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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庆治:欧洲左翼政党谱系视角下的“绿色转型”

摘  要过去十年多来,“绿色转型”日渐成为欧洲左翼政党关于未来社会及其过渡战略的激进政治愿景的一个标志性术语或口号。而在初看起来颇为近似的话语言辞背后,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识出传统“大左翼”围绕生态环境议题而展现的构建中的“绿色左翼政治”的多面相与复杂性。相比之下,绿党的“绿色转型”概念更多是在“绿色新政”的话语框架下展开的,左翼党的“社会生态转型”概念则有着最为完整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政策革新意涵,而社会民主党的“经济绿色转型”概念更多将其视为传统经济增长方式与能源技术体系的一种低(去)碳化转变。

关键词:绿色转型;欧洲左翼政党;绿党;左翼党;社会民主党


近十年来,“绿色转型”(green transformation/transition)已经日渐成为欧洲左翼政党关于未来社会及其过渡战略的激进政治愿景的一个标志性术语或口号。而在初看起来颇为近似的话语言辞背后,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识出传统“大左翼”围绕生态环境议题而展现的构建中的“绿色左翼政治”的多面相与复杂性。在本文中,笔者将以欧洲层面上的三个主要中左翼政党即绿党、左翼党和社会主民主党为例,分析它们的权威性官方文件对“绿色转型”所做的政治与政策诠释,以及这种理解的意识形态政治与选举政治影响。

一、绿党与“绿色新政”

应该说,“绿色变革”“生态重建”“生态(可持续)发展”等术语,自欧洲各国绿党成立之初就是它们纲领中意涵大致相同的、表达其激进政治主旨的基础性词汇。而且,越是对于早期、地方或在野的绿党来说,“绿化”或“(绿色)转变”越可能有着更强烈的生态主义政治与政策革新意涵。就此而言,绿色政治理念或绿党政治本身,就意味着或指向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与社会的一种深刻绿化或转型。在欧盟或欧洲层面上,最早值得关注的是1993年成立的欧洲绿党联盟(EFGP)所通过的指导性原则,它把“绿化(主体)经济”(greening the economy)和“(主体)经济部门的转变”(conversion of economic sectors)作为践行其“生态发展”(eco-development)理念的主要政策主张与诉求。

2004年成立的欧洲绿党(EGP)在题为《欧洲绿色新政》的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共同竞选纲领中,最早正式提到了“转变”(transform)当代经济社会体制的政治理念:“欧洲所面临的严重危机(或多重挑战),应该被视为将现行的经济与社会体制转变成为一个基于稳定性、充足性和可持续性的未来新体制的机遇。”具体地说,欧洲绿党的“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致力于创建一个保障其公民基于经济、社会与环境可持续性的高质量生活的团结欧洲,一个代表其公民而不是狭隘的工业集团利益的真正民主的欧洲,一个为未来而行动的欧洲。

欧洲绿党明确引入“绿色转型”概念的另一个基础性文件,是欧洲议会绿党党团委托支持并由智库“重构”(Re-Define)于2011年完成的政策研究报告《资助绿色新政:创建一种绿色金融体制》。这一报告的主要目的是对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欧洲未来作出一种绿党政治视角下的政治愿景规划,尤其是阐明“绿色新政”的经济(金融)与社会可行性。在这一报告中,“绿色新政”被明确界定为“向一种更加公正与可持续的经济的转型”,致力于在地球自然限制内实现经济繁荣、社会公正和生活幸福的经济社会的全面转型。其基本观点是,欧洲正面临着经济、社会、能源与生态环境等方面的多重挑战,这些挑战不仅将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和大众性焦虑与抗议,而且意味着欧洲(欧盟)黯淡的未来前景;继续依赖或迷恋于建立在不公平和金融投机基础上的高碳经济,既是政治上不正确的应对之策,也很难在现实中付诸实施或取得实效;“绿色新政”的核心目标,是在不威胁子孙后代的生计和机会的前提下实现繁荣,因而是一种长期性的战略,不仅会带来经济福利、创造就业机会,还能促使地球走向可持续的未来。

