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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2018年9月初,我去看我的一位中学老师。他在西部一座小县城的普通中学任教,还有半个学期就退休了。
老师虽然老了,但一如既往的开朗,我们聊了很多。在校园里走的时候,看着那些来来往往,多多少少有了“社会气”的学生,他突然有点无奈,但又聊以自慰地说:“我尽力教他们,只要以后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就行了。”
这句话在我内心掀起了波澜,并引起了我的“职业敏感”。学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竟然触发这样的感慨,可见他有一个很强烈的心理背景。
这个心理背景,只能是:现在的学生,无论是在学习态度上,还是“思想品质”上,似乎都不好管了。但是,基于他的职业伦理意识,又必须管——在一种无力感中,所能做的,也就是告诉学生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像“势”的东西,而且,已经是多年的感受。这种东西悄无声息地消解、侵蚀、改变他和学生的关系,他的心态,学生的心态,还包括家长的心态。
只是,他虽然撤退,但仍然在坚守,仍然以他年轻的时候,以当初教我们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
在那一刻,种种关于中小学的新闻画面和日常画面,在我脑海中交织、重组,最终形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在中国社会大变化的背景下,教育所建构的老师-学生-家长的关系,经历了一场嬗变,并达到临界点。
它平时只是一种可以感受到的日常,而学生和家长,针对老师的那些恶性事件,不过是突破日常的一种极端表达罢了。这种新的社会关系的出现,已经对现有社会结构产生影响,它对未来中国社会的影响更是无法想象。
我的“职业敏感”,让我不由得问老师:“现在学生的表现怎么样?”
他的回答简单干脆:“越来越不行了。”
这像是一句气话但又不像。我知道他有明确所指,不是学习成绩或智商之类,他指的是“态度”,学生在头脑-心理-人格上,对自己,对老师,对世界的态度,这些态度正在影响着他们的行为。
我们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老师所教我的那个时候,是20世纪90年代初。班上当然什么人都有,有学霸,也有学渣,有规规矩矩的,也有吊儿郎当甚至“玩社会”的。
学霸和规规矩矩的人,当然对老师都表现出足够尊重。看起来,吊儿郎当甚至“玩社会”的本身就没有对秩序的敬意,似乎也不会尊重老师。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只是在其他学生面前秀肌肉,在老师面前还是很规矩的。而老师,也敢于批评他们。比如,我的老师,就曾经把班上一个“玩社会”的同学说得无地自容。
这恰恰也是当时的氛围,整个社会,尤其是家长,对教师的权威具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并且,在道德上赋予教师以一种较高的地位。
这种氛围构成了对一些“坏学生”的行为约束,使他们对老师有所敬畏。敢和老师当面冲突,侮辱甚至打骂老师并不是令人欣赏的行为,不可能得到任何支持——而家长首先就是惩罚这种目无尊长的行为的人。
在这个背景下,教师-学生-家长的关系,多少还有传统教育的一点影子。家长送子女上中小学,并不单预设是去“学知识”“读书有出息”,还预设了“让老师好好管管”。
换句话说,在家长那儿,教师也要负责教学生文明礼貌为人处世之道。在家长那儿,师生关系并不仅仅是角色关系,还要投入自我情感。如果一个教师,只是以角色来对待自己的孩子时,家长会非常失望。
这种被家长需求的关系建构,使教师在面对学生时,投入的并不仅仅是角色,还有自我,必要时他们还要板起脸来形成震慑。
任何一个人都是运用角色、真自我、假自我来和世界打交道的。多数情况下,它是两个以上的组合,只不过根据现场氛围,比例不同而已。
教师首先是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必须先凸显,来提醒学生是什么角色,这样才能维护正常关系。就像领导出现在员工面前,“张老师”“李老师”的称呼就是对角色的强调。
但这样并不够,角色会拉开心理距离,会显得死板。要能影响学生,获得认同,要让他们在知识和道理上获得教益,就必须用真自我。鉴于人的复杂性,以及防御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假自我也要上。
我测算了一下比例,在教师获得足够社会信任、具有很大权威的社会氛围里,他们面对学生的“角色+真自我+假自我”组合,大概是:角色60%~70%,真自我10%~30%,假自我0%~10%。
在印象中,我的老师当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角色占到60%,真自我占到了30%,假自我只有10%。而我当年对老师的关系中,角色可能占到70%以上,真自我接近30%,由于他平易近人,假自我的成分可以忽略。
从比例上看出,如果角色的比例大幅上升,而真自我、假自我的比例下降,关系就变了——变成了市场上、社交场合上、陌生人社会中的那种关系。这种关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人与人之间拉开心理距离。在背后,显然有着防御,不可能谈信任。
在社交场合,在跟客户谈判的场合,在利益博弈的场合,在营销的情境下,表现出角色情感和假自我情感往往有用。但如果用在教育领域,在师生关系中,就不正常了——
这种教育的“市场化”,因为削弱教师对真自我的投入,势必迫使他们调整自己在跟学生相处时的行为模式和传授内容。也许这种心态会自然产生:我上好课可以,其他跟我没关系了,反正有校规校矩,还有法律。
我问我的老师:“学生越来越不行是指哪些方面?”
