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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诗评家的诗(第2辑)

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1-10-05



1+6


诗评家的诗





 



 霍俊明,70后,河北丰润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著有诗评专著、诗集、随笔集等十余部,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年度批评家表现奖、《星星》年度批评家、扬子江诗学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等。



  ◎ 那片屋顶空了出来


几分钟前

那里是一群鸽子

远远看去

那里是白雪一片

只是偶尔转身

或短暂起飞

那些灰黑色的尾羽才展现出来


更多的时候

它们在下午的阴影里

那些白蜡树

叶片早已落光

声音也被带走了

它们咕咕的叫声

仿佛喉管里塞着小石子

或者一小把棉絮


红色的爪子贴着瓦上的轻霜

它们什么时候踱出笼子

又是什么时候飞回去的

我们并不知晓 



 ◎乌夜啼


没人在意

也没人能分清

枯木上的乌鸦

哪一只更黑

哪一只喜爱哪一只


此刻,有人在雪松下走过

只有一条灰白的路

有些注定是被规定过的


此刻,你被一只灰鹳吸引

被一条同样灰白色的河流吸引


卵石坚硬

有些翅膀却在黄昏中

闪着金属的光泽



 ◎ 鹭  鸶


夜晚有着强大的肺部

那声响,让人想到

几十年前的风箱

开合的风挡,有节奏的呼吸


胆小的生物喜欢隐匿

繁殖季节还没有到来

那些白色的婚羽还没长出

此时只有长喙是坚硬的


雪隐鹭鸶,它们静立

翎羽静静地闪着光

时间的瓷片洒落一地

传来的鸣叫近于虚无



 ◎ 白  鹭


黑色的喙和黑色的脚

消失在寂静的阴影里


更多的时候它们接近于静止

更像是时刻要窒息的人


只在短暂的繁殖期

它们才谨慎地张开喉咙

发出任何乐器都不能模仿的声音


身形被阴影削去了一半

它们更喜欢成群起飞

像是一团快速移动的白雾



 ◎  布偶猫


更多的时间

它占据一把椅子

灰色的身影加深了那些人工的木纹


它一动不动

远处的人

看不到它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身体

窗外的远山一动不动

它是否也在呼吸我们无从知晓


一整个下午

总会有一些陌生的手来抚摸

它不拒绝任何人

地板上一团灰色的影子

偶尔也被不深不浅地触及



 ◎  旱  獭


旱獭还在沉睡

当我经过时

刚好勤快少眠的那一只

钻出地面


甚至

我看到了它的迟疑

它的一闪念

圆滚滚的身体

重回地下

三秒钟的阳光

带到了暗影深处


那只遇到的旱獭

回程时又见了一次

它的小眼睛

甚至带着孩子似的狡黠和微笑



 ◎ 野雉于飞


有一条路越来越清晰

那是晨练的人渐渐踩踏出来的


你不会料到

突然间草丛里有震耳的轰隆声


一只或两只野雉仓皇起飞

瞬间掠过白杨树林和红色的屋顶


只有那巨大的尾翎在风中一闪

和猝不及防中加速的心跳


在缓慢的冬天即将到来之前

有些事物处于更深的惶恐之中



 ◎ 棋  盘


在一个不知名的湖泊旁

有人已经站立了很久

那些不知名的树种

已经掉尽了叶片


没人去探究

为什么有的是白色的族类

有的则是黑色的那一群


此时两只白天鹅

为了自己的领地

正在奋力驱赶黑天鹅


失败者的面孔都是模糊的

正如身旁的树木和前方的湖水






 


  陈家坪,70后,重庆人。诗人,评论家,导演。出版诗集《吊水浒》、主编《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人访谈》、合编《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北京青年诗会诗选》等。共同发起成立北京青年诗会。 


 

 

 ◎晨祷

 

我要着力清冼,

不是在池塘,

不是在小溪、河水里,

也不是在大海最深处。

 

