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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夫:乐缘

2015-11-26 雪夫 在场主义散文


(摄影/雪夫)


1、那个夜晚

直到标题落到纸上,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心虚,根本原因是音乐于我就像梦中的情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有好多次,我似乎已经触摸到音乐温暖抑或冰凉的手指,但转眼就不见了。到底是我抛弃了音乐还是音乐背离了我,至今稀里糊涂。

不管怎样,说音乐是人世间最美丽最神秘的精灵,一点不过分。眼下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可是这个精灵最先打动我的那个夜晚以及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依然清晰如昨。

  那个夜晚我在当兵,时间是1979年初冬。我是文书,到地处陕西八百里秦川的周至县团部驻地,替老兵办理退伍手续。火车从陕北经山西一路南下,傍晚抵达西安。匆匆订好第二天开往周至的班车票,寻家旅馆住下,又随便寻个馆子吃了点东西,就在附近街上溜哒。天黑尽了,路灯光线微弱,行人稀少。这时候,在一堵高高的围墙外面,我被里面传来的声音所吸引,之后像被什么东西钉住动弹不得。是音乐,小提琴的声音。起初是一把,然后是大提琴,它们一问一答,相互诉说,后来很多把提琴汇成汪洋漫过来,再漫过来,顷刻将我淹没。

  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更叫不出名字。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旅馆的。我想我是不是被曲子给撞了,撞伤了,浑身发软,整整一个晚上脑袋膨胀,膨胀的结果却是空白,迷迷糊糊直到天亮才睡着。

  那天误了班车。

  一年后探家,带了个任务,买唱片。我负责连队的广播,利用中午和晚饭前后的时间放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顺便播点音乐。

  我把买唱片的事告诉幺舅,他是“老三届”,说这个好办,县广播站有,同学在里面上班。

  一排靠墙的货架上有许多木格子,摆放的全是唱片,品种不多,塑料的,花花绿绿,很薄,也有少量黑色胶木唱片,但价钱昂贵。我对照目录挑挑拣拣,选了十来张,有国歌,有进行曲,有电影插曲,也有后来红得发紫那时候才出道不久的喜多郎,他的唱片买了三张,都是太空电子音乐。自然,也选了一张胶木唱片,因为封套和片名都好看,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两只彩蝶在封套上方翩翩飞舞,下面是漫无边际的似锦繁花。

  幺舅是唱片迷,当初《五哥放羊》《小河淌水》便是从他那台手摇留声机放出来的,而这时候他已用上电动唱机。

  我把买来的唱片挨个试放。

  大地一片沉寂,渐渐地天边现出一缕曙光,一丝轻柔的旋律随地平线缓缓升起,越升越高,如三月的阳光,又像月光以及月光下的流水。忽然,小提琴奏出幽婉的主题。起初是一把,接着是大提琴,它们一问一答,相互诉说……

  猛然记起一年前在西安的那个晚上。是它,是那支撞伤了我的曲子。原来让我在围墙边发呆发傻的曲子就在眼前,原来它的名字叫《梁祝》!

  归队后,我几乎每天都听。自己听不算,居然脑袋发热想让全连官兵分享。记得有一回又用房顶上的高音大喇叭播放,指导员推门进来:小朱啊早就想跟你谈谈,以后别放这玩艺儿了,再说这是部队,多放点激发斗志的吧。

  后来这张唱片率先“光荣”,它实在经不起高频率的折腾。

2、猪被宰杀之前的叫唤是什么声音


想学音乐。这个念头产生的那一刻,我就想象自己成音乐家了。我想象自己成音乐家的时候,感觉特别兴奋。

  连队的老兵有1973年入伍的,其中两个河北兵颇厉害,一个是班长,会吹笛子;另一个也是班长,会吹口琴。我想吹笛子,就跟会吹笛子的班长说教教我吧。班长说行啊,去城里买一支。我买了一支笛子,忘了是什么调,尺把长,深褐色,油光锃亮。班长递过一本歌曲集,将笛孔与集子上的1234567一一对应,说照着吹吧,熟练了就成。

  业余时间多得很,我就吹啊,有空就吹。开始是瞄一眼谱上的数字再按一下与之对应的笛孔,往后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可以成曲了。有一天我喜滋滋地找到班长,请他检阅学习成果。我翻开歌曲集,找到最熟悉的《我是一个兵》,手指压好,就作鼓正经地吹。一曲未完,班长说哪里能这样吹笛子,是要讲究技巧的,有滑音有剁音还有打音颤音吐音,你这不是小玩闹嘛!还有,你会不会识简谱?我说不会。班长说,你不是这个料,算了吧。

  这是一次打击。更大的打击在后头。那时候年轻,脑子里装了一大堆听过的歌曲,有意无意总想哼几句。我们是通信部队,机房在山洞,值班的时候出来解溲相当于放风。有一回我出来解溲,刚出洞就大声唱起来,谁知会吹笛子的班长也出洞了,他不无嘲笑地说,笛子学不会,歌也唱得难听,像杀猪!我半天回不过神。

  猪被宰杀之前的叫唤是什么声音,想想都让人害怕。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班长接二连三说不行,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天赋有问题。天赋,老天爷给的东西,我本来就不具备还鼻子插葱装什么大象!