欧洲绿党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共同竞选纲领的标题是“改变欧洲,选择绿党”。该纲领包括四大部分:“欧洲需要一个绿色新政”,着重阐述了绿党的经济与社会改革政策;“地球是我们的共同家园”,着重阐述了绿党的生态、环境和健康政策;“全球视野中的欧洲”,着重阐述了欧洲的国际与全球政策;“致力于一个更有活力的民主”,着重阐述了绿党的欧盟民主改革和公民权利政策。其中,前言部分提到了“转变欧洲的能源供应从而与全球气候变化作斗争”,并且认为“转型必须与民主的重建同时进行”,尤其是欧盟应该成为更充分民主和参与性民主的榜样。因而,绿党所追求或致力于的是“经济的、政治的与社会的转型,从而使未来的繁荣建立在可持续发展和欧洲工业的绿色活力基础之上”。第一部分提到了“绿色新政”的三大主要政策之一,是“用革新和生态有效的解决方案进行转型从而应对气候变化与环境破坏”(另外两个政策是“与各种形式的社会非正义作斗争”和“规制金融工业从而服务于真实经济”),具体而言,“着重通过能源消耗较少的绿色技术和可更新能源,以及各种管理、应用和循环利用方法的不断改进,将欧洲经济转型成为能源与资源效率上的一个全球领跑者”,因而将是一个“革新取向的绿色转型”。此外,第二部分在论述气候变化应对政策时再次提到了实施“可持续的经济转型”。

近年来集中体现欧洲绿党对于“绿色转型”的理解与立场的另外两个政策文件,一是欧洲绿党2015年5月萨格勒布理事会通过的关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决议。该决议强调,欧洲绿党完全同意联合国秘书长的看法,即当代人类社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需要的不仅是经济社会发展道路意义上的改变,还包括实施一种与自然界相处和利用自然资源方式上的彻底转型,同时也认为,当代人类社会有着更为有利的条件来促成这种转型,即推动“真正的转型性变化”(transformative change)或“人类社会的真正转型”。二是欧洲绿党2016年5月乌特勒支理事会通过的关于欧洲钢铁工业的决议。该决议不仅提到了“绿色的工业转型”(green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概念(非常接近于“循环工业”或“循环经济”),而且明确强调,绿党所主张的是一种基于生态技术革新取向的转型,即欧洲钢铁工业的未来应该立足于自身的技术改造和欧洲的发展循环经济战略,只有这样才能解决它目前的生产力过剩和未来的国际竞争力问题。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5月18-20日举行的欧洲绿党安特卫普理事会的核心议题之一,是为即将到来的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确定竞选目标方向或主题口号,而会议前海报特别强调的就是欧洲绿党依然保持对“欧洲的绿色转型”的政治信奉。该理事会所通过的题为《我们的欧盟:共创一个民主与团结的欧洲》的决议强调,欧盟应该将更多的行动与财力转向可持续性、绿色就业、社会正义和可持续的公共财政,尤其是打造一个绿色的欧洲投资战略与工业政策,与此同时,欧盟要更加积极地参与和引领国际社会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努力,尤其是促进《巴黎协定》的全面落实,而这意味着欧盟需要逐渐扩大的财政可支配资源或预算。

可以看出,“欧洲的绿色转型”正在逐渐上升为欧洲绿党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所主张的“绿色新政”政纲的核心概念之一。相比之下,它的1999年和2004年欧洲议会共同竞选纲领只是提到了“能源政策转向”、“交通体系改革”和“税收政策转向”等绿化经济举措,而且当时的绿党政治主题仍是“使发展成为对于人类和自然世界而言可持续的经济与社会改革”,“创建一个尊重人权与环境正义的社会”。当然,如果说“绿色新政”可以分为经济社会、生态、政治与欧盟维度,那么,“绿色转型”则更多体现为一种经济社会层面上的综合性变革,而生态可持续性和社会公正理念或原则是其最主要的检验尺度与标准。

