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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玲:混沌中长成的牟宗三先生

文宣部 道中书院 2022-05-22

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描写牟先生,一个不必只是哲学义理的角度,而是一个生活的角度,虽然这个生活的角度与他的哲思、直觉与美感情调都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有关他生活的点滴到底知道的人少些,而他哲学义理的展示,是如许地庞大复杂与深邃,无形中令人望而生畏,自然生出一种被威胁的反弹,因此一般人很难想象他在生活中是一个充满幽默与活泼情趣的人。


我曾经自问先生的著作最喜欢那一本?想来想去,结果决定是《五十自述》,这本他在颠沛困顿的十年中写成的自传,文字紧煞浓密,向来在学术圈中很少被人注意,却是一本夫子自道的学思历程,弥足珍贵。读这本《自述》的难关是在进入〈架构的思辨〉这一章,这里是先生早年运思于罗素《数学原理》的逻辑思考,这不是一个传统中国人熟悉的脑子,他深入逻辑的思考与当时西方逻辑与数学的发展同步,并且独立运思,早已走到一个天外天的抽象境地,并不是一般读传记的读者所能预期并承担的内容,因此大部分的读者通不过这一章,当然也就对他往后深沉的〈客观的悲情〉与宗教情怀难以呼应了。

但是我扪心自问,《五十自述》里最令我着迷的,其实是第一章〈在混沌中长成〉的那一个纯洁的男孩。我曾经跟牟先生说过我对〈在混沌中长成〉的喜爱,他回答说那是他一生中写过的最有“文心”的一篇文字,因为他向来不以为自己有文采,并不是一个文学家的材料,他晚年谈康德美学时,也捻出“诗有别材,非关学问”的关键语,中肯地点破文学与哲学的分际。而在〈混沌〉一文有关“伤春”那一段评《红楼梦》的文字,却是我个人所见最精彩的红学论评之一。仔细想想,我也读过不少红学论评,却不曾看见有人能拈出“伤春”里“香艳”的旖旎风光来评红,并评出一分生命的喜悦与嘉祥,虽说他并不是刻意在评红,只是因着写生命的“春情”而带出评红的文字。这应该是他古典的审美情调吧,一种儒家人对生命的珍惜与爱悦,温馨而动人,那是他鲜为人知的生命性情,却在这篇文字里泄露天机,并在晚年与一批学生生活的接触里表露无遗。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牟先生是令人怀念不已的,而我也一直希望能从这一个侧面来描写他。这一次因藉引介卢名扬先生的翻译而书写这篇文字,我对这个机会是感激的。名扬是史丹福大学现代思想与文学(Modern Thought and Literature)的博士,他毕业后在博物馆工作,翻译过各种有关艺术与文化性的文字。


〈在混沌中长成〉的一文里,先生在描写了死生循环与春夏秋冬的美感经验感受以后这样说:以上是我自然生命在混沌中所放射出来的一道一道的清光,那光源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深渊。每一道清光代表一种意境,是了解我的生活形态之线索,是决定我的意识生活之缘由与背景。顺这些一缕一缕的清光或线索亦可以追溯那神秘莫测的深渊,把那些清光或线索一齐退卷到那深渊中,进窥那生命之奥秘,那奥秘之混沌。这些清光是象征的符号,是与外境相接时所激起的一些浪花,一些感应的音调。为什么凸显出这些音调,这不是环境决定所能解析的。这是生命之奥秘,性情之奥秘。


这是他在透露他自己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能预知,却只能在事后寻踪觅迹捕捉的痕迹,他说:生命原是混沌的。只是每一个人冲破其混沌透露其灵光,表露其性情,各有其特殊的途径与形态。这在当时是不自觉的。惟不自觉,乃见真情,事后反省,有足述焉。生命之秘,于此可窥。

以此,我想试着进窥他生命的性情,顺着这一道一道的清光亲近他、体会他,并试着藉此了解他的哲思辐辏,就算是一种亲近他生命奥秘的兴趣吧!


