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脱口秀不是必须冒犯，这是个积德的行业

黄西与脱口秀的节奏，好像总有些错位。

2010年3月，黄西在美国白宫记者招待会上表演，一战成名，视频和“脱口秀”这个概念，一起沸沸扬扬地传回国内。

黄西是火了，却火在脱口秀出圈之前。

黄西 图据果麦文化

2013年，黄西做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回到中国，担任央视节目《是真的吗》的主持人，这一档电视脱口秀节目，一做就是十年。十年间，黄西其实在脱口秀版图上做了很多事，他创立了一个名为“笑坊”的俱乐部，又担任了脱口秀综艺节目评委，那一年他评选出的冠军是周奇墨。

但遗憾的是，脱口秀还是没能出圈。

黄西主持《是真的吗》 视频截图

2017年，一心想让脱口秀火起来的黄西决定写一个关于“脱口秀情景剧”的剧本。但他没想到，剧本正一边写着，外面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等到黄西回头看，舞台聚光灯下早已站上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演员。

黄西出道时甚至还在念书的李诞，稳稳坐在了《脱口秀大会》的“领笑员”沙发上，手下的灯决定着台上演员的命运；当年他评分的周奇墨，已经被年轻观众们称为“脱口秀天花板”“脱口秀OG（元老）”。

“领笑员”起身迎接黄西

而他的剧本呢？22集的体量，本来吸引了两位投资人。结果第一位投资人半途突然消失，第二位投资人正兴致盎然，却又碰上了突然大火的区块链，转身投入了区块链的怀抱。

无人投资，剧也做不起来。但脱口秀综艺火了。网上开始有人打听他这位脱口秀前辈，问黄西去哪儿了，说当年多火，现在却无人问津。黄西看到后气得够呛，“废话，你刚问黄西去哪了，就无人问津？”

2021年，黄西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上短暂亮相，一句“脱口秀‘在天之灵’”，再次引发网友关注，但也被不少人解读成英雄迟暮的意味。而他接下来对网络热搜的远离，让网络“黄西销声匿迹”的评价更甚。

但黄西不在乎，近年来，他的线下专场不断，再融合着参加综艺的经历，他默默把他原本22集的剧本改成了脱口秀主题小说《脱口秀避难所》，并于近期出版。小说讲述主角刘东和几个年轻的脱口秀演员追求梦想的故事。

“‘过气’是喜剧演员的宿命，你早晚得有过气的时候，也不是说你自己不努力，或者自己写的东西质量不如以前好了，而是因为整个社会和说话的语境等等，什么都在变。”在红星新闻记者的专访中，黄西对网上的流言并不避讳，他说，他将个人的或同行的一些经历，一些脱口秀演员的挣扎，都写到了这本《脱口秀避难所》里，“这是我献给脱口秀的情书，更是给脱口秀演员和他们生活的一种纪念。” 

错过了中国将近十年

红星新文化：很多网友觉得你“销声匿迹”了？

黄西：其实我一直在做线下演出，从来没有断过。最近我也在巡演。但现在大家使用的app太多了，你玩抖音，我玩快手，他天天在上微博。所以人们的精力是挺分散的，如果你没有出现在他的APP推送上面，他就觉得你已经销声匿迹了，这没办法。

我记得我主持《是真的吗》的时候，也是这样，到了2021年之后，大家已经觉得我销声匿迹了，但其实那个节目还是会每周播两次，也是在挺大的平台，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大家已经不太看电视了。

黄西参加《脱口秀大会（第四季）》

红星新文化：《脱口秀大会》时，一些网友认为你的脱口秀到了中国的环境里面会有一些水土不服，关于这一类负面评价，你是怎么看的？

黄西：每个演员都会有水土不服。你只要段子好，大家都觉得挺好；但你要是一场讲砸了以后吧，你自己也觉得水土不服。这都很正常的。但是在公众眼里边，可能是觉得我刚从国外回来怎么怎么的，其实我是在国内一直生活到24岁才出国。我觉得我确实错过了一些中国那将近十年的时间，但也没有错过太多的。

上了《脱口秀大会》以后，我觉得总体反响还是挺好的。很多脱口秀演员说当年是因为看了我的演出之后才走到这个行业的。我还挺感动的，没想到。

脱口秀演员必须靠线上综艺才能火？

红星新文化：传统脱口秀的受众主要是线下的一些观众，但现在脱口秀的舞台是否已经转移到了网络上？

黄西：不完全是这样。尤其今年，大家还是线下的演出更多了。讲实话，即使是综艺脱口秀的爆发，也是归功于线下演出。这么多年，很多人即使不挣钱，也要在线下的俱乐部里去讲。如果没有这些积累的话，也不可能有综艺节目的爆发。

