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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2015·冬 | 傅菲:散文的坐标

2016-01-23 傅菲 在场主义散文

散文的坐标

文/傅菲






散文有自己的坐标,时间和空间上更具拓展性和更具开放性,文本上要求个性特征和强烈的内在气息,散文的本质是“我”与“自由”。散文允许自由的想象,但不是自由的捏造。那么在场散文的坐标是什么呢?我以为,是身体的在场,生活的在场,精神的在场。

2015年9月6日,在广东南雄市参加笔会,圆桌茶话会时,作家们畅谈当下的文学,有个别小说家,说起散文时,言语间透出对散文这个文学样式的蔑视,认为,当下的散文,充斥着虚假和修辞,越来越不成散文的样子。当然,这也正常,当下的文字圈本来就是怪胎,写长文字的看不起写短文字的,分行的看不起不分行的,影像的看不起写字的。我发言时,探讨式地问小说家:“你对当下散文了解吗?读过多少当下散文?”小说家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显然,他对散文的认识是有限的,也有偏见,他的看法在文字圈应该是大量存在的。即使是散文界,对散文的认识也有比较大的分歧。很多人的审美还停留在周作人、冰心、刘白羽、林语堂的阶段。

散文作为古老的文学样式,随着时代的审美变化,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当下的散文和传统的散文有非常大的区别。我们接受的课本教育,给了我们审美误区。我们一直认为刘白羽、杨朔、袁鹰、秦牧等散文家是现代散文“正宗门派”。课本教育我们,散文要有非常好的主题,文字要优美,结构要严谨,段落的过渡要自然,文章要给人以启发。其实,这些都是极其简单的散文:一事一议、一篇一个主题。他们做到的,是简单的线性发展。我觉得,优秀的当下散文,早已打破了这些条规:发展有起伏,呈抛物线;无主题或多主题;在题材上很多禁区被打破;更多关注的是个人在日常生活当中的体验,以及写作者在当下遭际中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指向;那种只为某个主题服务的东西渐渐淡化了,或消失了。

第一次给散文带来深刻变革的,是1997年。《大家》杂志推出了60年代出生的庞培、张锐锋的散文新作。《大家》将其命名为“新散文”。庞、张“新散文”的代表作品有庞培的散文长卷《五种回忆》《乡村肖像》,张锐锋的长篇散文《倒影》。这些作品对童年记忆作共时性展露,而不是将事件依时间顺序连属;写作起始于心灵在记忆中的漫游,着眼于细处的铺陈。其零星组合式的文本、间杂的形而上阐示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模式。他们的思考致力于普通人的存在,这使他们在个人化记忆与历史、时代、人类的普泛性之间寻找到了沟通的可能。在挖掘记忆的同时,他们对童年不是加以简单的描摹和再现,而是进行某种超越材料本身的深度凝炼。庞、张“新散文”表现出一定的虚构倾向,只是,其目的旨在从被时间“磨损了现场提取往事的指纹”,“重现业已消逝了的东西,并使其恢复完整性。”(两段引文均见《大家》98〈1〉张锐锋《让隐匿的事物发亮———我的新散文写作及其它》)想象形成了“新散文”“过去进行式”的叙述。(引自于祎、杜蘋《散文创作与研究概观》)

新散文的出现,有其时代的背景。当时,散文界铺天盖地席卷着“女子散文”“青春散文”“副刊散文”“感悟散文”,只要能把文字写顺畅,感情表达真挚,人生感悟略为透彻,就是一篇好散文了。散文是当时门槛最低的一种文学样式。《大家》杂志“新散文”栏目的开设,和相继推出的作品,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引起了年轻散文家的反思和老一辈散文家的“围剿”,在散文界,形成了两个阵营,“新散文”的概念以此发酵,并形成。此后,当年“新散文”的代表人物,如祝勇、周晓枫、张锐峰、庞培、黑陶、王小妮、于坚、王开岭、南帆等崛起,成为散文界的中间力量。散文理论家段建军、李伟著述《新散文思维》(2006年,中华书局)对新散文进行了系统的论述和研究。新散文代表人物和理论旗手祝勇,先后推出重要理论文章《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散文的新与变》,对散文的流变、时代背景、美学价值,进行了阐述,进一步确定了新散文的地位和形态。

但散文工具论,一直不曾停止。新世纪初,工具论再次甚嚣尘上,认为假条、借条、产品说明、演讲稿、讲义就是散文。随后,“文化散文”“游记”洪水一样泛滥。随着网络的兴起,散文再一次陷入“博文”低门槛的尴尬境地。

在散文界荒杂的背景下,2008年3月8日,由散文家周闻道为首发起,由诗人、理论家周伦佑建构散文理论的在场主义,作为中国当代第一个自觉的散文写作流派,应势而起。“在场主义确认:“在场”就是去蔽,就是敞亮,就是本真:在场主义散文就是无遮蔽的散文,就是敞亮的散文,就是本真的散文。”(引自《在场主义宣言》)在中国,散文没有应有的地位。以前,诗歌的地位很高,诗人被喻为时代的预言家。现在是小说,小说与影像媒体走得比较近。散文则是一门“普及的技术”,谁都可以写。事实上,散文写得好的作家非常少,因为散文的发展比较成熟,打破原有的规则非常难。“在场”的提出,事实上,还有一个更大的语境背景,即,写作完全处于私人化,“公共语言”已经完全从“我们”的书写中退席。