清明扫墓,莹春花趁早先开了,黄的花,绿的长条,丛集在坟墓上。纸灰化作蝴蝶。奠一杯酒在坟前,坟中人的子孙们前后有序地排着在膜拜。那生命是不隔的,通着祖宗通着神明,也通着天地。这不是死亡安葬时的生离死别。这时没有嚎哭,没有啜泣。生离死别那种突然来的情感上的激动,因着岁月的悠久,而进入永恒,化作一种超越的顺适与亲和。


这是他《五十自述》的开始,一开始就从对祖先的祭祀写起,既古典、又超越,也很中国,当下就引出一股思古之幽情,与悠远的存在遥契。记得有一回他跟我说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可能只有四岁吧!有一天早上起来,听见家人说:“大伯死了!”他就不由自主地“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跟我说“我怎么会这样呢?”我看着他,他又说:“有的人并不会这样。”我回答说:“是的、有的人并不会这样。”这就是他这里所说的:“生离死别那种突然来的情感上的激动”,有“嚎哭”、有“啜泣”、有“生离死别”的哀恸!而在〈混沌〉一文一开始他所描述的清明扫墓,已然超越了这层激动的情绪,而“进入永恒”了,也是因此,他才说有一种“超越的顺适与亲和”,那生离死别的激动早已沉淀成一种人世生活的质地,自己就天长地久起来。他因此接着说:人在此时似乎是安息了,因着祖宗的安息而安息;也似乎是永恒了,因着通于祖宗之神明一起在生命之长流中而永恒。斋明肃穆之中,也有眼前的春光愉悦。那春光是配合着白杨松柏的肃穆之春光,是通向祖宗神明的春光,是一种圣洁的春光…那愉悦是通着思古幽情的愉悦,想着祖宗如何如何,道古说今,也有一番闲适恬静。在儿时我总是兴会地跟着大人去扫墓,也总是这样愉悦地扫毕而归来。


他把他的童年描述得优美而舒坦。舒坦在家乡村后的牟氏祖莹里,他把自己稚嫩的生命与祖先的生命永恒地接续、是“一种圣洁的春光”,天真而纯洁,这里有一种生命的“愉悦”,这种“愉悦是通着思古幽情的愉悦”,安顿在永恒的时间里,当然“也有一番闲适恬静”,是美感、是解脱,也是一种契接永恒的安息,他又说:白杨萧萧,松柏长青。丰碑华表,绿草如茵。苔痕点点,寒鸦长鸣。我对这地方常有神秘之感,儿时即已如此,一到那里,便觉清爽舒适,那气氛好像与自己的生命有自然的契合…夏天炎热郁闷,那里却清凉寂静,幽深邃远…


这个“清爽舒适”的气氛他一直到老年的演讲里都还提起过,简直已经沉淀在他生命的质地里了,他在这里有舒坦、有解脱,解脱在那“清凉寂静,幽深邃远”的永恒境界里。这是他生命里圣洁的清光,和光同尘,很温和,与他后来的“客观悲情”与“宗教情怀”款曲相通,是他对人世生命的“道德情怀”、“宗教情操”与“美感情调”。只是它们一并都浑沦地退卷到那生命的奥秘之中,他自己说是“混沌”的那个地方。在那里,他以后每在雨后散步,目睹大地的清润,草木的青葱翠绿,都会忍不住拿着拐杖指指点点说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这样的春光,在他、是那么样地幽深致远,遥契到无所有之乡,却是与人世自然的春光接续无隔的,所以他说扫墓归来以后他就回到自然的春光里,在这纯属于人世的春光里,他的自然生命在蠢动,带出儿时对生命的欢愉、喜悦与嘉祥:


乡间人过清明、过寒食、甚至过任何节,总是那样随时及事凑风光,如是如是尽人事,牵古通今谐情趣。所以总是那么嘉祥、喜气、而又轻松。我也只是这样感觉着,而这样感觉着却更富情味,比那孤注于确定意义的情味更丰富、更疏朗…我常是神往这种情味…没有其他任何纷歧,只是这样感,就觉着很舒畅。


