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罗新:以脚步,更深刻地认识身处的大地
如今在中国的非虚构写作领域,北大历史系教授罗新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近年来,他以《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和《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等著作广为人知。
5月19日,罗新来到成都,在寻麓书馆和几位作家一起参加第五届译想论坛(2023)。出席活动前,罗新去看望了历史学者、《翦商》作者李硕——他此前身患重病、一度已作好离世准备。目前李硕恢复情况不错,如果不是随身携带胆囊导流袋,几乎已经与常人看上去区别不大。
与读者交流的罗新。图源:寻麓书馆
罗新从典型的学术圈内精英到如今“出圈”,源于一次徒步长途旅行。2017年6月,五十四岁的他决定从北京(元大都)一路徒步前往内蒙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元上都),用双脚实地丈量一下元朝历代皇帝曾经行过的辇路。在此之前,他的旅行基本都是在车轮上度过。
罗新的来回路线。图源《从大都到上都》
这次十五天、四百五十公里的行程结束后,罗新的感受是:
“元人无论走驿路或辇路,都要花更长的时间,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一日不歇,急着走完全程,跟完成科研项目一样。他们人生的相当一部分都在路上。今人或许因此为他们遗憾,不过或许正是慢速移动使他们得以更多地同时浸润在自然和社会中,与时代、与大地建立起更丰富、更深刻、更富意义的关联。”
罗新与牧民
罗新行走之时,当代一个伟大的长途徒步也正在进行中。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两次普利策奖获得者Paul Salopek,从2013年1月22日开始从人类起源地非洲出发,计划以7年时间走完33600公里的人类迁徙至全球之路。只比罗新大一岁的他,准备从东非的埃塞俄比亚开始穿越中东、中亚、东南亚到中国,再从西伯利亚坐船穿过白令海峡到达北美的阿拉斯加,最终走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但因为种种意外情况,十年后Paul还在路上。
罗新还有四天抵达上都时,Paul正走在哈萨克斯坦西部,总行程来到了5760公里。2022年,Paul已经从缅甸走到了云南、又从云南走到了四川,他邀约罗新和他一起徒步中国。于是去年7月,放暑假的罗新赶到成都与Paul会合,开始一路北行。
罗新亲身体会,徒步时的负重“15公斤和20公斤是个坎”:15公斤以下,身体相对感觉还不那么疲惫;一上20公斤,走不了多久就差别明显。罗新试了试Paul的负重,电脑、头灯、GPS行程仪、各种充电器……基本能控制在15公斤内。这也是因为一路均有酒店、民宿、旅馆、农家可栖身,一旦加上睡袋和帐篷,重量就难免来到20公斤。
今年年初,罗新和Paul在野外搭帐篷。
在从大都走到上都时,罗新不仅带了电脑,还带了几本书——一开始的想法很美好:日出即行午后即停,洗澡、休息、写旅行日记和看书。真正走起来才知道,负重徒步二三十公里后,很难再有精力做其它事,只想睡觉躺平。
长程徒步绝非浪漫的代名词,尤其当它跟工作挂钩时。在陕北的窑洞里,罗新跟Paul一起挤在老乡的炕上。凌晨一两点,Paul还在电脑上跟杂志编辑交流或开会;早上七八点,Paul就已经在出发前使劲写作了。每周一篇杂志稿件的硬性任务、Paul自己关于一路行来见闻的书,都必须在每天徒步中见缝插针地写。白天耗体力,晚上耗精力。
虽然旅途艰苦,但幸好不是一次不间断地走完。
去年夏天走的是四川,今年春天罗新再度与Paul汇合,从陕西、山西、河北一路走到北京。今年夏天,他们预计将会从北京出发,走向东北的大平原。
既有中国历史的专业背景加持,又跟异域行走者并肩同行,从繁华都市到农田旷野,罗新这些年来比以往更深刻地认识着他身处的中国。
从大都到上都,行走中的罗新
在活动的提问环节,当主持人请罗新向读者推荐一本非虚构作品时,他的选择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在这本写于19世纪末的作品中,“契诃夫看到了一百年之后的世界。”——这就是旅行非虚构写作的意义。红星新文化也就徒步这个话题与罗新对话。
红星新文化:去年夏天你来四川徒步,具体走的是一条怎样的线路?
罗新:当时从绵阳下飞机之后先到广汉,从广汉去都江堰,然后彭州、什邡、绵竹、北川、江油这样一路走下来。到江油就停了,因为要开学了(笑)。
去年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跟之后走过的陕西、山西、河北的农业地区相比,成都平原的富庶程度真是惊人的。从陕西开始,差别就非常大。
红星新文化:你在《从大都到上都》里,很多时候都是沿着公路徒步,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尽量避开公路路线呢?
罗新:只要公路之外还有便道,我其实都一直走便道,但在很多地区要么便道本身中断了,要么便道已经被植物覆盖了。你要是问路,人们第一时间给你指的永远是公路,这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人们已经习惯不用脚走路了。即便在农村,很多人已经不知道过去便道的存在了,因为现在他们走远一点都会坐车。
去年我们从什邡去绵竹的麓棠镇就是这样,当地经验丰富的本地向导,二十年前走过的一条路如今已经根本找不到了,只能重新返回来走公路。二十年时间,对于自然而言已经足够将以往的人类行动痕迹抹掉。即便不是在四川这种植被发达、水源丰富的环境里,比如在陕北那种没有什么水草的地方,路也一样消失掉了。我们在陕北走什么路呢?羊走的路。因为有放牧,所以羊走的路还在。
而走公路确实太痛苦。现在很多公路没有路肩,各种汽车大卡车从你身边驶过,灰尘和噪音大不说,人被卷进去的威胁随时都在。
其实汽车兴盛以来,我们的身体就很少用来走路了,机会寥寥。一段长时间的徒步,可以让人重新寻回人类身体里隐藏着的行走本能。
罗新在旅途中和同行者一起沿河行走。
红星新文化:在决定徒步行走某条路线之前,了解沿途的历史背景应该是必经的步骤吧?毕竟只有在先具备相关知识的前提下,才能真正感受到历史的演变。
罗新:是这样的。比如2017年我走过一个叫沙岭的地方,公路两边都是农业区,种着一模一样的作物,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历史上,沙岭这个地方曾经是明显的分界线。它的一边是草原、一边是森林和农田,草原畜牧文化和定居农耕文化在此一目了然。
但如今,现代的耕作技术、浇灌技术和耐旱作物,已经把可能几千年来的自然面貌在一百多年里完全改变了。如果不读历史资料,就很难感受到地球自然环境被现代文明科技改变的彻底程度。
红星新文化:对于非虚构作品而言,无论是历史非虚构比如《漫长的余生》还是旅行非虚构比如《从大都到上都》,它们的本质都是尽可能地纪实吗?
《漫长的余生》插图
罗新:对于非虚构作品而言不仅一切都要纪实,而且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唯一标准,因为只要中间有想象成分,这个作品就有问题了。
但我觉得,纪实只是非虚构的底线标准而不是高标准,高标准的作品应该是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表达某种发人深思的思想、让人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你所讲述的时代或环境。例如关于一条徒步路线的非虚构作品,目的不是要提供一个沿途攻略、不是要把你经过的地方变成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地,而是要以旅行刺激读者去思考问题。我想,这应该才是非虚构作品的价值所在。
文丨 C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