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诗评家的诗(第2辑)
1+6
诗评家的诗
②
霍
俊
明
霍俊明,70后,河北丰润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著有诗评专著、诗集、随笔集等十余部,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年度批评家表现奖、《星星》年度批评家、扬子江诗学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等。
◎ 那片屋顶空了出来
几分钟前
那里是一群鸽子
远远看去
那里是白雪一片
只是偶尔转身
或短暂起飞
那些灰黑色的尾羽才展现出来
更多的时候
它们在下午的阴影里
那些白蜡树
叶片早已落光
声音也被带走了
它们咕咕的叫声
仿佛喉管里塞着小石子
或者一小把棉絮
红色的爪子贴着瓦上的轻霜
它们什么时候踱出笼子
又是什么时候飞回去的
我们并不知晓
◎乌夜啼
没人在意
也没人能分清
枯木上的乌鸦
哪一只更黑
哪一只喜爱哪一只
此刻,有人在雪松下走过
只有一条灰白的路
有些注定是被规定过的
此刻,你被一只灰鹳吸引
被一条同样灰白色的河流吸引
卵石坚硬
有些翅膀却在黄昏中
闪着金属的光泽
◎ 鹭 鸶
夜晚有着强大的肺部
那声响,让人想到
几十年前的风箱
开合的风挡,有节奏的呼吸
胆小的生物喜欢隐匿
繁殖季节还没有到来
那些白色的婚羽还没长出
此时只有长喙是坚硬的
雪隐鹭鸶,它们静立
翎羽静静地闪着光
时间的瓷片洒落一地
传来的鸣叫近于虚无
◎ 白 鹭
黑色的喙和黑色的脚
消失在寂静的阴影里
更多的时候它们接近于静止
更像是时刻要窒息的人
只在短暂的繁殖期
它们才谨慎地张开喉咙
发出任何乐器都不能模仿的声音
身形被阴影削去了一半
它们更喜欢成群起飞
像是一团快速移动的白雾
◎ 布偶猫
更多的时间
它占据一把椅子
灰色的身影加深了那些人工的木纹
它一动不动
远处的人
看不到它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身体
窗外的远山一动不动
它是否也在呼吸我们无从知晓
一整个下午
总会有一些陌生的手来抚摸
它不拒绝任何人
地板上一团灰色的影子
偶尔也被不深不浅地触及
◎ 旱 獭
旱獭还在沉睡
当我经过时
刚好勤快少眠的那一只
钻出地面
甚至
我看到了它的迟疑
它的一闪念
圆滚滚的身体
重回地下
三秒钟的阳光
带到了暗影深处
那只遇到的旱獭
回程时又见了一次
它的小眼睛
甚至带着孩子似的狡黠和微笑
◎ 野雉于飞
有一条路越来越清晰
那是晨练的人渐渐踩踏出来的
你不会料到
突然间草丛里有震耳的轰隆声
一只或两只野雉仓皇起飞
瞬间掠过白杨树林和红色的屋顶
只有那巨大的尾翎在风中一闪
和猝不及防中加速的心跳
在缓慢的冬天即将到来之前
有些事物处于更深的惶恐之中
◎ 棋 盘
在一个不知名的湖泊旁
有人已经站立了很久
那些不知名的树种
已经掉尽了叶片
没人去探究
为什么有的是白色的族类
有的则是黑色的那一群
此时两只白天鹅
为了自己的领地
正在奋力驱赶黑天鹅
失败者的面孔都是模糊的
正如身旁的树木和前方的湖水
陈
家
坪
陈家坪,70后,重庆人。诗人,评论家,导演。出版诗集《吊水浒》、主编《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人访谈》、合编《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北京青年诗会诗选》等。共同发起成立北京青年诗会。
◎晨祷
我要着力清冼,
不是在池塘,
不是在小溪、河水里,
也不是在大海最深处。
在充满渴望的地方,
在有罪的一瞬间,清洗
获得尘埃心地的纯洁。
昨天的整个人类史,
将面临审判。
今天是所有的成果,
回到开始的地方。
两条道路的十字架,
我们看见的生与死。
今天,找到明天的我们,
我们祈祷未来,如同哭在秦庭。