这当然是“生命在其自己”的体受,人生的幸福必须从这里渗透才得贴切,牟先生在这里对人事的欣悦是美感的、乐观的、也是儒家的。说穿了就是老中国传统里的人情风味与亲切的生活情态。“说着故事凑风光”,必须有“闲情、闲适”才体会得出。牟先生在这里的体验是丰富的,比起许多忙碌的现代人,他是拥有更多的福气的,他体受着芸芸众生兴兴头头地过着日子!热闹、快乐、与喜气,难怪他“觉着很舒畅”,我们读着他这段文字也感染着喜悦,沾到一丝福泽了。


他这样“说着故事凑风光”、“如是如是尽人事”,也使我想起许多亲近他时的生活情调。比如说饮食,他一向吃得很简单,却喜欢家常菜,记得那时陈修武先生的夫人彭老师很会烧家常菜,老师喜欢吃,我们几个学生也沾着光,有幸陪他去作客,记得彭老师许多的凉拌菜都作得爽口清淡,老师赞不绝口,那样子陪他吃上一顿饭简直就是极典雅的享受。他能品评,常赞赏洋人吃生菜色拉,说是清爽卫生,也曾说香港的餐厅平均比台湾的好上三分,随便走进一家馆子,都不算太差,首先切割的刀法都有些功力,像象样样。他与孔老夫子“割不正不食”有相同的品味,所以跟他一起吃饭很开心,总会听到一些有关生活情趣的品评,纯粹美感的享受。他还曾调皮地怂恿我们去看唐师母,因为唐师母会请我们吃鱼翅,结果完全如他所料,我们尝到一盅香港大厨精烧的鲜美鱼翅。陪他从新亚散步回家,经过一家凉茶小馆,我们曾进去坐坐、喝碗茶,他就指着墙上张贴的打油诗说,这就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融入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里的,到处可以看得见,他这样实实贴贴,在生活里随处指点着,我们只觉得能在他身旁是一种享福。他鱼只爱吃黄鱼,在香港,一次我陪师母上菜场,没买到黄鱼,只买到别种鱼,他还唠叨了师母一顿说买错了鱼。还记得以娴的母亲黄鱼烧得最上口,我曾用心跟胡妈妈学过这道菜,可惜没烧给老师吃过,他曾称赞过我烧的干扁四季豆好吃,他说很地道,其实我只是凑巧烧对了味,并不是真的会烧菜。平日陪他吃饭总喝上一点酒,微熏、很舒服,晚年他身体不适,就不再喝酒了,菜总还是喜欢清淡脆爽的,他其实很好服侍,只要知道他的胃口就对了。他能品评,却不是一个在吃上挑剔的人。


而在“如是如是尽人事”方面,我总是想起他吃药的形景。晚年他病了,每天总有好多医生嘱咐的药要吃,而他并不是一个会吞药的人,每一颗药在他嘴里都得盘旋半天、嚼碎了、也苦透了,然后才有办法一咕嘟地咽下去,因此每回吃药都是一桩颇为辛苦的大事,但是他并不曾推拖或遗漏,而是在每餐后都聚精会神地吞药,有时还闭着眼专心跟那颗药丸周旋。我曾坐在旁边观察他,看他一本正经跟那颗小药丸奋斗,我一丝好笑的心情都不敢有,只觉得他是那么样的认真,没有一丝的马虎、苟且,真是一个好病人。而他的认真践形,是我个人百分不能及一的。他对人事的尊重非常的彻底,这大概与他向来“条理终始”的兴趣与习惯一致,也与他儒家人对人世的珍重呼应。