  从那一天起,我不敢做音乐家的梦了。

3、这里是澳洲广播电台

学不会笛子唱歌也不好听,用耳朵听总不至于污染别人的听觉吧。有个战友是老乡,在另一个排,他有一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我跟他讲好条件,收音机轮换着听,每周我听一三五,他听二四六和星期天,条件是我帮他写情书——他正在追求一个女孩,探家搭上线的。

  这样,每周至少有三天时间我可以拥有收音机。熄灯后钻进被窝,耳机塞入耳朵,然后扭开开关中波短波满世界搜歌。有一次在强烈的杂音过后,出现一个无比温柔的女声:这里是澳洲广播电台,Radio Australia。紧接着飘来一首软绵绵的歌曲,像一缕微风不紧不慢地拂过来又拂过去,拂得骨头缝子麻酥酥。末了,女播音员说,刚才您听到的是邓丽君的歌曲,下面请听另一支……

  听惯了雄纠纠气昂昂的革命歌曲,突然听邓丽君,简直让人受不了。我像吸烟一样上瘾,收音机一到手,必定按时把短波频率调到澳洲台,而每周二四六和星期天感觉就很失落。不久,老乡知道了这件事,告诫说千万声张不得,那是敌台!

  敌台,我怎么听不出敌意?我想自己的革命意志肯定是薄弱了思想不觉悟了。但革命意志薄弱了以后我仍然照听不误,直到把邓丽君听腻。期间,有一回指导员说,小朱啊你还不写入党申请书?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离党的要求还有距离,等够格了一定写,不过没说偷听敌台的事情。

4、欠账

退伍不久便工作,有了收入。刚才算了一下,自工作后第二年买美多牌收录机算起,到2000年用上电脑为止,前后十五年时间总共换了三台收录机和两套音响。至于唱片和磁带就不必说了,搬家清理,竟然塞了满满一大纸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不少以前只能在书上看到的东西陆续摆上商店货柜。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交响乐。第一批古典音乐磁带上市,在成都省展览馆背后外文书店,我欣喜若狂,一口气买了十盒。包装非常简单,盒面上一排小字,外国音乐参考资料,下面是大字,说明是哪部作品。盒子的另一侧有内部发行字样。封面无出版方名称,仅在内页以红字标注北京179信箱,不知是哪路神仙。看得出,这个179信箱十分精明,冠以参考资料且内部发行,显然是半遮半掩。据说销量了得。

  磁带寿命短,音质差,还经常卡带。CD出来后,我想买组合音响。把这个意思告诉妻子,她说哪有多余的钱,上有老下有小你不是不知道。我想借钱。跟同事开口,啰嗦半天,同事说不就是一万块钱么,明年的今天还就行。于是我揣着一万块钱上成都,从音响市场抱回一大堆东西:功放、均衡器、唱机、落地音箱。

  欠账的滋味不好受,便想方设法挣钱。此后好几年,业余时间几乎都耗在外面,画广告、涂壁画、刷标语,甚至画玻璃画,又不会谈价,心肠软吃了不少哑巴亏。

5、第一次

第一次听立体声。还是那台美多。此前听的都是单声道,干干巴巴听习惯了也不觉得异样。美多有一个开关,拨上去可以扩展频响。现在看来,那种立体声大概是初级阶段,模拟的,但那次把开关拨上去之后,我忽然觉得生而为人多好啊活着更好不必死后才上天堂,四周祥云缭绕,一片空明,赶紧叫妻子过来听,她说真是的,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第一次听朱哲琴。夏天的夜晚,CD叫《黄孩子》。当时住六楼,地板上铺一张凉席,妻子带女儿前脚出门,我后脚关灯,坐在席子上静静地听。不知不觉眼泪下来了——是那曲《不相识的父亲》,似乎是为我写的。父亲,生我的父亲,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挂到墙上。

  第一次开音乐PT。我们眉州四友,裸心叟(张贵全)、雪泥居士(何鸿)、散怀生(黄耀聪)和我,相识于十五六年前,严格说来都是乐迷。谁有好碟子相互流通,兴起时聚一聚。一天我从成都淘回一碟,古琴曲,管平湖先生奏琴,里面有《离骚》。下班后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散怀生有事来不了。当时书房叫拿云阁,由客厅隔成,书柜当墙,一分为二。那边是妻子的几个朋友,这边是我们仨。我嫌音量太小不过瘾,开大了又开大,直听得摇头晃脑得意忘形。那边抗议了,说我们是一群神经病,说再不小声就走人并且说走就走。得罪客人非同小可,事后我主动要求洗衣洗碗拖地抹桌子连续半个月,算是平息了“战火”。但那次PT没有白开,当晚裸心叟成七律一首《与清明、何鸿听琴拿云阁》。前年,他在朋友们的怂恿下出版旧体诗词集《裸心斋吟稿》,收录此诗。诗曰:

  烟茶红冷自袅浓,三客魂丢焦尾桐。

  百丈岩悬一线水,五更风拨万山松。

  九嶷山怨湘妃竹,洛水波吟子建鸿。

  满腹伤怀锥骨事,此时重觅已无踪。

6、筛糠

自从会吹笛子的班长说我唱歌像杀猪叫以后,便不敢在人前放肆。然而后来我发现嗓子并不像猪叫,甚至会暗地自我陶醉一番,但仍然不能判定好坏。多年以后恍然大悟,主要原因是身体发育迟,嗓子处于变声期,难怪别人无法忍受。

  我发现唱歌不像猪叫的时候,公元2000年的曙光已然初现。眉山跟乐山分家,筹备成立地区分行。一大帮子人没黑没夜加班加点,累了,就把加班费凑拢吃烧烤或者到不远处的音乐茶座吼一会儿。有一次我趁兴唱了几曲,有外国民歌也有中国民谣,没想到居然获得一阵非礼貌性的喝采。行长自省城来,女士,喜欢唱歌跳舞,打算在地区分行挂牌时开一场晚会。她叫我到行长室,说给你一个任务,写一首歌,宣传一下企业形象,晚会要亮出来。接到任务之后我连夜写好歌词,次日送行长过目。歌词通过了,行长又说,人家说你唱歌不错,你再找人谱曲,我和你来领唱,就这么定了。

  我找朋友,朋友又找朋友。朋友的朋友是作曲家。见面后,他说找家音乐茶座,看看你的音域。我唱了《纺织姑娘》。他说行,你最高可以达到g2,属于次高音。

  我不懂g2,反正不影响唱歌。经过紧张排练,演出如期举行。地点在驻军团部大礼堂。枣红色大幕徐徐拉开,我和行长从幕侧上场,站到合唱队伍旁边。台下观众黑压压一大片,至少千把人。我突然发现双腿不大听使唤,开始是微微打颤,继而状如筛糠。乐声大起,一切都来不及了。行长领唱,众人合。第二段我领唱。第一句唱完第二句忘词。我叽哩咕噜顺着调子蒙,蒙着蒙着想起了末一句,到歌曲反复的时候便一路绿灯。

  演出结束后,我问台下的同事刚才表现如何?同事说哇唱得太好了,就是开头几句没听清楚。

7、做一个忠实的听者

转眼,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世界互联了。

2000年春天用上电脑。为方便更新驱动程序和找素材、查资料,不久上网。那段时间我在网上东游西窜,混得昏天黑地。日子一长,发现互联网真不错,网民个个像活雷锋,无私奉献互帮互助,能朝上面放的几乎都可以放,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并且会找,多半不会空手而归。音乐资源尤其丰富。耳朵有福了,眼界也宽了,以前买的一大堆音乐碟子不知不觉冷落了,组合音响蒙上灰尘。

  用电脑听音乐实在方便,不必换碟片,一旦调好设置,想听就听。当然硬件质量太低不行,声卡、音箱的档次也得跟上。其次,音乐越积越多,硬盘老是不够用,又陆续扩充硬盘。我专门用一只大硬盘装音乐,许多是APE无损压缩格式,块头大但音源质量有保证。有一回我检索目录,盯着一长串曲名走神了,我觉得自己俨然比地主还地主,比资本家还资本家。

  实际上,电脑也有脾气,像双刃剑,稍有不慎,一剑过后,寸草皆无。前年秋天,操作失误,满满200GB的音乐文件连同设计素材瞬息间灰飞烟灭,未能备份的那些宝贝来不及吭一声,永远离开了我。那几天我感觉老天真要塌了,窗台下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好重起炉灶,终于又有了更多更喜欢的曲子。眼下,如果闭上眼睛,我可以背出一长串全集或者选集的作者名字:西贝柳斯、德彪西、舒曼、伯辽兹、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瓦格纳、斯美塔那……还有数不胜数的中国古典音乐、民族音乐和新世纪音乐。当然,也有朱哲琴的全套专辑,包括《黄孩子》《阿姐鼓》《央金玛》,也有她参与演唱的《波罗密多》。这些碟子的作曲家叫何训田,我的四川老乡,遂宁人。

  今生就做一个忠实的听者。我想,如果有来生,写字画画可以不必学,电脑设计也不必学,但必须学会一门乐器,比如笛子。



雪夫,本名朱清明,男,1961年10月出生,15岁参军,20岁退伍。曾任《四川文学》美术编辑,现任《百坡》文学编委、执行编辑和美术编辑。眉山市散文学会理事、眉山市东坡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有诗歌、散文、文艺评论、书画、摄影、平面设计等作品若干,其中文字作品二十余万字、摄影作品近三百件。著有个人书法集。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美文》《四川文学》《百坡》《三江潮》《四川日报》《海南日报》《眉山日报》《镜像的妖娆》《中国美食地理》《咔嚓·民间影像》《四川城市金融》等报刊及选本选集。散文获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另有摄影和书画作品入展省级以上展览六次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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