◎我老了,我会告诉儿子
我老了,我会告诉儿子,
你没有出生是多么幸福。
你无影无踪地延续我,
不必为我的过往感到悲伤。
我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习父亲,
我模仿父亲的言行并独思:
父亲去世的那天,
我希望弥补世界留下的缺陷。
我时刻都在控制我,
我对父亲说一切都会过去,
我对儿子说一切都还未开始,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可忍受。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个繁华的世界有些地方我还未去过,
我的妻子也是这样,她和朋友们
多年以前去过曼谷、阿联酋和朝鲜,
现在我们在一起,天黑了哪儿也不想去。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会这样老去,
在没有路灯的村道上,彼此看不见,
我决定独自在黑暗里呆会儿,
直到无数黑影行走的声音消失,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卷扬机把我隐藏。
◎这世界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这世界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一双想象的眼睛望着我,
仿佛商业、战争,家族迁徏一一
隐匿荒漠中的沙石与河水,
何曾在我的思索里消失过……
那朝向未来的民`主,
像一大批听众在等待演讲,
你要习惯于最坏的倾诉,
像希腊城邦广场上,
没有阴谋也没有阳谋。
存在只是过程和句式,你的替身
是大海,正演绎不同的爱与悲。
◎山河依旧灿烂
火车停下来道路在运转,
把饥饿和寒冷拉向远方。
母亲从世界的反方向看,
孩子疼得捂住肚子,
你是否让车轮继续滚动?
天空之上是灵魂的倒映,
心儿交织成云的形状。
我和你背靠着河岸,
一个秘密的两颗心脏,
你是否让山河依旧灿烂?
花和草爬满山上的新坟,
小路跑过村庄与田野。
你所给予的一片空旷,
只有野牛、野鸡和野猪,
你离开时可否回头张望?
◎觉悟
他以为自己会被冻结在,对一些事物的
小感受上,不过确实是被粘住。
看不见的蚕丝闪着晦淫的光;他的身体
像在深夜行走的灯笼,被它照亮的部分
他是看不见的,因为亮光的遮蔽;
他只能看见远方漆黑的一团
还滚动着哩,发出磨盘轰轰烈烈的声响;
沉闷如雷声,巨大,在裹挟中迸裂
一个挨着一个,反复如此,地面不久也会被
擦破似的;在很稀薄了的时候,
如同一根细线,风吹成弓的形状
突然又收缩,成一个箭头,四处冲刺。
这样的情景,他忘记自己在哪儿?
是不是要发出呼救,声音传递给谁?
人迹分明从他眼光所到之处消退,
只留下他们创造过的残痕,那些完美的
局部,在自然万物中出现,仿佛是
他的到来,整体还未形成,
或者是形成了,又遭到一束
新的眼光的破坏,不是冻结而是
被自身无知的冒昧所惊骇。
◎街灯
暮色在雕刻街灯,经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街。
那时,饥饿还闪着太阳的光,
我仍在乡村彷徨,倾听远方的召唤,
幻想的未来是人的倒影。
今天,车辆绕着大街奔跑,
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人们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个真理在沉睡中把我模仿。
当我醒来,只有黎明在微笑,
我经过的,仿佛是一场遗忘,
在你的叫声中获取了从前的名字。
我突然想哭,像早己记不清哭什么那样,
肯定世界在我离开以后会回过头来打量。
而此刻,繁星己布满苍穹,
再也无法置身旷野的宁静,
永不能理解时代对于一个人的安排,
因为我的生活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活。
