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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成为「戏剧家莫言」的一小步

李瑞峰 红星新文化 2023-12-31

“我在莎士比亚故居的雕像前面,当着余华、苏童这两个小子的面,发过誓言:我要做一个戏剧家。他们在旁边冷笑,蔑视。我现在把《鳄鱼》写出来了,我让他们冷笑!”


虽是莫言的玩笑话,但他渴望成为剧作家的雄心不假。今年6月出版的剧作《鳄鱼》,便是对余华、苏童冷笑的回答,更是对昔日誓言的见证。



他曾表示,希望以后和余华、苏童站在一起时,以剧作家身份介绍给大家。这部构思十年的新作《鳄鱼》能否助力莫言实现从小说家到戏剧家的跨越,还需走进文本,一窥究竟。





“这个话剧讲的是一个逃亡到美国的贪官的故事。”莫言在新书宣传视频中介绍道,“我敢比较负责任地说,这样的人物形象起码在中国的话剧舞台还没有出现过。”


这名在逃贪官叫单无惮。“无所忌惮”却又逃走,莫言暗讽之意毕显。故事始于他的55岁寿诞。做观赏鱼生意的商人老黑送他一条30厘米长的小鳄鱼作为寿礼。


鳄鱼的生长取决于栖息环境的限制,在鱼缸则小,入水池则大,放归野外便无所拘束,最长能到6米。无惮欢喜这份寿礼,并想“好好研究一下鳄鱼的性格,然后上升为一种精神”。


鳄鱼,图据视觉中国


这种“精神”被解释为人的欲望。十年来,围绕欲望这一主题,无惮身边各色人等粉墨登场。


妻子巧玲与他的情妇瘦马多次争夺无惮所居别墅的所有权。前者与他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后者则有实无名。巧玲渴望财富和承认;瘦马想要名分和孩子。


两人相争不休,对无惮却有相似的怨愤。妻子怨他背叛和疏于照顾儿子;情妇恨他为了仕途,三次令其堕胎,又始终不给她一个“名分”。最终妻子回国。沾染毒瘾的儿子要钱无果,在无惮面前自杀。情妇则伙同他的心腹秘书卖掉别墅,“私奔”到加拿大。


家庭之外,还有一个远房外甥牛布,曾是记者、诗人、作家,饱含理想主义,如今善于溜须拍马,试图从无惮身上取利。他有一个情侣,行为艺术表演家灯罩,两人一边从无惮身上榨取“艺术素材”,出版畅销书发财致富,一边劝诱他加入某种“抗议”和“表演”的行列,以期博得声名。


此外,还有无惮昔日的老部下魏局长,准备回国自首,临行前劝他回国接受审判。看似温情的话语,却隐含着“任务在身”的暧昧意味。唐太太昔日是某贪官情人,后逃到美国,窘迫不堪,来无惮家打麻将只是为赢些小利,后创办“鳄鱼出版社”,出版牛布的书,大发横财。


莫言,中新社记者韩海丹摄,据视觉中国 


形形色色人物,无不对他有所求。无惮深陷矛盾之中,与鳄鱼愈发亲近。他不断为鳄鱼更换大鱼缸,纵容鳄鱼长大,直至成为身长4米的庞然巨兽。


在他65岁寿诞时,繁华落幕,热闹不再,孤身一人,接受鳄鱼的宣判:


“单无惮,六十五岁,逃亡贪官。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却热爱祖国。喜欢女人却终被女人抛弃。满怀壮志却一事无成。放纵欲望导致家破人亡。豢养鳄鱼最终葬身鳄鱼之腹。”


听完宣判,他扑倒在鳄鱼面前,结束了自己悲剧的一生。


四幕九场戏,以无惮别墅为背景,借由台词创造出一个复杂立体的贪官形象:穷苦出身的无惮,步入仕途后也有过造福于民的愿望。只是这种愿望,本质上还是想通过创造政绩来实现升迁的野心。说到底,这是一种权力的欲望。这种欲望逐渐膨胀,延展到生活领域,便孳生出性的欲望,于是他有了第三者,并将妻儿放逐美国。为了支撑权力和性,物质欲望随之而来——他不断攫取财产,贪污腐败,以权谋私。逃亡美国后,活在一种痛苦的清醒中,认为自己死后只配在棺材盖上刻下“罪该万死”四字。


“人的欲望就像鳄鱼一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和营养,便会快速生长。”无法自持的无惮,终成欲望的化身,并沦为可悲可叹的祭品。





一向以小说著称于世并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缘何突然转向戏剧?有人揣度,这是小说创作枯竭后的无奈之举:写不出更好的小说,又不愿搁笔,只好另辟蹊径。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非莫言不能为之,而是因为戏剧在他的创作生涯中,一直占有显赫的位置。


莫言的处女作《离婚》,就是一个话剧剧本。1997年,他从部队转业后,创作了话剧《霸王别姬》,后来又写了《我们的荆轲》。这两部剧作在国内上演百余场,并荣获国内和国际上的相关奖项。 


诺奖过后,莫言陷入事务性的混沌和如“还债”般的应酬中,创作一度搁浅。直到2017年才发表一篇散文和一部戏曲文学剧本《锦衣》。这是根据他母亲讲述的一个“公鸡变帅小伙”的聊斋式故事,改编而成的剧作。