有些人的综艺感特别强，就能在综艺上火一下。但他的生命力有多强？还不好说。如果线下的质量不好，可能也不会长久。

红星新文化：线上演出和线下演出的不同是在哪里？

黄西：在线上传播力好的段子，经常会是提到一些社会问题什么的，比如说杨笠的段子，不光是把大家逗笑了，还会讲一些社会问题、社会现象、生活感受。但是在线下，是看段子和表演功底，也就是：线上看传播力度，线下看现场反应。 

红星新文化：小说中有一些主人公对脱口秀形式的评价，比如那种挑逗观众的脱口秀。但这其实在很多线下演出里很常见，社交媒体上这类视频的点击量也很高。你如何看待这种“挑逗观众的脱口秀”？

社交平台上，这类与观众互动的脱口秀视频很受欢迎

黄西：我是觉得挑逗观众的部分，大概占个10%到20%也就够了。有很多人把挑逗观众的部分放在网上，也有他的原因，可能因为其他精心打磨的段子不舍得免费放到网上，他就把这些互动的段子放到网上，来吸引大家去看他的现场演出，这也是个手段。

但是有一些脱口秀演员吧，是从头到尾互动的。我感觉这是有点……太对付观众。他也没有讲真正的段子。之前有人跟我说，我怎么觉得这场演出观众比演员还要逗。现在的观众也可能受这种视频的影响，口味也变了，他们期待演员跟观众互动。我个人是比较反感这个东西，但是我也理解它的价值，是有市场的。

红星新文化：因为许多观众会认为能够去跟观众互动的脱口秀演员，他的现挂能力（根据现场即兴发挥）比较好。

黄西：现挂能力，它是一个附加的东西。你要是讲脱口秀讲几年之后吧，你现挂起来就其实是最容易的事儿。最难的事儿还是你坐在那把段子写完以后上舞台讲，然后让大家笑。现挂的包袱，一般皮儿都比较薄。但是可能外行还看不出来，觉得这个人反应很灵敏，那其实都是很浅的一些包袱。

红星新文化：所以你认为最考验脱口秀演员功力的是专场吗？

黄西：对，我觉得是专场，哪怕五分钟也行，我倒不太在乎时长，你只要是能把那个段子写好、讲好就可以了。

签20年合同、没有保底收入……是真的吗？

红星新文化：书里有一段情节，是主人公刘东要去签合同的时候，发现没有保底月收入，合同一签就得是20年，在这20年里，所有演出邀约和影视项目都要经过俱乐部之手，俱乐部还要拿走演员收入的85%的提成。但如果不签，就很难再在这个俱乐部演出了。这些是脱口秀行业里的一些真实情况吗？

黄西：对。很多脱口秀演员都签过，或者很多人都考虑签过。基本上这就是很多俱乐部的常态吧。但也有一些人一直没有签，但没有签的这些人，在过去的脱口秀环境里，相对比较吃亏一些。

这其实也是中国脱口秀跟美国脱口秀的很大区别。因为在美国，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就是制播分离了，脱口秀演员的经纪公司不能是制作公司，也不会有自己的线下俱乐部。但在国内，三方基本上是绑定的。如果你没有绑定任何一家公司的话，虽然也可以，但想要上台就难一些，出镜的机会就更少了。

徐志胜、鸟鸟、周奇墨等脱口秀演员走红后被邀请参加各种综艺节目，甚至参演影视剧

红星新文化：所以其实在国内这个脱口秀环境里面，除了几个特别头部的公司或脱口秀演员，其他普通的脱口秀演员的生存境况其实是比较艰难的？

黄西：相对于已经火了的演员，他们是艰难。但是尤其是在近几年，可以说中国其实是新脱口秀演员活得最好的国家。在美国，脱口秀演员得有上万人，只有头部演员的收入非常高。我自己也经历过，在美国讲脱口秀的前五年，基本上一分钱都挣不到。但在中国，很多人做了半年之后，收入就已经很不错了。只要你勤快点，一天多跑几个场子就好了。

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吗？

红星新文化：小说主人公是在一个非常窘迫的境况下开始第一次脱口秀表演的，讲的段子也是在调侃生活的苦难。你认为脱口秀的幽默是把生活的悲剧展示给别人看吗？

黄西：对。“喜剧就是悲剧加时间。”其实有的时候，喜剧和悲剧就是一回事，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看。你看到一个人踩到西瓜皮摔一跤，对他而言就是悲剧，但在别人看来就是喜剧，都不用隔着任何时间差，就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所以，脱口秀演员把这苦难讲出来以后，让大家心里会舒服点儿。

红星新文化：这让我想到网上流传的一句话，“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它可以调侃自己，也可以调侃别人的苦难。你是否认同？