自然的生命是这样的宽敞明亮,他这个混沌中的男孩有许多无拘无束的欢乐与泼皮的顽意儿:清明寒食的春光是那么清美,村前是一道宽阔的干河。夏天暑雨连绵,山洪暴发,河水涨满,不几日也就清浅了。在春天,只是溪水清流。两岸平沙细软,杨柳依依,绿桑成行,布谷声催。养蚕时节我常伴着兄弟姊妹去采桑。也在沙滩翻筋斗,或横卧着。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仰视天空飞鸟,喜不自胜。那是生命最畅亮最开放的时节。无任何拘束,无任何礼法。那时也不感觉到拘束不拘束,礼法不礼法,只是一个混沌的畅亮,混沌畅亮中一个混沌的男孩。


又说:初夏时节,小麦覆陇黄,一切都显得秾华馥郁,丰盛壮大…大人们午饭后,吸烟休息或晒着太阳打盹。小孩们不知道休息,不知道疲倦。但也随着那昏沉迷离而混沌下去,东钻西跑,挖土坑,攀树木,穿墙角,捉迷藏。我村中有一湾池塘,一群一群小鱼浮在水面晒太阳。我拿着一块肉骨头,放在竹篮里,沉下水去,不一会一大堆小鱼活蹦乱跳,被我拖上来。那时高兴极了,从竹篮里倒在水桶里。鲜明姣洁跳动的小鱼,在寂静打盹的气氛里,更显得活泼。一而再、再而三,肉味没有了,小鱼也不上来了。


记得那一年,宝玉也是这样“静中生烦恼”,在恼人的春色里,趁着大人们瞌睡打盹的时候跑出去尽情胡闹的,他也是那不知休息、不知疲倦的小孩,随着那昏沉迷离而混沌下去,只是宝玉的泼皮是吃金钏儿嘴上的香浸胭脂、躲在花丛里痴痴地看龄官画蔷,又心荡神摇地细听黛玉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的泼皮比起牟先生要香艳。牟先生的生命比较朴素、写实、天真、畅亮,但是彼此对生命的爱悦却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此所以牟先生能以“伤春”的情调欣赏《红楼梦》的“春情春光”欣赏到这个程度:清醒,暮春初夏是不容易清醒的。一方面诗人说:“春色恼人眠不得”,一方面又说“春日迟迟正好眠”。正好眠,眠不得,这正是所谓的“春情”。说到春情,再没有比中国的香艳文学体会得更深入的了。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气候,那江南的风光,在在都使中国的才子文学家们对于春情感觉得特别深入而又蕴藉。牡丹亭游园惊梦中那些清秀美丽的句子,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烟波画船,雨丝风片,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正是对于这春情着意地写,加工地写,正是写得登峰造极,恰如春情之为春情了。而红楼梦复以连续几回的笔墨,藉大观园的春光,小儿女的诟谇,把这意境烘托得更缠绵,更细腻,更具体,更美丽。“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这是春情中的春光。“尽日价情思睡昏昏”,这是春光中的春情,只这一句便道尽了春情的全幅义蕴,说不尽的风流,说不尽的蕴藉。这正是生命之“在其自己”之感受。由感而伤,只一“伤”字便道尽了春情的全幅义蕴,故曰“伤春”。


是的,生命“在其自己”的感受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每每读到牟先生这段文字都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曹雪芹的知音。如果有人不能同意,那只表示他们自己不识、无福——一如康德所说:审美要求别人“应该”同意,如果你不能同意,只表示你没有审美的能力,并不表示这个审美的判断不能成立,这就是审美的先天性与必然性,它并不只是主观的,虽然它确实是一种主观的情感,却仍然带出先天性与必然性,而这样的先天性与必然性终究是要保证幸福的。


