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没错,法律人应当理性,但这不是理由

踢米尼 见我 2023-10-21


声明:本文已经匿名化处理和适当改编,仅为说明观点。所提人物、情节请勿对号入座。

 

周六上午,吃完一顿悠闲的早茶,我们一家开着车,穿过一座又一座太湖大桥,进了西山岛。计划是带娃去先去采橘子、野餐,再吃个农家乐,爬爬山、看日落,顺便放放还不能熟练操纵的无人机。接近中午的阳光很热烈,路边的树影投在地面,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摇曳。还没完全掉落的银杏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我在后排陪孩子聊天,时不时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生活怎么能这么美好呢”,我念叨着,这也几乎是我周末的口头禅。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边拿手机,一边不满地叹气——谁那么没有眼力见,周末还要给人打电话。


看到来电好吗有点意外,是个很久之前在我家短暂干过的钟点工阿姨。她离开后从没跟我联系过,我们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虽然明知找我多半不是与我关心的事,虽然不乐意被打扰,但终究没能掐掉电话。


“马阿姨你好呀”,为了配得上窗外的阳光,我提高了音量,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并没有不欢迎她的电话。


“美女你好,有件事请你帮帮我啊,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她几乎是带着哭腔。


我很怕跟哭泣中的成年人讲话,总觉得手足无措,说啥、做啥好像都不合适。但是这位阿姨平时是个极能干、刚强的人,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阿姨,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我只认识你一个做法律的,在苏州我无依无靠,所以只能来找你了。”真让人头皮发麻啊,突然间就负有了无法推脱的“义务”了。


“有什么事你说来听听,我平时处理的都是公司事务,不知道你说的事情我帮不帮得上忙。” 这种时候,丑话说在前头,多少能降低一下对方预期。如果人家费劲巴拉开口了,你再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怎么都像推诿。


之后就是她漫长的、支离破碎的、颠三倒四的叙述。为了方便,我就按照她的讲述,初步理了一下她的遭遇:


她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被某人强行撬门猥亵了。之后男人威胁着要将这事公之于众,以此向她索要钱财,她不想被自己老公、老乡知道,给男人取了5000块现金。之后男人多次胁迫她,继续勒索,她忍无可忍报警了。她说自己录了一些音,也有短信记录,报警的时候提供了。此后她被男人骚扰,还被殴打到住院,但迟迟警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光天化日竟然有这种事!我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又愤慨不已。


“猥亵发生的时候你报警了吗?”


“当时没报,之后报的。”


“什么时候报的?”


事发一个月之后才报的。报警时提供了录音、短信,但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男人声称“搞定了”一些人,让她死了心。她再去询问调查进展,得到的回复是她提供的证据不足,很难认定猥亵。


听她说到不是当时报警,我就觉得可能存在证据问题,认定猥亵有点悬。但是,如果被敲诈、被殴打,这也是新的犯罪或者违法行为啊。我提出来可以就这部分再跟办案人员说道说道,但她似乎并不太想聊被勒索和被殴打的经过,还停留在猥亵这事。


“他是有预谋的,趁着我老公回老家的时候,给我下了迷药。” 这剧情怎么这么离谱?他怎么有机会?


她说的越多,我疑问越多,比如怎么下的迷药,为什么要喝他给的东西,饮料残渣有没有保留,有没有目击证人,她知道给被撬开的门拍照,为什么不立刻报警,她和加害人是否认识,之前是否有过任何交往……


 “因为他跟我合租的”,她可能感觉到我的疑问,进一步解释,她和他合租一套房子,里面还有其他人,之前两人并没有任何私密关系。




因为她语焉不详,我越听越觉得谜团很多,不由得想起之前一些亲朋好友来咨询的案件。


亲友叙述的时候,往往都挑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听起来一切都是对方的责任。如果基于他们的陈述,基本都是己方必赢的案子。可是深入询问,往往发现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背后藏着很多未披露的信息,很多“证据”根本站不住脚、看不出关联性。


每每此刻,我总有点气恼:你跟我来这一套干嘛呢?你不说实话,我给的建议也不可能准确啊。但转念一下,自我辩护是每个人的本能,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承认自己的问题,恐怕先灭了自己的斗志。我是理解他们,只是更加不愿意轻易给法律意见了。


这位阿姨,虽然我很同情她,也很想帮她,但她讲的事没有完整的逻辑,不合理的地方太多,我内心几乎坚信还有不少没披露的故事。而这些没披露的部分,可能正是决定案件能否立案的关键。比方说,如果用最阴暗的想法揣测,这纠缠不清的关系听起来像不像一场不愉快的分手?