◎死亡颂歌
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死了,
另一个人住进去,他们一家人,
用平凡的日常生活为死者守灵。
生前的菜市场,和生前的街道,
供活着的人提着蔬菜水果行走,
直到有一天他被抬进一辆灵车。
死者长长的队伍渐渐冒出地面,
生者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他们,
他们用黑夜和白天填充了虚无。
一家人死后,一个村庄也死了,
死主宰着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把生者一个一个赶到死亡边缘。
在死亡的边缘我们凝视早晨,
还有中午,还有黄昏,死和夜抱在一起,
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这意味着即使在黑暗中也紧闭双眼,
任凭雨水淋湿了大地,
身体在无知无觉中彻底地腐朽。
◎回声
曾经的生活现在要任由你敲打,
其实不仅仅是敲打而延至从前。
更为久远的时光如同一个梦境,
说不清醒来之际还是熟睡以后。
记住房东他长着一张国家的脸,
每当天黑下来才偷渡回到房间。
熄灭所有的光可能发出的声响,
谁不是在睡眠中度过无数白天。
折掉书架让那些书在地面散居,
它们的安静有更热爱它的主人。
所有陪伴过的东西会变成遗物,
但它们说不出身上的任何秘密。
也许我会说生活是邪恶的种子,
在我所拥有的土地上一无所获。
我不再是任何一个帝国的臣民,
始终在离开停顿和徒劳地返回。
我熟悉泥土和石头建筑的村庄,
一条狗、一头牛,是我的伙伴。
一个人的童年由乡村生活组成,
他内心的自由一生都那么狂野。
除于孤独,我渴望精灵与天使,
追逐我的却一直是人间的魔鬼。
我被迫加入到空空荡荡的战场,
每次心跳如同战士倒下的回声。
马
启
代
马启代:60后,山东人。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山东诗人》《长河》主编。创办过《东岳诗报》等民刊,出版过《太阳泪》《杂色黄昏》等诗文集22部,作品入编各类选本200余部,获得过山东首届刘勰文艺评论专著奖、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滴撒诗歌奖等,入编《山东文学通史》。
◎山居
——风一定是从天上吹来的
它翻过山脊
漫无目的地乱逛
所有开花的,结果的
包括石头和流水
它都一一抚摸过了
我靠在山顶一棵松树上
也被它抚摸了
包括秘而不宣的心事
◎夜观
有一天深夜
我看到神仙又在山头磨刀
那火星四处飞溅
有的落到人间,有的成了星辰
每当我天黑抄山路回家
那嚯嚯的磨刀声就在胸腔回荡
偶尔抬头望一望
会发现那柄锃亮的弯刀就挂在天上
◎通道,通道
有些风景是睡着的,所谓的光明就是黑夜
有些色彩是被动的,无论红色还是白色
有些路是人走弯的,白骨和枪栓还在史册里沉默
我体内火山休眠,旗帜收拢,鼓和锤被强制分居
不敢靠近灰烬。不知道哪一粒火种会突然醒来
将我点燃成燎原大火
……一辆古老的火车缓慢驰来,郁郁寡欢地走过
它偶尔的鸣叫沉闷,苍老,像野兽的低吼
我被这声音击伤,周边的山河或许睁了睁眼睛
◎过昆仑山
一个骑马的人,身后是一队白色的羊群
它们温驯,整齐,行进在草原上
像教师引导着听话的学生
像警察带着他的犯人
像国王率领着他的臣民……
看不清周围有没有猎手或藏獒
车窗内的我,想到胃中尚未消化的羊肉
我更担心的是
人们吃掉的是否其中特立独行的那一只
◎花土沟
可以不要国王,人间最好不要王国
可以不要大厦,安逸与居住的高度无关
可以不要诗人,真幸福不需要歌颂
这个没有商品房和滴滴打车的高原小镇
不必通什么铁路,扩建什么机场
它甚至不用改叫昆仑市
神仙已隐居大山,千佛也化为泥土
让爱它的人穿越风沙而来,步行为上
人的世界,不要任何关卡
只要蓝天上的白云自由飘动
我们只想亲切地把它称为花土沟
◎山风浩荡