黄西：我觉得这句话其实是一个营销口号。当年他们做《吐槽大会》时，说“脱口秀就是冒犯的艺术”；但是等有些机构开培训班的时候，他们又提另外一个口号，说“脱口秀必须要有负面情绪”。所以这些都只是营销口号。

我之前碰到过一些新的脱口秀演员，跟我抱怨说，“我现在没有负面情绪，我还能做脱口秀演员吗？”我就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过得很开心，你可以把自己开心傻乐的感觉讲出来，也会效果不错的。不一定必须得是冒犯，或者非要有负面情绪才能讲脱口秀。

许知远在吐槽大会上

红星新文化：你觉得脱口秀未来怎么样？

黄西：在《脱口秀大会》火之前，其实也有好几个脱口秀的综艺，但是都没火。我觉得现在很难判断哪一个会是下一个爆点，因为在前几年，中国的综艺实在太火了，大家都通过综艺来呈现脱口秀。下一步什么会火？这个谁也说不上。我希望能够出现脱口秀情景喜剧或者脱口秀电影。

毕竟总体来讲，中国14亿人口，就那么一两个火的综艺节目，也太说不过去了。综艺是推了一批人，但是也有一些很有实力的人被忽略了。这跟综艺主办方的口味，还有你愿不愿意签约等等很多因素在里面。脱口秀在未来还是有很多发展空间的。

鲁迅写阿Q，也是个段子

红星新文化：在这本书中有很多“段子”的痕迹，在你看来，写脱口秀的小说，和写脱口秀段子有什么异同？

黄西：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比较抑郁，别人就叫我写日记。我写了之后，回头一看平时的想法，那些难过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爱看第二遍。而好玩的东西，我看了以后心情还能舒畅一点儿。我就觉得，以后也应该写一些好玩的东西，这样读者看了也不会太抑郁。

我确实把很多段子都放到书里了，你拿到舞台上讲，大家也是会笑。我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王朔的小说段子痕迹就很强，当然他是北京部队大院里的段子；伍迪·艾伦的作品也有很多都是段子，而且是特别好的段子。我觉得写段子最强的，应该是鲁迅。你看鲁迅写的阿Q，也是个段子，是对社会的鞭挞，是悲哀的，但也挺好玩的。我觉得幽默小说是一个门类，也是将来脱口秀演员的一个出口吧。

红星新文化：那你的脱口秀理想是什么？

黄西：我一直在尝试。我确实实现了很多脱口秀演员的梦想，央视那档节目《是真的吗？》虽然不完全是脱口秀节目，但确实让很多人第一次接触到了脱口秀段子。再往下走，我希望一个是综艺，另一个是能把剧给做起来，比如像《宋飞正传》这样的剧。当然，我很难预测将来大家喜欢的节目形式是什么，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在剧上面发一发力。

《宋飞正传》，1989年至1998年在NBC播出，总共180集。主要情节是四位人物的日常生活、工作、异性关系等等，笑料也在这其中铺设。

脱口秀是我的人生避难所

红星新文化：对你而言，脱口秀意味着什么？

黄西：脱口秀对我来讲，是一生的挚爱。我就觉得在脱口秀里边，我确实找到了人生或者精神上的避难所。其实人生的基线，相对来讲还是比较痛苦、失落和无聊。如果你能够感觉到兴奋或者幸福，那也是经过一定努力的结果，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脱口秀还是挺神圣的，能够逗其他人笑，是一个挺积德的行业，我一直这么看的。

黄西 图据果麦文化

红星新文化：你把这本书称作自己给脱口秀的一封情书，我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浪漫的。

黄西：有些演员我已经认识了5、6年，我对他们其实还是挺有感情，但是一直交往都不是特别深。因为我讲脱口秀以后，还得考虑什么房租、房贷，第二天早上还得爬起来工作去，所以我有个外号叫“脱口秀忍者”——讲完脱口秀以后就没影儿了。但是我从心底里边，其实还是挺喜欢这些脱口秀演员的，所以是给脱口秀的一封情书，更是给脱口秀演员和他们生活的一种纪念。

我最开始讲脱口秀的时候，所有跟我一起留学的中国同学都很反对，说我不务正业。我有一次去外地演出，在酒店里边结账的时候，一个黑人女孩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做脱口秀。这个女孩听了后，就出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问什么要抱我？她说，因为你正在追逐你的梦想。我当时听了还挺感动，因为尽管当时自己混得不咋地，但有人觉得你是一个正在逐梦的人。所以，最主要的观点就是“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对普通人来讲，可以把这本书当成一个人生励志小说吧，里边有核心观点——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你会找到人生的避难所。

撰文丨 毛渝川      编辑丨毛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