但是牟先生的生命却不止于此,他有许多极为独特的性情,可能终究是要造就他成为一个哲学家、而不是一个文学家。他有一种“落寞而不落寞”的情调,可以堪忍一种非人间的抽象境界,非常独立,超逸与苍茫。在哲学上表现出他能进入纯逻辑的抽象及纯形式的境界而不以为孤;在审美上表现出他能欣赏贾瞎子说书的低徊苍凉、幽深沉郁而不以为哀,在宗教上则表现出他能体会耶稣上十字架的上升昂扬,与佛教水陆道场、普渡众生的悲情。说到这里,自然让我想起张爱玲,张爱玲也曾说过她自己在“真空”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说她读到“幽州”,就忍不住遐思,她对生命“苍凉”的况味最能欣赏,还在短篇小说的序里引《论语》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还说“因为懂得,才有慈悲”。他们若非对人世有深刻可靠的爱,是不可能说出这些话的。牟先生虽然没有张爱玲说得那么莹澈干脆,但是他们都有一种出世超逸的性情,又和光同尘,可以遥契先天,又可以天长地久:我那时只感觉到配置于那种境况里是最舒畅的,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荒漠寥廓,落寞而不落寞的浑处之感。我是最欣赏那‘落寞而不落寞’的境况的,因为那是混沌。落寞,但个体的我没有凸显出来,因此那不是‘就是孤独’的落寞…但毕竟没有所亲在眼前,眼前不是所亲所习的人世,而是另一个世界,因此也不免有点落寞。但这落寞并不可伤,当然更说不到虚无可怖。


这个非人间的形式世界与他的生命是浃洽恬适的。在这里、他有一种自满自足的构造兴趣,这个构造兴趣曾使他自己制成一个秋千:在清美的艳阳天中,乡村人都争着打秋千…我和几个小孩,自己去扛几根木柱,找几条破烂绳子…居然也是个自己可用的秋千…自己构造自己用,却别有一番亲切滋味在心头。我那时即对独立运思,亲手去制造,有一种独立自足的内在兴趣。


也令他沉溺在自己条理终始的构思里,浑然忘我,挨了严父的一顿打:


我这个兴趣是内在的构造兴趣,没有任何实用上的目的。在无拘无束,没有任何指使或暗示中,自己从头到尾,终始条理地去运作一个东西或一件事,有莫名其妙的喜乐…我的兴趣是一种独立自主的运思以成形,这是一种形构的美学兴趣。因为是形构,所以不能飘忽漫荡,而须是终始条理。我从头到尾独立自足地一步一步做去趋向成形,这在我是有衷心的实感与喜悦的…这是一个独立的内在系统,这足以引发渗透的深入与浸润的浃洽。所以在形构过程中常常因内在的贯注而神往,而对别的事则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因此挨了打。


记得宝玉也是挨过一顿严父的笞挞的,只是宝玉挨打的原因忒荒唐,又是金钏儿,又是蒋玉函的,简直就是顽劣胡闹;而牟先生的挨打却是顶冤枉的,他这样沉溺在独立运思的内在兴趣里是没有人知道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洞澈明了,因此他挨了打也是很难辩白的,他说他一生都有一种“明知他人误会而却不说的委曲”,这当与这内在的独立自主与自满自足的系统有关,他以后尝教我们“无欲则刚”、又说“无欲也明”,也说“道行之而成”,与这个从自满自足带出来的“自信”与“独立运作”都有关系吧!


这样一种独立运思的内在兴趣是学不来的,它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而不是学习的技术,因此他反过来说他自己对“适应环境的本事很差”,“在普通的巧思巧慧上,实在很低能”,这与他内在构思的兴趣实在是不相冲突的。这里也是无独有偶,他与张爱玲是类似的,张爱玲也是一个对现实生活低能的人,她往后能以一种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活到七十五岁,算是长寿与奇迹了,她与牟先生同一年逝世,也是巧合。他们都有原创力,所以对现世技巧精致的玩艺儿,并没有兴趣,也没有占有的欲望。