——黑手太大。月亮不来值班,星星也隐去
只有风声活着
黑暗太黑。火把和萤火虫四处逃散
杀手和侠士皆蒙头裹面
野兽和神灵被夹在窗缝里,嗷嗷大叫
我开灯被光明囚禁,关灯被黑夜吞噬
一整夜山风浩荡,我一直练习开灯关灯
直到在梦里摸到了黑如白昼的机关
◎梦
——再往后退,我就向远处去了
在别人看来,那是死亡,或堕落
如果我不得不向下飞
一定是发现了深处的秘密
向往星光,我就成了星光
穿越黑暗的灵魂拥有着深邃
……待到再次回到这里
在十字形的木桩上,我也许不发一言
◎在山顶
——卧在山谷的青草里,我还是一株醒着的植物
一位不容易被流言击伤的人
天空也无法将其轻易掩埋
那些在夏天或秋天里盗用春天名义的人
一定不是美好事物的朋友
但在雪地里写下祝福的人,一定是天使
如今的江水不再饮马,山峰也不再磨刀
但思想的锋刃不能生锈
我多次呆坐在山顶,看着云老了,天暗了……
假如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天光闭合的地方
恰如所有的波涛都渴望奔向源头
那一定是神灵在召唤,造物主将布告天下
夏
吟
夏吟,女,云南人;诗人,教授,全国十佳教师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上百万字刊于《十月》《当代》《诗刊》等,出版文学作品集6部,发表学术论文百篇,主持省厅级科研课题2项。
◎铸剑
那一年,你在风雨交加中离开时
我仅仅是个会写诗绣花的女子
关于我的诗和绣花,你说:
读一首是感动,读一千首
还是同样的感动,你绣的花
也不过表明你是平常女子
在等待你沙场归来的日子里
我学会了为战士刮骨疗伤
并迷恋上了坚硬的打铁手艺
我的武功在铸造铁器中炼成
我在铸剑的过程中
练就了一种绝世秘籍
当你从沙场归来
你舞动起我铸造的长剑
发出了一声声长啸
你试用过我铸造的宝剑后
你说:现在你已不是平常女子了
你可以随我一起征战沙场了
走吧,我们一起 闯江湖去
◎金刚锉
当我用金刚锉磨玉的时候
我总是听得见锉刀在呼叫
在磨砺中,锉刀比玉石更疼
被我锉下来的玉石齑粉
转瞬间,就成为了尘土
玉石在经历了千刀万刀后
在具体的最后一刀成形了
美玉在美人的胸前闪亮登场时
金刚锉因损失了金刚砂
变得无用了
在工作坊,我耐心地用锉刀锉去
玉石的裂痕和瑕疵
在生活中,我也拿一把金刚锉刀
见到不平事,就想去锉一锉
见到瑕疵,也有“锉一锉”的冲动
◎金刚砂轮
面对空中流言,我沉默着
低头运转手中的电动磨机
耳边呼啸的狂风暴雨
却把我卷进了人世的万花筒
人世的金刚砂轮,狠狠地
狠狠地,磨砺我的灵魂
群魔乱舞的人间乱象
切割着我心灵的璞玉
我埋首于砂轮和玉石间
让金刚砂和玉石硬斗硬
想象的翅膀乘顺风之力
飞出作坊,飞离地心
心灵自由的旋转,有了
金刚砂轮削铁如泥的锋利
把空中流言蜚语磨成齑粉
把手上璞玉打磨光润
◎开花的石头
面对这个开花的石头
我仅仅是顺着石头的心思
磨去了和美无关的部分
显示玉石前世的骨
今生的痕,来世的梦
我一刀刀在石头上刻
在石头上留下自己的想象
我耐心地打开玉石里的
火焰、冰雪和草花
玉石里住着的一尊佛
助我,歇息狂心
玉石里的世外仙境中
菩提正在开花。
◎半成品
我磨制的南红
我总是不愿意放到机器里抛光
我愿意让它们保持磨砂的样子
这就让我的加工品
一直是半成品的模样
等待使用者进一步磨平包浆
宝石的灵气还有待你的加持
我的诗歌虽被我反复修改
但是我奉献给读者的
也是半成品
◎开光时刻
当你正火速赶往繁华处
我正耐心地磨砺一块原石
窗外的风雨声
是怡人的伴奏音乐
此时,我乐于被时间抛弃
乐于被热闹的场所遗忘
当你正在浮夸的词汇中纠结
我正用湿布擦拭去灰粉
宝石露出一朵南红草花来
当我辨别出那图案的写意来时
一束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幸福感深邃无声
当你烦心于他人的嫉妒
我正用一块玉开光另外一块玉
两块玉在磨砺中慢慢变得光洁
一块美玉不会嫉妒另外一块美玉
你看,做一名工匠是不是
比做一名诗人更有意思?