二、左翼党与“社会生态转型”

需要指出的是,就像德国绿党是欧洲绿党“绿色新政”理念和战略的主要倡导者与促成者一样,德国左翼党也是欧洲左翼党“社会生态转型”理念和战略的主要贡献者。

尽管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但像其他欧洲共产党一样,源自民主德国“统一社会党”(SED)的“左翼党”(Die Linke)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民主重建”或“民主社会主义化”的重要内容,就是回应与吸纳生态环境议题,从而构建一种新型的“绿色左翼政治”。1993年和2003年先后通过的两个基本纲领,都明确阐述了自然环境保护议题的重要性,并把生态危机作为资本主义现实批判的一个重要维度,而2011年通过的新基本纲领,则明确将“社会生态转型”(social ecological transformation)作为其关键性目标之一。在它看来,资本主义制度对人与自然的剥削导致了目前的全球性危机,给人类文明的存续和进步造成了威胁,因而,生态环境问题同时是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和制度等多层面的问题,归根结底是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问题,生态可持续的发展是与资本主义的增长逻辑不相容的;要想克服和摆脱上述全方位深层次的危机,就必须代之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经济秩序,即一种不由利润最大化所驱动的经济秩序,而这就需要进行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根本性变革,“以可持续发展为目标的社会-生态的转变”(social-ecological conversion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或“社会的转型”(social transformation)或“社会生态重建”(social ecological reconstruction),在这种新的经济秩序下,商品与服务的生产不再以利润作为首要目标,因而,“经济服从于社会团结和自然保持”是新时期民主社会主义政治的第二条基本原则;而在具体政策领域,最为基础性的是能源结构与技术体系转型、交通运输体系转型。很明显,德国左翼党的上述“社会生态转型”概念,一方面有着更为明确和激进的政治意识形态意涵,立足于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及其根源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批判和对主流政治应对这一危机的生态资本主义进路与战略的批判,另一方面似乎同时包含了“转向社会-生态的目标”和“社会生态转型的对象”这两个侧面。也就是说,它不仅明确涵盖了更为丰富的社会生态转型的议题或政策领域,还包含了这样一种全面而深刻转型的政治指向或目标,即用社会主义社会条件下的社会公正与生态理性去实质性限制现实中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理性。

在欧洲层面上,欧洲左翼党(European Left Party)2007年11月在布拉格举行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通过的《欧洲左翼党:构建替代性选择》,系统论述了它的“社会生态转型”理念。其中,第一部分“欧洲左翼党:致力于另一种社会的另一种政策”强调指出,“为了应对这些挑战(尤其是同时威胁着欧洲社会与欧盟未来的新自由主义理念及其政治统治),我们必须与人民一起采取社会的、文化的和统一的行动,以便能够领导现行社会条件下的社会转型斗争,并赋予其政治参与感”,并宣称,“欧洲左翼党创建的宗旨,是通过对现存制度性平台和各种替代性运动的积极参与,提供不同于新自由主义的替代性政策,促进社会的和民主的转型(social and democratic transformation)”。欧洲左翼党认为,这正是它的政治任务与使命所在——团结各种绿色左翼力量推动“欧洲的社会和生态转型”,而这一任务与使命只能借助于现实政治文化的深刻转变才能实现。因而,上述意义上的发展转型或走向可持续发展,不仅包含着像经济、社会、生态和政治制度等在内的综合性维度,而且意味着或指向另一个欧洲、一种不同的文明。

