我轻握一下娘的手:“娘,没事的,我们都在外面等您。”


没什么比爹娘的苦痛更能使孩子们凝聚在一起,就像一个国家的灾难之于她的子民。没什么比孩子们的期待更值得娘从昏迷中醒来,就像有良知的子民期盼他的国家走出灾难。我知道各项体能指标正常的娘会顺利度过这个关口,但在手术室外等待的两个半小时还是焦虑不安。


(1988·首次抵京)


早在1984年冬天,娘骑自行车从姥姥家返回的路上,曾被一头受惊的骡子撞伤过腿,骡子逃跑了,骑骡子玩耍的少年逃跑了。那次娘住了45天医院,花了1400多元。骡子的主人一贫如洗,不可能有分毫赔偿。我偶然得知,那个惹事受到家长责罚的少年,成家之后用暴力管理他捣蛋的孩子,直至给孩子上了脚铐,使孩子成了一个呆子。


这次娘又得住院半个月。


 手术室外,两个陌生人的交谈传入我耳中。


“靠,一个成本几百元的人体金属零件,到了单子上就成了几万。”


“你听说过京医出城的事儿吗?一个专家,乘坐医疗器械厂家配备的工作车,一天约好几个单子,到手就是十几万外快。”


“专家毕竟靠脑浆和技术发财,也算救死扶伤了。我一个同学,穷小子一个,管了两年医保,房子车子都有了。”

……

手术室门打开了。插着满身管子的娘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纪,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我不知道,多少人在经受着娘这样有形或隐性的撞击和伤痛?

                   

    4


单间病房,娘的心率、呼吸、血压和脉搏等生理迹象,成了监视仪上闪烁的线条或数据,她的意识游离在半醒半梦之间。


术后六七个小时,娘出现幻觉。一会把窗户当门,一会把暖气管道当输液管;要么又看见姥姥在飞,大半夜闹着要回家。我只好打电话叫来刚离开的妹妹,停掉可能致幻的止痛泵,又用了一支镇定药,娘这才睡去。


凌晨两点,娘惊醒:“快,快拿面包给我。”我吓了一跳:“医生说还不能吃东西。”娘说:“我做了一个梦,知道撞我的孩子是谁了。”这时候,娘还记得空腹不说梦的忌讳。我赶忙拧了一块面包给娘吞下,娘说:“少长安,那个孩子叫少长安,红棉袄换成白衬衣了。”


我苦笑着百度了一下,全世界没有一个叫“少长安”的,倒是路遥小说人物孙少安跳了出来。又搜索“老人遭撞”,马上跳出“彭宇案”“四川老太诬陷儿童案”“汕头老人诬陷案”。


我问娘:“要是找到那个孩子,我们怎么办?”娘出奇地清醒:“那孩子呆头圆脑,衣服脏兮兮的,看起来家境不好,家长给咱赔礼道歉就行。”


娘的幻觉让我担忧,医生语焉不详更让我生疑。我想换病床试试,或许这张床有“邪祟”。历经职业修炼的妹妹让我放心,她坚持认为娘没事。


为转移娘的注意力,我打开手机放了一首老歌:“娘,唱的什么?”娘有点恼怒:“《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谁不知道?你哄小孩呢!”


我无计可施,只能让记忆之锤撞击娘麻痹的神经,任她的思维穿越在真实与梦幻、现实与历史之间。


娘按照选择性记忆历数老乔家的不是,大都是些陈谷子烂米的事儿,特别是对父亲独掌食盒子钥匙的做法心存芥蒂。


生活贫困的上世纪70年代,我家有个用来放置佳肴的食盒子,从盒缝跑出来的香味一度陶醉了我的童年。只有掌控家里“财权”的父亲有开盒分配的权力,一块饼干、一个苹果、一块水果糖都要分成数瓣。娘认为父亲有多吃多占、资源独享的嫌疑。


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您儿子怎么样?”娘以讪笑来回答。


我异地工作十几年,一周才看望娘一次,忙起来娘十天半月见不到我。娘习惯了我不在身边的日子,每次生病都是妹妹告诉我。娘的心目中,我就是一架只会工作不会生活、只会写字不会说话的机器。


“唉,这个小兔羔子……让我受这个罪。”娘数落着那个撞她的孩子睡着了。


当日,我通过“后门”调取交通监控录像,哪怕只看到一个流窜的小红点,对娘也有个交代。而画面上只有一个个像风一样掠过的红雨披,还有雪花。




(老姐仨·唯一的合照)

                    

5


娘渐渐告别幻觉,重新打开手机。


病房成了花花绿绿的超市,我家预支出去的人情以“特仑苏”“露露”“双汇”或方便面、水果、鸡蛋等面目回到娘身边。所有稀罕东西我都拆开包装让娘品尝,哪怕只吃一口,但娘的注意力在手机上。


娘在期盼娘家人探望。


老实巴交的大舅不可能来了,几年前他就蜷曲在一个长盒子入土了。非彻底性火化让大舅保留了骨骼,这是娘永远的痛。长兄如父,饥荒年代我家断炊,大舅总是赶着驴车送来救急的粮食。娘说:“你大舅晚死几年就好了,上头不强制火化了。”