◎赠玉
我切下大山的一片精华
琢磨成一块美玉送你
我的意思是要你
把一小寸山河带在身上
心胸也容下山河万千
美玉来自大地的内心
是火山爆发的凝聚体
她见证了亿万年地球的变迁
最后是我凝神耐心的磨砺
雕琢出了她隐喻的形体
抛光出她辉映天地的能量
让她有了守护你的灵性
愿她温润细腻的体贴
你横刀立马的劳顿
在你烦躁奔波的每一刻
带给你一片冰心的清凉提示
◎琢玉记
当我用磨具磨一枚青玉时
青玉突然碎裂了
我也误伤了自己的手指
当红血珠洒落在青玉上
我打算放弃对这枚玉的琢磨
想到这枚青玉将永远沉默
青玉碎裂的难言之痛
呼应着我内心的波澜
再想到青春欢乐的日子
将永不再来,我流下了泪
注:诗中所写做木工、雕玉石等不是隐喻,而是诗人生活中的真实爱好。
赵
学
成
赵学成,80后,河南太康人,苏州大学文学硕士,诗、随笔、批评等散见于报刊,出版有诗集《骤雨初歇》等。居江苏。
◎暮色
啊,悲伤如一支浑曲弹奏起世界的黄昏
暮色笼罩,一如巨大无形的心脏压迫下来
暮色苍茫,沾雨的风穿过南方之南吹冷倾斜的城市
在枯草黄叶间行走,眺望,啊
如何洗净这肮脏的河流
洗净这暮色,和暮色中的人生
◎公园里
公园里世界放假,人流如织
耳语响成一片
花园和假山看见
飞车,流水,长椅和动物
公园里,情侣双飞,老人挽坐
小偷背靠斜阳
老板有狐狸的眼神
锦簇的盆花
乱糟糟
像贪吃的嘴唇
一切都慢
一切都稠密、惆怅
公园里,狮子遇上了孩子们的童年
他们都很胖
也从不感到新鲜
◎平原之光
在黑暗的旅途上
车窗外猛地一晃
有什么东西闯进深处
慢慢平移
牵引着夜里所有
不安的眼睛
那是平原上的灯光
躺在故乡怀里的
神话之光 死者之光
若干年前某一扇窗子里的光
我浪迹天涯心已老
而今归程不相识
只有一灯如豆
撩起平原之夜的黑衣襟
让苍茫如水漫溢
在巨大的逝去中
广阔平原
热泪盈眶
◎春天的死讯
每天都是节日的气味,
被习惯和时间的硝酸一遍遍漂洗,
逝去的,新来的,疯狂地绞缠在一起。
愿望上升,碗中的米粒下降,
永恒的黑夜挤压着永恒的白昼,
催逼着身体里的节气,
惊蛰过后,便是清明。
高楼在建,房子在装修,会议在召开,一个国家
在向鲜艳的旗帜靠拢,一对恋人
说出了春天所有的词汇。
有人归来,杨柳青青;
有人离去,芳草萋萋。
苍茫的一生来不及回望,
活着是一种奇迹,但庸俗透顶。
◎2011:自画像
这个时代像是一场大战
而我却生活在一堆琐细的事物中间
随意遗弃和沉溺
不敢临镜、远游,不敢吃三十岁
的晚餐,不敢拥抱,当众吟咏
倦于回忆与憎恨。
在不断泛滥的情绪里,我捡拾膨胀的肉体
每一天的落叶、光亮和背影
敲击它们,拆分并痛爱它们,似乎最严重的
疾病,不是来自人群,而是来自
我易碎的心。是否必须
这样:要么狂欢,要么沉默
要么像孤儿般活着,要么在
语言的癌症中死去……哦,一个失败的男人
一次次跌倒在
奔向父亲的途中。
◎有些雨滴一碰即碎
日子在手心留下汗渍
它们是渗穿身体的雨
无声无息,但充满了爱恨
摊开手掌,那儿有空虚的盐!