“在场”就是去蔽,就是敞亮,就是本真。我对这句话,还有个人的发问,即,如何在场。这是一个散文思维维度的问题。我以为,散文还需要一个“我”的坐标系。那么这个坐标是什么呢?是身体的在场,生活的在场,精神的在场。身体的在场,是“我”与大地的关系;生活的在场,是“我”与时代的关系;精神的在场,是“我”与时空的关系。如《圣经》所言:“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哪里去?”我个人觉得,好的文学或曰艺术,本质反映的是人物的命运,乃至时代的波澜、众生的命运,或自己的世界观,写作者和笔下的人物会有时空的对话。

我迷恋散文自身散发的强烈气息。散文最大的魅力是自由,是书写“我”的生活。我经历的生活,我当下的生活,我看到的生活,我内心隐藏的生活。散文书写的是“个人史”。

我以为,散文的美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力量。美只是散文诸多元素中的一种。甚至散文完全可以不美。我写城市的散文一点也不美。题材和叙述方式决定了语言的行为方式。《亲爱的城市》《暗室》《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等,我采取完全叙事的方式,一点抒情也没有,也没有什么景物描写,我以小说和新闻的手法写散文。我觉得,写这类散文,客观、准确、内敛,是非常重要的。

散文有自己的“磁场”,那就是一个散文家的血气和精神内核。我注重散文的语感。有节奏的语感,会产生“桥梁”的作用,使自己的文字比较容易通往读者的内心。独特的人物形象和摄人心魂的细节,也很重要。一篇散文,有人能记住其中的人物或细节,已经很不容易。鲁迅的“闰土”就已此成为经典。人物与细节是生活本身所赋予的,力量也由此产生。

我以为,无论叙事还是抒情,散文抒情的特性也是难以改变的。你说一件事,无非是表现事情背后的东西,这就转为抒发感情。你看漫画,你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听人讲幽默,你喷饭了。这种抒情是冷的。你看到大海起伏,你心潮也起伏,你忍不住,啊啊,这种抒情是热的。我比较注重冷抒情,自己不动声色,不发表或少发表观点,由读者自己去体会。这就要求文字客观、准确、不张扬。当然,这都是一些手法而已,是魔术师的左手与右手。散文的优与劣,不是手法决定的,也不是文字功底决定的,而是散文家境界决定的。

优秀的散文家都是有写作理想的,如张承志、贾平凹、周晓枫、祝勇、于坚等,他(她)们以自己的精神、技术、生活、地域文化、信仰,构建自己的文字帝国。我理解散文属于一种慢运动,如太极拳。这需要安静、节奏,需要与他者(外部关系)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需要适度的快感和兴奋点(兴奋点也许是慢慢游进胸膛的痛),也需要文字空间的疏朗感。就我个人而言,我把散文分为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不喜欢精神指向很高的散文,不喜欢粘稠的散文,不喜欢密不透风的散文,不喜欢神父面对教徒一般严峻教唆的散文,不喜欢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散文。写作的意义是建立在自我意义基础上的,没有自我意义,写作意义也将瓦解。散文是自我的代言人。我理解写作,是一种阶段式的,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写作方向。写作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写作永远是苦役。写作是不断地打碎旧镣铐,又打造新镣铐。写作是极力接近自由,又把自己关进了牢笼。我觉得,生活在文本中的体现,比文字本身的处理更重要,在场感,厚度感,文字的质感,以及文字恰当的温度和湿度,文本的弹性,都是我追求的。我还追求一种个人的语境,柔软的,舒展的,痛感的,有内在的空间。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散文,散发自己的气息,有我的汗渍和咳嗽。散文不仅仅是自己的心灵史或精神史,也是观察史。散文就是“我与生活的关系史”,这种关系具有时代的特征。我(社会性)的心里有“魔鬼”,有“噪音”,我写散文是想内心温和一些,崇善一些,我需要通过文字,达到与外部世界的平衡。对我个人而言,写作意义在于此。

现在去谈论散文,好像坐牢的人去谈论伙食问题。———能吃到一餐可口又营养的饭菜,是多么的难。但也有加餐的时候,饕餮一下。我是个阅读重口味的人,一年或几年阅读下来,能够引起眼球痉挛的散文作品,确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弥足珍惜。

写作(当然包括写散文)相当于一个人在深夜做弥散。一个文体的发展,是线性的,在我们以纪年的方式去阅读散文,我们能看到大时代在作家身上的印痕,假如这种印痕十分抢眼,这不是文体发生变化,而是大时代在作家身上发生了思想暴力。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散文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文本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篇幅变长了,叙事化倾向明显了,重心向下了,更个人化了,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在改变,散文从单纯的抒情文本解放了出来,可以在“人”、“物”、“事件”上,像小说一样“大有作为”。无疑,新散文对近十五年的散文写作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甚至影响到每一个七十年代出生的散文家,这种影响,不是教人模仿,而是学会反思:何谓散文,散文需要突破什么或跨越什么?庞培的《乡村肖像》、张锐峰的《群山》、周晓枫的《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祝勇的《旧宫殿》,都是新散文强大经典的文本。反思新散文的出现、发展,我个人以为,新散文不仅仅是一种散文变革,也是一种散文运动———它让散文从一个人体木偶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自由运动的人。新散文作为一项散文变革的运动,它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那么在场主义散文所引领的散文写作,已兴起7年,许多重要的散文家如梁鸿、刘亮程、马叙、塞壬、李娟、郑小琼等在散文界,成为新的代表人物。

作为已经发展7年的一个自觉的散文流派,我们还需要对这7年的历程,重新作一个细致的梳理和辨析,深化“在场”的内涵,拓展更大的外延,对在场主义自创始以来的重要散文家,进行再一次集结,推出更有影响力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开研讨会、评奖,把眼光聚焦在中青年作家身上,因为有影响力的作品最具说服力,中青年最具革新的创造力。

《在场》2015年冬季号/在场争鸣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十余年。2002年开始写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和诗集《黑夜中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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