欧洲左翼党2013年12月在马德里举行的第四次代表大会上所通过的题为《为了一个左翼欧洲替代性方案而团结起来》的政治宣言,更多从欧洲层面阐述了对“社会生态转型”的一种颇为激进的看法。在前言部分,它明确指出,“欧洲左翼党既不期望欧盟一夜之间崩溃,并代之以另一个庞然大物,也不会去促进一个导致更多纠纷的民族主义解决方案。我们致力于一种社会主义的替代性选择,一种摆脱了资本主义的剥削、压迫和暴力的新文明。我们的政治新愿景不仅包括确保财富的重新分配,以便扶持劳动和一种更高级的经济与发展模式,而且包括面向所有欧洲公民的民主、平等、政治与社会权利”。“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我们为欧洲的重建而斗争——重新界定它的目标、政策和结构,即致力于一种截然不同的经济的、社会的和生态的模式,基于团结互助、社会正义和大众主权理念。”基于此,该宣言的第一部分激烈批评了欧盟的超级自由主义架构及其在应对2008年以来金融危机上的失败,以及所采取的根本错误的紧缩政策。在它看来,作为当代资本主义主导性意识形态的新自由主义,一直主导着欧洲一体化或欧盟的机构建设。这意味着,这种欧盟治理架构及其危机应对方式,不仅是非民主的,也是反生态的。然后,该宣言的第二部分明确指出,“当前的欧洲危机是一种国际性或文明性危机的一部分,同时体现为资本与劳动、资本与生态、资本与民主、资本与和平发展、资本与性别平等之间的多重性困境,由此可以推论,资本主义是不可以人道主义化的”。人类社会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全球性回应,以便超越资本主义与父权制,孕育一种新的、人道主义的与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欧洲左翼党2016年12月在柏林举行的第五次代表大会所通过的题为《重建欧洲:构建新的左翼联合》的政治宣言,在很大程度上是对2013年宣言所阐明的激进的欧洲“社会生态转型观”的复述。一方面,该宣言强调,欧洲的金融与经济危机已经演进成为欧盟政治合法性和欧洲一体化本身的危机,其根本原因是统治阶级无法提供一种对资本主义体制性危机的可持续解决方案。“就此而言,如今的任何社会主义观点都难以与生态转型相割裂,难以与生产方式的转型相割裂,从而真正满足社会的需要和保持自然环境的需要。”另一方面,该宣言指出,欧洲左翼党致力于所有进步政治力量的大联合——反对用威权主义的联邦主义与狭隘的民族主义思路应对危机并坚持团结互助与社会正义理念,即主张一个“欧洲各国人民之间基于主权与团结互助的社会契约”。而这其中的重要内容是“新发展模式协定”和“欧洲的社会正义与环境可持续的充满活力的转型”。

可以看出,欧洲左翼党的“社会生态转型”的观点是系统而明确的。它不仅包括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经济、社会、生态和文化(文明)等不同侧面,还同时涵盖了国内、欧盟(欧洲)和国际等不同层面,而且,特别强调了这些不同侧面与层面上转型的政治意识形态意涵,即主张一种反资本主义的和民主社会主义政治立场下的综合性变革或“大转型”。当然,它也经常在更为具体的意义上使用“转型”这一概念,比如生态转型、能源转型或生产方式转型,甚至是金融与财政部门在服务宗旨和所有权上的转型——服务于人民的利益、社会公正、生态可持续发展,通过民主掌控与过程公开化而实现公共所有。依此而言,“社会生态转型”这一概念或范畴在欧洲左翼党那里尚不具有一种绝对霸权性的地位。更进一步说,至少与2007年的宣言相比,后两个宣言的政治言辞话语似乎显得要更为激进一些。

三、社会民主党与“经济绿色转型”

欧洲社会民主党对生态环境议题的政治回应,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80年代中后期,环境转向成为社会民主党新政治意识形态与政策拓展的重要内容。最具代表性的是德国社会民主党1989年通过的《柏林纲领》,其中提出了“有质量的增长”和“发展对生态与社会负责的经济”的概念,也就是努力实现“生态现代化”。可以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洲各国社会民主党延续并坚持了上述基本理念,即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理应是一个目标上并重、实践中兼得的相互促进过程,或者说致力于“绿色增长”或“可持续的增长”。