有些雨滴一碰即碎
连愤怒、忏悔都来不及
在一些过于庞大的事物面前
寻求宽恕是愚蠢的
坦白是一种方式
忘却是另一种
有些歌颂一碰即碎
甚至连悲痛
都是多余的
◎杀鸡
动手之前,母亲磨刀霍霍
被缚的鸡躺在太阳地上,昏昏欲睡
我将鸡死死按住,母亲只一刀
便割破了它的喉管
净了血,扔在太阳地上
一阵扑腾之后便不动了
一会儿工夫,地上只剩下
一堆凌乱的鸡毛
这时,另一只鸡正欢快地啄食着
从鸡嗉子里剥出来的玉米
◎隐身时代
QQ时代,我们是一串数字
被另一串密码紧紧锁住
锁住,才是安全的
世界是登陆、搜索、相遇和聊天
而一些人选择了隐匿自己的头像
像游弋在冰层下的鱼群
暗暗关闭身体,潜入深水
吐出寂静的水泡
他们是隐身者,内心空旷而又热烈
在喧哗的世间把嘴唇咬成一片秘密的叶子
在灰色的背景里一言不发 他们
数字很短,密码很长
◎肉体火车
我们都是从母亲产道里开出去的
肉体火车
谁也挤不上来
世界是唯一的乘客
我们在生命大地上一边奔驰
一边修建人生的轨道
相遇就是轨道交错
相知就是轨道平行
相爱就是轨道叠合
而相敌则是
交通事故
我们经过的站点与行程不一
但却奔向同一个终点站。
这一列列行驶在
体内的火车
悲欢中永不止息
喜怒中勇往直前
睡眠中也一如既往
隆隆驶向前方
沿着时间的铁轨
——最近听新闻上说
现在的火车
速度越来越快了
罗
振
亚
罗振亚,60后,黑龙江人。诗评家,诗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出版《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与先锋对话》等专著10余种,诗集1部,发表学术文章300余篇。天津南开大学教授、博导。
◎怀念父亲(组诗节选)
◇夏夜
田边 阵阵鲜脆的蛙鸣旁
蹲着他和月光
烟锅一闪一闪
几十年的岁月被依次照亮
倾听玉米拔节的梦
一任金黄色的风
醉醺醺地漫向远方
童话砌成的小木屋
已容不下儿女们膨胀的青春
和日渐成熟的太阳
红头绳含泪的哄骗
再也系不住小孙子的渴望
星星睡了
他却仍在冥想
梦太多了
那个风干已久的秘密
正在使心叶公开膨胀
田边 他和月光
蹲在阵阵鲜脆的蛙鸣旁
◇巴掌•木棍
为了把房檐和那群飞翔的梦
装进我野心膨胀的童年
一只只雏燕
把命运的泪跌满了他黄昏般的双眼
又狠又重的一巴掌啊
印上我清醒的腮边
从铅字排成的日子里逃出
偷偷操起那把瘦弱的弯镰
一捆捆玉茭 使他
与沉默的木棍一同把我追赶
我跑走了 跑走了的
还有那个星光呜咽的夜晚
在巴掌和木棍之间
我默默地长大
从柳叶似的乡村
走进城市的梦幻
可他却遗憾地走了
带着旷野里我再也听不见的呼唤
于是 我把一株松树
作为他的记忆栽在窗前
那树干一样的木棍啊
那巴掌一样的树冠
◇我的父亲啊
身后的山轰然倒下
我只能站起来独立行走
杜鹃声里
跪着的阳光
怎么也追不上踉跄的风
窗前老榆树的疤痕
烙在六月十九日的额头
◇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短脖子的春天还没打一声唿哨
就让北飞的雁阵叼走了
窗外贫血的丁香
咋一下成了病房的颜色
爸 趁着日头还在树梢上没被咳落
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吧
把郁压住的气吐出去
总比憋着舒服一些
再说 咱也唠唠说不完的嗑
房前丢了又回来的黄狗
屋后已经返青的麦子
爷爷打开的褪色的书
还有村外那条回不去的小河
今儿不说城里的楼了
不就是房子上头还是房子吗
远看就像一堆火柴盒
年轻人还得每天进出哪
也别管小区里的老教授
斯斯文文地绕弯子
老家谷子地里橙黄的年成
市场里挤喳喳的脑袋
精明到灯泡儿也照不真切
更甭怕脚下的布鞋弄脏屋子
小河烂泥里开白花
文化人不抽烟
心肺说不定还是黑色
爸 你说八十年
是不就像咱屯子里的老牛车
那可站过饿得发昏的中午啊
那天 你牵着我双手的惊吓
还有高粱一样淳朴的姐姐
既然六月的风
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咳嗽 还是咳嗽
沙曼街的灰尘
正在把台安县的影子埋没
夜深了 爸