“你二舅好强,脾气倔,一家出了14个大学生。他怨你姥姥把他过继出去。可有口饭吃谁舍得把孩子送人啊!”86岁的二舅,由孩子轮流照顾起居,也不能来。


大姨14年前大腿骨折,自然也不能来。大姨是我姐养育意义上的娘,她在五个孩子的情况下,给了我姐超过自己孩子的母爱。娘说:“那时我工资才20块,每月给你姨7块钱。”娘伤心的是,她撞伤的第四个月,89岁的大姨走了。


生与养、恩与怨,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三岁被送人又认祖归宗的小姨,大概也会怨姥姥。姥姥能言善辩、干练利落、说一不二的治家才能遗传给了小姨。嫁了个公家人的小姨一大家子红红火火,儿子做支书、矿主,可惜她快七十岁时身患绝症,先大舅两年走了。


临近年关,娘出院了。表姐和表兄弟带来姨和舅的问候。正月十五这天,三舅提着几十个鸡蛋来了。进门就说:“不见你,我不放心!”


陪三舅吃饭,我问了几个关于姥爷的问题。姥爷为什么当兵?牺牲在哪?为什么尸骨未还?三舅无法确定,但我终于知道,身为富家子弟的姥爷用牺牲换来“下中农”的阶级成分和一块“烈属光荣”的匾牌。姥爷牺牲七十多年后,在世的二舅三舅终于领上每月200元的烈士子女抚恤金。


与姥爷一样,娘以公办老师身份换来我们姐弟四个的非农户口和固定工标签。这曾让老家人非常羡慕,随着姐姐弟弟加入下岗行列,娘的脸上也写满了忧虑。被失业大潮撞倒的是孩子,心疼的是娘。


临走,娘执意塞给三舅200块钱。作为六兄妹中唯一有文化、有收入的一个,她一直觉得亏欠他们什么。离开娘家60年,她无数次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六兄妹的坐标上考量,终于把伤心与悲酸放下,谁知突然被撞伤了!


“命!”娘自言自语。




(回忆手执教鞭的岁月)


6


每个生命的诞生都携带着宇宙和祖宗的信息与密码,每个不可复制、不可更改的生命体与现实世界的交集或对撞,就是命运吧。


娘经历了新旧社会交替,相信“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她任教的小学校多是破旧寺庙改建,娘用教鞭做护身符,与“鬼怪神仙”相安无事。遇到释迦摩尼或耶稣弟子造访,她诚心相助却不为所动。娘也烧香磕头,敬天地祖宗。有次回老家神庙上香,众多善男信女起坐恭候:“李老师来了!”娘觉得受敬不起,后来就不去了。


 父亲患绝症那年,选择了气功,娘陪练。父亲去世后,娘继续练,或许这是她与冥冥之中父亲沟通的方式。前几年,娘恋上了免费锻炼的健身房,不久就会购买产品。有次娘要花一万多元买保健床垫,被我劝止后又换一家坐“神椅”。我希望娘快乐健康,却担心她花冤枉钱;我总想替她戳穿商业“圈套”,却没真正说服过她;我不赞同娘单独活动,却几乎没时间陪她走走。


何止于娘,几人能摆脱各种名义下的重重“圈套”?多少人为安置信仰而困惑?


何止于我,有多少人早已习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不应有的缺席和麻木开脱!


娘出院后,我和妹妹商量,想请个保姆照顾娘的起居,娘叹了一口气:“你弟弟在别人眼皮底下打工刨饭,我怎安心?我能照顾自己。”


出院一个月,娘就放下双拐,自己做饭。


惊蛰前后,手术两个月的娘终于可以行走了。




(足迹)

                     

    7


父亲病逝无疑是母亲被命运撞击最狠最痛的一次。他对母亲有多种身份,夫君、同事、领导、师长。他们的生命对撞有了我的一切。他们近在咫尺却聚少离多、磕磕碰碰却其乐融融、柳暗花明却猝然而别的感情生活,代表了一个群体、一个时代。


年初,文教部门对专业技术人员进行资格确认,娘的小教高级资格证却找不到了。丢就丢了,对娘的退休收入没有影响。娘很执着:“这是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干来的呀!”我只好托人去查娘的档案,就像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寻找父辈的足迹。


翻开职称表,照片上的娘黑发浓密,表情端庄,时光即刻倒退三十多年。表框里,父亲代为誊写的文字像字帖一样隽永工整,就像他一贯的为人。


我用手机一页一页拍照,耳畔是黑板与粉笔的对撞与交响,眼前是随父母走过的清苦难忘的岁月。我仿佛看见娘站在讲台上挥舞教鞭,看见一条条红领巾在教室和操场飘动,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少年迷失在风雪里。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制作:王金梅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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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民英,网名东方飞鹰,河北邯郸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散文城》微信平台副总编,《在场主义散文》微信平台特约评论员。有散文、诗歌、影视剧、文学评论等作品问世。散文作品曾刊发《美文》《散文风》《在场》《散文百家》《邯郸文学》《四川散文》《九月》《陶山》《邯郸日报》等纸媒及《采风网》《诗梦》《散文城》《在场主义散文》等网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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