牟先生这个条理终始的构思力,是他往后在生命“离其自己”时可以伸展得那么高远的理由,在当代中国的逻辑学家里,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走得那么高致的,只可惜他这部分的工夫跟进的人太少了,他这个抽离得又高又远的逻辑能力,与他的“超逸”与“落寞而不落寞”的情调其实是一致的,都是从同一个“混沌”的光源里发射出来的清光。他曾经评说道家的哲学性最强,而这个最强的哲学性是表现在干干净净、抽离的纯理思辨上的,道家的超越凸显这个清奇的性格。牟先生年轻时爱逻辑、被罗素吸引,与他的生命性情是相浃洽的,他后来能够汲取道家与佛家的智慧资源,与此先天的超越性格也有关系。这里也可以反过来看出,单单只是对儒家感兴趣、或只是撷取儒家资源的学者与他生命人格的天差地别,他们无法表现出他表现的高致与丰富,间接地也无法表现出儒家之“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的充沛丰盈,反而只能窄化或僵化儒家,这是很无奈的,是天才与白痴的分野。这也是一般批评他或误解他,以为他是“泛道德主义”、或是“道德狂热主义”的人的不识不知之处,他们无法了解牟先生的丰厚华丽与朴素,他们只表现出自己识见的胶滞鼓涩而已。


“伤春”之后是“悲秋”,这原是一种极自然的“伤逝”,发生在许多许多敏感的心灵里,但是牟先生却不是这样说的,他以为:伤春之恰当意义是不含有悲秋的。伤春而含有悲秋,其生命之蕴是虚弱而又有流走意味的,生命之蕴之凝聚性不足,转为一种流逝。这流逝使他或她的敏感之心灵容易凸显,遂于秋来之时,其生命若虚脱而飘浮…而有悲秋之感。伤春是满盈的,悲秋是虚脱的。


这是一个生命极为强劲的逆转,牟先生在此表现他全幅儒家的性格,记得我第一次读懂它时是可以“闻鸡起舞”的,突然间完全体会他一个儒家人对生命恳切的态度,完全没有一丝的荒唐、苟且、赖皮与虚脱之象。而这些荒唐、苟且、赖皮与虚脱之象在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许多人的生命里是有很多很多的,这或许就是牟先生令我十分震动的原因之一吧!他接着再说:


假若生命之蕴是坚实的,强韧的,凝聚性够,强度力亦够,则其心灵仍与其生命混融而相贴合,则即不会有悲秋,秋来了,天高气爽,热闷退了,秾华减了,倒转而为清爽。心灵不是由流逝之生命而凸显,却转而为凝聚,而生命亦不因心灵之凸显而虚脱与飘浮,而却转而为更坚实。在心灵凝聚,生命坚实的情形下,满盈无着之春情转而为工作力。


这“满盈无着之春情转而为工作力”绝对是积极进取的一转了,由“伤春”而至“秋收”,由老中国的农业社会里全然表现,而牟先生在这里的描述是极其动人的。首先他说自己是一把庄稼的好手:在秋收农忙之时,人人都是辛劳而愉快的,我的身体在那时是很壮健的。十五六岁时,我记得我能背负一百二十斤重的粮米走一里多路,就是那秋收时锻炼出来的。乡下人,认为这是成人之力。扛、抬、挑、负我都得作。父亲常背后夸奖我的泼皮,能弯下腰,水里土里都能去,以为是一把好庄稼手。


跟着他将此秋收的“工作力”与条理终始及“终成的目的”黏结,表现出生命的持续力、凝聚力与持住力:我当时感觉着劳作收获是一种趣味,作起来很愉快…农人由春耕而秋收,这也是一种终始条理的运作过程。运作而有成,便是一种圆足。农人只有秋收,而不会悲秋,因为它们的生命是坚实的,心灵是凝聚的。他们在运作过程之完成中自得自足,这个成字反显他们的生命之持续,而不是一个流逝,生命惟赖秋成秋收始能转为“自持其自己”。若伤春而再悲秋,则生命必虚脱而流逝。有春情之满涨,必经过秋收,始见生命能回归于其自己而自持得住。


而这样凝聚持住的生命,他又透过一段精采的文字实实贴贴底表达出来:

我又爱看那老头们在荒村野店里吃寡酒,我家里那时正开着一个骡马店。是祖父时留下来的,我父亲继续经营着。南来北往运货的骡马,在斜阳残照,牛羊下来的时候,一群一群吆喝而来。我当时十分欣赏那马蹄杂沓之声,又有气、又有势,而又受着时近黄昏的限制,行走了一天,急忙归槽求安息的苍茫意味。人困马乏,人要求安息,骡马也要求安息,那杂沓之声,那气势、那吆喝,正是疲困之中望见了休止之光所显的兴奋与喜悦,然而是急促的、忙迫的,盖急于奔归宿求安息也。人生总是西风、古道、瘦马,总是野店里求安息。这安息虽是一时的,也是永恒的。纵然是小桥流水人家,其安息好像是永恒,然而亦是短暂的。当我看见那些为生活而忙迫的赶马者,进了野店坐着吃酒,简单的菜肴,闲适的意味,说着天南地北,也好像得着永恒的安息,天路历程也不过如此。


“天路历程也不过如此”,这个收煞好极了。这一段天路历程是从人生之“求安息”里表现的,他往后在〈文殊问疾〉里引一段子贡问孔子的问答,把那生命“奔归宿、求安息”的欲望提升到了更高的精神境界。他在那里说:“子贡之倦是心倦,非身倦”,身倦“可因睡眠或休息而得恢复”。而心倦则是一种心病,心病必须从另一个来源以求解脱,而这另一个来源即是儒家之成圣成贤、佛家之成佛、道家之成道,或基督教之道成肉身了,这是一种企求永恒的安息与解脱,是超越的、宗教的。孔子的指点是在当下体悟“不厌不倦”的仁体,而子贡的澈悟则是“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牟先生在〈混沌〉一文里用一种“人困马乏的求安息”来点示“天路历程”,那种由止息而来的安顿与安慰,在生活里是历历可循的,虽说那只是暂时的、剎那的、却已然是永恒的了,这是儒家人的精彩与止息之处,也是人间世里“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丰盈。牟先生在这里的体会是遍满深微的,记得他闲谈时就曾与我们说过“家”的意涵。他说“家”是一个休息的地方,人的生活是需要休息的,不能始终吊在那里,太紧张了。他提醒我们“出家人”并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自由自在的,他们其实是不得休息的,他们必须二****时不断地作功课,其实是紧张得很哪!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的“闲适”情调,这里是他向来的审美态度,也是他的生活习惯,他每每上课提起精神讲课,到了下课后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坐下来闭目养神,同时打开录音机听听戏,这样大约休息了二十分钟以后,人才完全松弛下来,他这时才睁开眼喝茶、或与我们闲谈。我们这些知道他生活习惯的学生决不会在他养神的时候打扰他,也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问他问题。记得有一回在香港,陪他上完课回家,他坐下来养神,打开录音机听的是“梆子戏”,十分俏皮有趣,他睁开眼后就一本正经地介绍给我听:“骂一声——亲家母你个老妖婆…你的儿、俺的女结亲家…”他边说边笑,忍俊不禁,一边把曲文拿给我瞧,我至今不能忘他幽默的神情与动作。就像他在这里说的:


每场戏开始时,正戏未出场以前,总有一个出来坐在那里无精打彩的瞎数念。从前三皇后五帝,直在背历史,一般都讨厌,没人听他,但我对他一直发生兴趣。直至正戏装扮好了,他就停止历史背诵,唱着“我在此处没久站,回到后台去请安”下去了,这简直是亦庄亦谐,游戏三昧地道古说今,幽默极了。


他的欣赏幅度非常非常地宽阔,常能见人所未见,所以他一旦说出一点好处,就别开生面,开人眼界。我们接近他的时候,正逢文艺活动中心每天晚上都有京戏可听。我先是跟韩国同学金炳采一起去看了一出〈龙凤阁〉与〈虹霓关〉,两人都看迷上了,回来跟老师说起,他呵呵一笑,就开始跟我们大谈关戏,我们就在他的指引下去看了当时李桐春先生演的〈古城会〉,从此眼界大开,常常晚上跟着他去听戏,在锣鼓点声中我们精神松快,如痴如醉,一边欣赏台上的戏,一边聆听他的戏评。几出像〈四郎探母〉、〈群英会〉、〈文姬归汉〉、〈游园惊梦〉这些大戏、好戏都是跟着他听的,也听尽了他画龙点睛的戏评,那真是一段舒坦快乐的日子,我自觉听戏听得入木三分了,又得到他随处的指点,审美的经验达到了最高潮,而有关的“关戏”就是他在这里所说的:


我则特别喜欢那戏装的关云长…戏装的关云长,那夫子盔,那红脸谱,那长须绿袍,那青龙刀,那配笛的歌唱,那威武正大的气象,那不同凡响的举动…一出台,必使人精神严肃,眼睛一亮。旧戏中最使人干净无邪而无憾的就是这关公戏。那原人不必是如此,三国志的记述不能及此,任何其他方式的表演,如电影如话剧,皆无法表达这形态,只有旧剧能表现这形态,这是旧剧的一个独一的特色,即此一点即足千古。我在儿时一见关公戏,便神往。


他这说的是一点都不错的,仅此一“评点”亦“即足千古”,我永远不能忘怀关云长烛下读春秋那一段戏的正大气派,那是人间美感至高的享受,我的确不曾在任何其他的戏种,或文学的描述里看见过这样的气象,牟先生这样的指点是甚难稀有的,我们是沾了他的福气,才可能走进这样的美感情境的。我至今仍留了一方纸条,是他写的“淳玲炳才,晚上戏园见”,可见我们当时跟他一起听戏迷到了什么程度,那一段听戏的日子也沉淀成我们生命质地的一部分了,令人低徊不已。


而他的审美经验在老年陪他散步时,也常听他说起,他说他在这方面很有感受,只是不曾写下成篇的文字罢了,言下有些许底怅然!比如他说起“美”怎么样会转成“不善”的,他说到南北朝时流行的“泪痕妆”,就是一种从“美”转成堕落的例子,通常这中间都会先经过一窝风的流行,美的东西一经流行了就要变坏了。这一点很有意思,与康德说审美判断必须只是单一独立的判断、又要求普遍性暗合。他又说李白的诗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帅!”我听得呆了,就跟他说〈凤凰台〉一诗我只喜欢前两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多好听、声韵清脆,他说怎么会呢,后两句不是也很好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不是也很美吗?他跟着又说:诗可以“兴”,你看:“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一燕一秦,一看就知道是“两地相思”,这就是“兴”了。我听得酣畅极了,所以总不能忘怀。他又曾带我去参观新亚的国乐团,说他在那儿学唱〈帝女花〉,他喜欢〈帝女花〉的唱词。这也让我想起早年我们曾央求他唱过一段〈武家坡〉,“八月十五月光明”那一段老生唱腔,他的声音苍劲有余,是能唱老生的。那一卷录音带与他吊嗓子的照片都还收藏在我这里,如今想想都是一段黄金岁月,是暂时的、也是永恒的,一段师生难得的兴会与缘份,一如他在《圆善论》里所说的:


这后面根本有一种生命之相契不相契。相契者为有缘,不相契者则为无缘。相契者是一种福,不相契者则为无福。人生得一知己而可以无憾,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是则相契知心,相勉以进德成才,乃人生之至乐,盖得之不易也。此可名曰师友之乐。既知得之有命,故此乐亦属于幸福者。


为了介绍名扬这篇英译,我反复读着〈混沌〉这篇文字,想起他生活的种种,很难想象有些人对他莫名其妙的批评,说他狂妄自大,是那么样的不中肯、不相干。而他这样一个既“超越”又“内在”的生活情调,如如实实的,怎么会是“迷思”呢?十分可怪!


他也是极其善谈的。他曾说“能谈”也是一种“闲适”,常引《水浒传》序里的一段话表达此意:“人生之乐莫乐于谈,所谈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莫之解,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之暇闻也!”


而他这些闲谈的兴会晚年与许多亲近他的学生都谈得很多,希望大家都能把一些与老师闲谈的经历书写出来。暂停。(07-12-04初稿完,08-09-04修订。)



编辑:(助教)范琳
审核:  (教务长) 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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