你太累了 就好好歇歇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总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悬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再没有弯过腰
爸 虽然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的那几株竹子
世世代代都将姓白
胡
亮
胡亮,70后,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等,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等。创办《元写作》(2007)。曾获袁可嘉诗歌奖、四川文学奖等。居四川遂州。
片羽(节选)
1-
早晚半杯白开水,加点
蜂蜜,上午,下午,两杯孤茶;
就是这样?不,我还喝下了每分每秒的迷魂汤。
2-
我们在深林里紧紧拥抱,
惊醒了野花、枯草和白骨,——而在此前,它们
几乎没有任何目的。
3-
我看见坐过火车的芒果,看见黄金的,
初中的芒果,看见
多汁而快活呻吟的芒果,
看见有雀斑的、卷发的芒果,看见
更多汁的菠萝,看见戴银手镯的猕猴桃,
看见更多水果的热带,看见丢了发卡的热带。
4-
油菜花的金阵好看,
油菜籽的玉阵好看,
破旧的绿皮火车从中穿过越来越好看,
连生锈的铁轨也好看,
而今什么都好看,连乱发和痛史也好看。
5-
卷发和风衣的背影,高跟鞋的背影,
穷秀才紧跟,
好像前头有棵年轻的桂树。
6-
有三只斑鸠筑巢于我的发间,而一丛斑竹
如同盛宴:有那么几秒钟,我们
躲进了伟大的无知。
7-
从锁孔往里面看,可以发现一座小院,
一丛斑竹,一对发狂的逃犯;
从锁孔往外面看,
除了月亮应景,余者皆如虚设。
8-
渠河拐弯处有个遗址般的小村庄,
那对散步者,每夜都忘了偷葡萄。
9-
这个夏天,豪雨说来就来,
小村庄被反复洗涮,
那对散步者修建的若干座蜜语博物馆,
很快加入了流水。
10-
树叶来得蹊跷,花朵和果实来得蹊跷,
秋天的颜料来得最是蹊跷,
不仅如此,
我说的奇迹还有相视而笑。
11-
我们所到之处,
仙境如影随形。
12-
当我们爬上了山顶,
树林和草地在下方,案牍在远方,
这山顶荒芜,
两只黑山羊走动,
一丛扁豆花开放,
这山顶荒芜,除了秋风,只剩下天堂。
13-
解开巴茅的发辫,从湖的耳垂走到
额头。我们环行小半圈,
止步于前戏。湖变得越来越大,
剩下了越来越多的发辫和幸福。
14-
树林深处的公共的静谧,因两滴鸟鸣而
加深,因一对仙侣而
试用了私有制。
15-
山道两边长满了银合欢,
那些修长的荚果不悲不喜,
徒步者和偷情者各得其所,
那些荚果不出汗,也没有紧紧捂住嘴巴。
16-
请记住这一阵凉风,请记住
这一阵暗爽,请记住:
幸福从树林里面出来,
偶然与我们撞个满怀。
17-
路边长着凤尾蕨,更高的地方挂满了
皱叶荚蒾的红果,
半人高的地方则丛生着悲喜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18-
我们再次拜访了那棵构树,
它忽略了我们的狂喜,
而我们则忽略它沉积在根部的静穆。
19-
绿皮火车前方的月亮,
涪江左岸的月亮,不是一枚
而是两枚月亮:眼看着就要相聚,就要
拥抱成一枚月亮。
20-
我想把一份细雨和凉风拆分成
一万份,我想把一棵葡萄拆分成
一万颗,我想在更慢里求得
最慢,想把五亩葡萄园拆分成
无边无际,我想把一个尝到甜头的下午拆分成
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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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赵卫峰•
诗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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