因为孩子在旁边,小白在开车,我没法询问更多案件细节,这种事情细问好像也挺尴尬。当然,即使她有办法给我提供全套案件材料,我大概也没法做出斩钉截铁的专业判断。


正因为这样,我先告诉她刑事案件的特殊性,再跟她讲有时候普通人理解的证据充分,可能在法律程序上真的未必充分。如果她还是希望追究加害人责任,建议她找专门的刑事律师咨询。


她显然不太喜欢我的说法或建议,反复说自己是有证据的和委屈的,一直问她应该怎样做。


一通电话打了很久,她重复的内容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我的感情和态度都起了几次变化:从开始同情、愤怒,到后来慢慢冷静、无奈,再到后来的怀疑,甚至有些些不耐烦。听起来有点不应该,但在那种情境下,控制自己的烦躁确实挺难。


大半天总算挂了电话,我如释重负,长长叹了口气——这事我能做的大概也就到这了,但既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这半天功夫花在无效沟通上也太不值当了。


这时,身旁一直安静的小家伙突然开口了:“妈妈,你刚才跟谁通电话呀?”


“一位你不认识的阿姨。” 虽然平时什么事都跟孩子谈,但这事我没心情聊。


“她好可怜呀,被坏人欺负”。我有点吃惊:刚才一直很小心地提问,几乎都是听对方在说,这小孩是从哪儿听出来她被欺负的呢?


“咱们能不能帮助她呀?”她扬起粉嘟嘟的小胖脸,眼睛亮闪闪的。


她一向喜欢帮助别人,也总对妈妈有不切实际的预期,觉得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我告诉她,虽然帮助别人是好事,但并不是每个忙我们都有能力帮。对于超出自己能力的事,胡乱答应帮忙只会搞砸,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帮。


她有点眼泪汪汪的,跟之前欢天喜地的样子判若两人。每当她意识到自己或者妈妈不是万能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这样受挫的甚至是自责的表情。


我一边为她的“泛爱”担心,一边突然嫌恶自己,嫌恶自己在这个时候在孩子面前的“理性”,也嫌恶自己早早就在心里为刚刚的案子下了结论。


曾几何时,我跟孩子一样,见到任何不平之事都想“拔刀相助”,哪怕自己手里拿的只是一个芦苇。曾几何时,我一直觉得自己缺少法律人的理性部分,总是意气用事、冲动鲁莽。那是什么时候,我开始终于“理性”了的呢?这个“理性”真的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吗?什么时候,我开始习惯冷眼旁观却毫无负罪感了的呢?这个变化因何而起呢?




想起前两天群里讨论的话题:你因为什么选择学法律。


“我选择法律专业,是因为当年对我很重要的一位老师说,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在群里我开玩笑说,“但工作了这么多年,发现学法律最不需要的可能就是正义感了”。毕竟对法律人来说,情绪、感受,可能都是蒙在理性之镜上的纱,不去除很难反射理性之光。


可是学法律、做法律、有理性就意味着非得丢弃同情、关怀和无条件的信任吗?比方说,这位阿姨含糊其辞是真的另有隐情还是说她只是羞于说出来?甚至,是不是纯粹因为她表达能力的限制,没有办法讲出我关心的重点,没有办法理解我的问题?我对她的案件不乐观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无意识间对她持有了偏见(unconscious bias)?


再往深处审判自己,我是自己怕麻烦,拿着“学法律就应该理性”给自己的不作为遮挡,还是说,这些年来我已不是年少的我,同情心、同理心、善良早已离去,自己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自我辩护是极自然的事,也是极容易的事,但可能也是极没有建设性的事。如果法律人像我这样拿着“理性”justify自己所作所为,这样的理性或许并不值得骄傲吧。

 

比起我的纠结,今天二条的朋友就显得自洽多了。👇



你可能还想看: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最爱的人是谁?像爱TA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你老婆不是你老婆

哪那么多废话(大量实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