老师对我的回答是:
“好多学生心理脆弱,自尊心又很强,越来越说不得,一说就逆反,要么不听,要么顶撞老师,还显得有道理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把老师放在眼里。而家长根本不管,或者管不了,有时候家长还要找老师麻烦。现在管学生风险很大,有什么问题还要受学校和教育局的处罚,所以很多人都不想管了。我也只能尽本分说说,变成什么样,就看个人了。”
我在认知上已经准备好要接受老师的描述,因为认知背景就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在其他老师、学生、家长那儿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在老师的感慨背后,存在着一个普遍事实和社会生态。
这一社会生态跟日常接触、媒体报道、对社会变化的客观微观分析吻合。在中小学教育领域,老师、学生、家长已经修改了角色、真自我、假自我的比例,一些社会后果也出现了。
“很多人都不想管了”,意味着老师在面对学生和家长时,扩大了角色的比例,不是扩大“教师”角色,而是扩大社会关系中与人打交道的身份这一含义的角色,很角色化地不投入真自我。
真自我的收缩,使得教育关系具有了陌生人社交中的含义。这样,风险可以降到最低。而且一些极端事件显示,出于责任心去管学生,可能带来伤害性后果。
也就是说,对教师具有足够的社会信任,很大权威的社会氛围,已经被破坏。教师尽管还没有变成公司职员,但其职业也具有了市场含义。
今天的家长,当然并不是就没有了对教师的信任,但后者不值得托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会签订一个心理契约和社会契约:你不能对我的孩子做什么。这跟过去“你要好好管教他”产生了强烈反差。
这种社会氛围的变化,因素众多——学校规模的扩大和集中,导致大家的关系陌生人化,教师“补课”形成的社会负面印象,家长对学生的溺爱,“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市场化对教育的侵蚀……都足以颠覆教师曾经被预设的道德地位。
在这种氛围下,学生的敬畏度必然下滑。他们对教师的态度,由环境,由并不成熟的心智和人格所支配,就像对世界的态度一样。
教育,因此越来越像是一个和心理-人格的成长教育无关的,只关乎升学和未来的社会位置竞争的竞赛。那些心理素质不行的人,或竞赛中的劣势者,心理-人格必然出现紊乱——除非他有很强的自我教育能力。
当教师-学生-家长的关系,变成了以“角色+假自我”为主,那就跟市场化社会对应起来。彼此拉开心理距离并且还有防御,所有人被放入一个紧张并且具有潜在冲突的结构里。
这样一个结构,反过来又给大家施加心理压力。在这个过程中,师道尊严由此跌落,教育的含义经受着新的质问。
对于教育领域的这个大变化,我的老师看上去只是无奈,站好最后一班岗而已,毕竟他快要退休了,他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无愧于自己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自我认同中。
但是,我还是在其他老师、学生、家长身上,发现了一个共同的东西:焦虑。
教师的焦虑很简单。
在角色、真自我、假自我关系模式变化后,既然伦理含义上的师道尊严已经跌落尘埃,那其他东西就重要了。毕竟,一个人重视道德地位,而忽视经济地位,是有前提的,那就是“社会尊重”要继续存在。
问题是,随着道德地位的下滑,教师的经济地位虽略有上升,却并不能弥补道德地位下降带来的心理落差。他们的社会价值排序下降已是不争事实。而排序的下降,将直接导致教师在工作态度上的下降,而他“管”学生的心理动力也就全面减退。
在这种情况下,教师也有了分化。重点学校的教师,因为学位是稀缺资源,家长和学生必须表现出足够尊重。并且,能在重点学校读书的学生,家庭教育相对可以替代教师在心理-人格教育中的作用。而普通学校的教师,则没办法通过稀缺资源,来弥补地位的下降。
学生的焦虑更简单。
学习成绩好的,有信心通过升学进入更高社会位置。学习成绩不好的,则容易失去信心,对既定规则有一种逆反心理,心态浮躁,又很自我。
在缺乏对教师的信任和敬畏的情况下,他们转而对社会有一种渴望。这使得他们的学习成绩和心态,很可能就应对于他们以后的社会位置。换句话说,在教师不敢管,也管不动的情况下,学生很可能要用以后较低的阶层处境,来为自己现在的心态埋单。
家长的焦虑也不复杂。
对家长来说,在高房价下,在对物价上涨和对未来的担忧中,在社会位置的竞争中,越来越把注意力或者希望放在孩子身上。
焦虑的心理本来就是脆弱的,容易支配他们的行为逻辑。他们或因无力管教而对孩子作出补偿,更加纵容孩子,或对教师有着防御,想尽办法让孩子获得资源倾斜。无论怎样,全社会都把心理能量压向了教育。
教育,由此“承接”了由别的领域带来的风险。
总之,当教育变成陌生人社会中的关系设定时,当师道尊严全面沦陷时,每个人的成长和他未来的社会关系,更多和他的原生家庭、个人智识、心理-人格挂钩。一旦家庭教育、自我教育失去作用时,整个社会都将为此付出更高的成本。
也许,我们到了需要重新问一问教育的本质的时候了。
来源 | 南风窗 (ID:SouthRe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