在欧盟层面上,欧洲社会主义党(Party of European Socialists)在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前通过的竞选纲领《人民优先:欧洲的新方向》,系统阐述了社会民主党关于一个“进步欧洲”的政治愿景:在经济衰退大背景下确保民众的就业和生活质量,并促进全球化时代的社会正义、安全与公平,即一种新的智慧绿色增长(green growth)。该纲领的前言部分指出,欧洲社会主义党致力于创造一个更加公正、安全和绿色的欧洲,而不是将人民的命运完全交给市场化的保守的欧洲,并将采取一系列重大举措实施经济转型。在阐述第一个政策建议即“振兴经济并预防新的金融危机”时,该纲领强调,“我们确信,与气候变化作斗争将会带来欧洲经济转型,并创造面向所有欧洲人的新的智慧绿色增长、工作和繁荣。我们坚持基于经济、社会与环境之间彼此强化的可持续发展原则。各种年龄的人们都必须有机会发展他们的技能,找到新的和更好的工作,能够到国外学习与工作。”总之,欧洲社会主义党主张一个致力于“智慧的绿色增长和工作的欧洲战略”(European strategy for smart green growth and jobs),并认为“工人和工商业都可以从经济转型中获益”。在阐述第三个政策建议即“将欧洲转变成为应对气候变化的全球领导者”时,该纲领则强调,“我们必须为了子孙后代的长远利益积极应对气候变化。而现在就采取行动,将会使欧洲在发展新的绿色技术及减少因气候变化导致的未来繁荣风险的过程中成为全球领导者”。

2010年4月29日举行的主席团会议,启动了欧洲社会主义党“重构21世纪的进步社会愿景”的政治议程,并着眼于制定一个包含其核心价值与原则的《原则宣言》和一个表达其革新的社会民主主义愿景的《基本纲领》。但它在2011年11月由理事会通过的简短的《原则宣言》中,并没有详细阐述“经济绿色转型”议题,而是分别提到了“价值驱动的增长”(values-driven growth)和“环境可持续性”(environmental sustainability),并将其作为12条行动基本原则之一。关于“经济绿色转型”更详尽的内容,可以在2010年12月理事会通过的决议《实现绿色增长》中看到其要点。该文件明确强调,一方面,“应对欧洲后危机时代诸多挑战的正确进路,在于促进与投资绿色增长”,另一方面,“与其他政党支持绿色增长基于经济和环境的理由不同,我们社会民主党和社会主义者所支持的绿色增长,是为了欧洲民众更好的生活、有质量的工作和可持续与公正的增长”。尤其是,必须采取充分措施确保这是公正的转型,要特别关注这一绿色转型对社会所有群体的影响,那些必须面对转型负面后果的人们应该得到特殊帮助。总之,在欧洲社会主义党看来,“这样一种转型过程不亚于一场新的工业革命”。

2013年6月通过的欧洲社会主义党《基本纲领》明确指出,社会民主党对当代欧洲或欧盟困境的回应是致力于创建“一个进步的欧洲”,其中包括“新的政治经济”、“面向所有人的社会正义”(欧洲社会新政)和“重构欧盟”(团结互助的联盟)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中,它强调所谓的新经济就是一种“欧洲的社会市场经济”,因而民主原则是这一新的政治经济的核心。接下来,它具体阐述了“给所有人带来繁荣的可持续增长”。在它看来,繁荣来自于将可持续增长和面向所有人的社会进步结合起来的经济发展。确保高质量工作的就业、大众福利、高生活质量和社会聚合、自然资源保持与环境改善等,是公正与可持续增长的主要检验指标。为此,欧洲需要对研究、革新、基础设施和人类潜能进行投资,并改变我们目前测量经济表现的指标体系,尤其是GDP指标。总之,它认为,“欧盟需要一个新的可持续发展和繁荣战略”,“欧盟应该成为向低碳经济和能源高效经济转型的全球领导者,并引导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和可持续使用自然资源的全球性规则的制定”。