201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


至于他的小说作品,也能看到诸多戏剧因素。长篇小说《檀香刑》的构思、素材、结构、人物形象等就是借鉴他故乡的民间戏剧“茂腔”进行的一次文体探索。莫言迄今为止最后一部长篇《蛙》,第五章即是话剧,他想用话剧章节跟小说文本形成互文,或互证其谬,以拓宽作品的厚度和深度。


说到《鳄鱼》,1990年代中期,莫言在《检察日报》工作。他读了大量贪官案卷,也采访了很多检察官,握有众多材料。这些材料在他心里蛰伏,直到2008年,他参观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时,“看到雨果对话剧的爱好,又联想到萨特伟大的话剧,我决定写一部以逃亡贪官为主人公的话剧。”


单纯讨论贪官的剧本,过于单薄,“缺少一种超越题材的象征性的东西”,恰好莫言从养爬行动物的邻居那里,听来鳄鱼的独特习性,灵感诞生,于14年后完成终稿。



“写话剧,我确实有些经验和体会,一个剧作家坐在剧场里观看舞台上搬演自己的剧目,真的很享受。”莫言曾表示,戏剧和观众距离近,“你所设计的那些认为会引起观众反响的情节、台词会立刻得到验证。”


或许正是为了亲近观众,莫言在《鳄鱼》中使用了一些时髦的语言:譬如对流行用语的改造,如“今年做寿不收礼”,“收礼就收真黄金”,这是对脑白金广告语的化用;使用歇后语,“黄瓜纽子打老驴,她还嫩了点儿”,“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等;以及某种网络上兴起的热词热梗,像“一个不懂方言的堪舆师,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在秀恩爱”,以及使用谐音梗,“名叫瘦马的舅妈,舅妈名叫瘦马”等。


《鳄鱼》的整体语言是近似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所锻造的文风,中间间或掺杂打油诗、贫嘴和这种刻意亲近观众的语言,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201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台词的“好玩”之处,不止如此,除了探讨欲望这一主题,莫言时不时地在剧中揶揄自己和以自己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同时也渗透出某种带有荒诞或夸张意味的批判。


在谈到知识分子是什么味时,众人一起调侃,应该是廉价香水、加上老陈醋,搅和上一杯咖啡和半块臭豆腐,最后添两勺隔夜的蒜泥及一瓶老虎尿,无惮称,这是“必将风靡全球的知识分子专用饮料”。


莫言于2021年8月开设个人公众号,“想和年轻人聊聊天”。


他也不打算放过“作家”。瘦马表示会将无惮的往事写出来,而且是“添油加醋地写,望风捕影地写,我要用生动的细节把谎言证明得比真实还真实。”莫言便化身无惮,当即回应,“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你将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


《鳄鱼》的弦外之音,比比皆是,它们在“欲望”这个主题之外,构建出繁杂多变的景观和令人莞尔的哲思,与莫言的小说创作可谓一脉相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莫言始终是那个写出《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的莫言。





莫言在《鳄鱼》后记提到,写作此书,是有鉴于年轻人的堕落,轻易为欲望所吞噬。他有警示世人之意,有刺贪刺腐之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基于文学的逻辑,想要塑造一个复杂的、立体的、真实的,而非符号、脸谱、刻板的贪官形象。


这个塑造手法,最用心之处,就是书名所揭示的,使用鳄鱼为贪官赋魅,使二者形成一种对应关系,以此丰富文本和人物。但仔细考究,二者并非完全对应,其中有着令人惋惜的错位。


莫言,图据IC


剧作开始,鳄鱼长30厘米,还未膨胀;而无惮却已度过欲望的极盛期,逃到美国“苟延残喘”。鳄鱼逐渐长大,无惮却无变化,只是一味地反省和回忆。二者之间,并非同频共振。


倘若真要对应,就当选择不一样的故事起点,写无惮当官时,如何放纵和犯罪,与此对应鳄鱼疯长;再写他畏罪潜逃,对应鳄鱼被关进笼子远渡重洋;最后在美国,无惮终于被欲望毁灭,而鳄鱼就是毁灭他的终点。


让欲望的书写,如同生命体,经历生长、鼎盛和毁灭,不是更能达成莫言想要表达的主题吗?正如老舍《茶馆》的三幕场景,分别择选戊戌变法、军阀混战和新中国成立前夕三个时代,以横跨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化,来书写旧日中国社会的黑暗腐败和芸芸众生,不是更见笔力,更引人深思吗?


200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莫言拦腰切断欲望的生长和鼎盛期,直接写暮年心态的无惮,会带来两个“遗憾”。


一是丧失了前后对照,无形中削弱了主题,使得“欲望与命运”的关系阐释变得残缺,虚弱,同时,也导致整个故事稍欠起伏。


二是只写无惮对欲望的反省和沉思,不写他如何为欲望俘获,沦为欲望的奴隶,会使得剧作中对欲望的反思和判断,变成无根之水,难以服众。


事实上,莫言早在199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酒国》中就写过一个理想青年丁钩儿奉命到酒国市调查地方官员烹食婴儿的犯罪案件,但到那里后,却沉沦于权力酒色的欲望泥沼,最终淹死在茅厕。


2017年,浙江文艺出版社


《鳄鱼》与《酒国》主题相似,侧重不同,从某种程度上讲,《鳄鱼》就像《酒国》的续集。或许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呈现完整的主题。


当然,《鳄鱼》本是剧作,大概只有把它放在真正属于它的地方——戏剧舞台上,才能领略莫言创作此剧的全部用心吧。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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