欧洲社会主义党2014年的欧洲议会共同竞选纲领《走向一个新欧洲》,在很大程度上是2013年《基本纲领》的简缩版,着重强调了欧盟应该成为一个“致力于进步的联盟”、“更善于保护的联盟”和“表现更卓越的联盟”。比如在第三部分,它在谈到改进欧盟的治理表现时强调,“欧盟必须通过更密切的国际合作和自身示范,重新获得生态与自然资源保护、应对气候变化和其他环境议题上的全球领导者地位,相应的,欧盟现行的生产、消费和交通方式必须加以改变,并大力发展清洁技术、环境友好生产与消费”。

2017年12月举行的里斯本理事会,再次重启欧洲社会主义党关于欧盟及其政治未来的讨论,并通过了《进步的欧洲与革新》的决议。其主要目的在于,用一种长期性观点来回应欧洲大陆所面临的严重不确定性和政治极化的挑战。其中,第四部分“绿色、安全与谐和的社会”提到了“欧洲社会主义党支持一种公正的能源转型和保护欧洲公民在一个健康可持续的环境中生活的权利”,“我们呼吁欧洲确定一个正式的和约束性的目标,即到21世纪中叶充分而公正地实现经济的去碳化,并为此采取明确的经济、社会和环境转型战略,包括设立一个公正转型基金(just transition fund)”。“在一个公正的转型(just transition)过程中,我们将会把气候行动列入关于社会正义和工业基础现代化的议程。”

可以看出,欧洲社会民主党虽然也偶尔提及社会的或环境的转型,但更加强调的还是经济的绿色转型,尤其是现行生产方式、消费方式和交通方式基于可持续发展理念的“绿化”,并且更多的是将其视为欧盟及其各成员国走出2008年以来持续性经济衰退并重新实现经济繁荣或获得全球性经济竞争优势的机遇,因而非常接近于新一轮“工业革命”或“生态现代化”。就此而言,欧洲社会民主党所主张的“绿色转型”,更多的是指“经济的绿色转型”,特别是经济增长方式或能源技术支撑体系的“低(去)碳化”转变。不仅如此,作为一个中左翼政党,社会民主党更加关心与强调的是“绿色转型”的社会后果或社会公正性,即这样一种经济技术模式转变对社会不同群体尤其是中下阶层的不同影响,呼吁借助地方、国家与欧盟层面的倾斜性政策使得受影响民众能够更加平稳地渡过这种体系转换。

四、简要评论

如果从转型对象(什么需要被改变)、转型目标(改变的未来取向)和转型战略(如何实施这种改变)这三个层面来理解“绿色转型”这一概念的完整意涵,那么,欧洲绿党、左翼党和社会民主党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共同点和差异。对欧洲绿党而言,“绿色转型”是一个基于对现实生态环境挑战议题(危机)进行理论回应的复合性概念,换言之,它往往有着不同话语表达体系或政治政策语境下的多样态运用,比如分别作为动词或名词使用的“转型”(transform或transformation)和分别在宏观社会变革或中微观政策调整情境下使用的“转型”。也就是说,对欧洲绿党而言,共同的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绿色变革或转变必须在多重维度或意义上主动地推进(transformation)或积极地顺应(transition)。

对左翼党和社会民主党而言,绿党的“绿色转型”概念更多的是在“绿色新政”的话语与政策框架下展开的,所谓“欧洲的绿色转型”虽然也偶尔指涉“政治的和社会的转型”或“真正的转型性变化”,但主要是指“公正与可持续的经济转型”“绿色的工业转型”“生态技术革新取向的绿色转型”“能源与交通体系转型”,而这种转型的主要目标或检验原则是稳定性、充足性和可持续性,也就是经济、社会与生态三个层面上的可持续性,尤其是生态可持续性。左翼党的“社会生态转型”概念显然有着最为完整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政策革新意涵,所谓“欧洲的社会生态转型”是一种以“社会的和民主的转型”为核心内容,从生产方式、发展方式到能源消费方式的整个社会的全方位转变,因而意味着基于团结互助、社会正义和大众主权的全新经济、社会与生态模式,意味着对当代欧洲(盟)经济与政治架构的民主重建,意味着走向摆脱了资本主义、剥削和暴力的社会主义替代性选择或新文明,相应的,左翼党主张通过对现存制度性平台和各种替代性运动的积极参与构建一种“绿色左翼”新政治联盟。而社会民主党的“经济绿色转型”概念,虽然也基于“价值驱动的增长”与“环境可持续性”的核心价值,并致力于构建“进步的欧洲”或“更加公正、安全和绿色的欧洲”,但更多意指的是“新的智慧的绿色增长”“可持续增长”“新的工业革命”“能源与低碳经济转型”“生产消费与交通方式转型”,也就是说,它更多的是将“绿色转型”视为传统经济增长方式与能源技术体系的一种低(去)碳化转变,因而所需要的不仅是借助各种政策帮助那些在转型过程中陷于困顿的群体,而且要使包括工商业在内的社会主体成为这一转型过程的积极参与者和受益者。

那么,欧洲绿党、左翼党和社会民主党的上述“绿色转型”观点是否以及在何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系统性的或内在契合的“绿色左翼”意识形态与政治呢?在理论层面上,一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无论是绿党、左翼党还是社会民主党都不仅仅把生态环境问题视为一种经济技术或公共管理缺陷,而是充分认识到其复杂的经济社会、政治与文化成因,并强调利用综合性的路径手段来加以系统性应对,尤其反对简单诉诸资本或市场经济手段的运用。依此而言,它们频繁使用的多形态或语态意义上的“转型”概念其实是对生态环境问题应对的多维度或层面特性的证实或确认。进一步说,绿党和左翼党对“绿色转型”过程中社会公正重要性的强调,绿党和社会民主党对“绿色转型”过程中经济(工业)绿化重要性的强调,也是另外一个政党大致可以接受的。可以说,当代社会中生态环境、经济社会、政治与文化等各方面的全面转型和包括经济社会、政治法律和文化价值观等在内的综合性转型动力与战略,已构成绿党、左翼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大左翼”政党的“红绿”政治共识。另一方面,同样明显的是,各自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传统又确实在妨碍着它们对生态主义(生态可持续性)和社会主义(社会公正)的进一步“红绿”融合。严格说来,只有左翼党明确主张一种生态马克思主义或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立场,即同时坚持对资本主义基本制度框架的否定和对社会主义未来的替代性选择,而绿党和社会民主党所吁求的社会公平与社会正义都并不直接指向资本主义经济与政治体制本身——如果说绿党相对激进的“欧洲的绿色转型”愿景依然蕴含着对资本主义主导性现实的强烈生态否定,那么社会民主党的“经济的绿色转型”则已经有着浓郁的生态资本主义色彩,并因而遭到左翼党的政治批评。

欧洲左翼政党对于“绿色转型”理念与愿景上的意识形态裂隙或模糊性,也在近年来的选举政治层面上得到了印证。无论是在2009年还是2014年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以社会民主党、左翼党和绿党为主体的欧洲中左翼政党都未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竞选结果——议席总数仅从273席(37.1%)增加到293席(39%),尽管各个国家中不同政党的具体情况不尽相同,但“欧洲的绿色转型”、“欧洲的社会生态转型”或“欧洲的新的明智的绿色增长战略”,并未使之赢得更多选民的政治信任。而在国内选举政治中,1995—2005年十年间曾连续出现的“红绿联盟”在随后十年中却成为罕见的例外,而且政治社会影响也大为减弱,尤其是,2017年9月联邦德国大选后默克尔政府组阁的一波三折和“大联盟”的再度形成表明,生态资本主义政治相对于生态社会主义政治依然是一种更为现实的大众选择。




作者信息

郇庆治,1965年生,山东大学当代社会主义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

文章原载:欧洲左翼政党谱系视角下的“绿色转型”,《国外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

因文章篇幅原因略去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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