在充满渴望的地方,

在有罪的一瞬间,清洗

获得尘埃心地的纯洁。

 

昨天的整个人类史,

将面临审判。

今天是所有的成果,

回到开始的地方。

 

两条道路的十字架,

我们看见的生与死。

今天,找到明天的我们,

我们祈祷未来,如同哭在秦庭。

 

 

 ◎我老了,我会告诉儿子

 

我老了,我会告诉儿子,

你没有出生是多么幸福。

你无影无踪地延续我,

不必为我的过往感到悲伤。

 

我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习父亲,

我模仿父亲的言行并独思:

父亲去世的那天,

我希望弥补世界留下的缺陷。

 

我时刻都在控制我,

我对父亲说一切都会过去,

我对儿子说一切都还未开始,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可忍受。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个繁华的世界有些地方我还未去过,

我的妻子也是这样,她和朋友们

多年以前去过曼谷、阿联酋和朝鲜,

现在我们在一起,天黑了哪儿也不想去。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会这样老去,

在没有路灯的村道上,彼此看不见,

我决定独自在黑暗里呆会儿,

直到无数黑影行走的声音消失,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卷扬机把我隐藏。

 

 

 ◎这世界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这世界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一双想象的眼睛望着我,

仿佛商业、战争,家族迁徏一一

 

隐匿荒漠中的沙石与河水,

何曾在我的思索里消失过……

 

那朝向未来的民主,

像一大批听众在等待演讲,

 

你要习惯于最坏的倾诉,

像希腊城邦广场上,

没有阴谋也没有阳谋。

 

存在只是过程和句式,你的替身

是大海,正演绎不同的爱与悲。

 

 

 ◎山河依旧灿烂

 

火车停下来道路在运转,

把饥饿和寒冷拉向远方。

母亲从世界的反方向看,

孩子疼得捂住肚子,

你是否让车轮继续滚动?

 

天空之上是灵魂的倒映,

心儿交织成云的形状。

我和你背靠着河岸,

一个秘密的两颗心脏,

你是否让山河依旧灿烂?

 

花和草爬满山上的新坟,

小路跑过村庄与田野。

你所给予的一片空旷,

只有野牛、野鸡和野猪,

你离开时可否回头张望?

 

 

 ◎觉悟

 

他以为自己会被冻结在,对一些事物的

小感受上,不过确实是被粘住。

看不见的蚕丝闪着晦淫的光;他的身体

像在深夜行走的灯笼,被它照亮的部分

他是看不见的,因为亮光的遮蔽;

他只能看见远方漆黑的一团

还滚动着哩,发出磨盘轰轰烈烈的声响;

沉闷如雷声,巨大,在裹挟中迸裂

一个挨着一个,反复如此,地面不久也会被

擦破似的;在很稀薄了的时候,

如同一根细线,风吹成弓的形状

突然又收缩,成一个箭头,四处冲刺。

这样的情景,他忘记自己在哪儿?

是不是要发出呼救,声音传递给谁?

人迹分明从他眼光所到之处消退,

只留下他们创造过的残痕,那些完美的

局部,在自然万物中出现,仿佛是

他的到来,整体还未形成,

或者是形成了,又遭到一束

新的眼光的破坏,不是冻结而是

被自身无知的冒昧所惊骇。

 

 

 ◎街灯

 

暮色在雕刻街灯,经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街。

那时,饥饿还闪着太阳的光,

我仍在乡村彷徨,倾听远方的召唤,

幻想的未来是人的倒影。

今天,车辆绕着大街奔跑,

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人们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个真理在沉睡中把我模仿。

当我醒来,只有黎明在微笑,

我经过的,仿佛是一场遗忘,

在你的叫声中获取了从前的名字。

我突然想哭,像早己记不清哭什么那样,

肯定世界在我离开以后会回过头来打量。

而此刻,繁星己布满苍穹,

再也无法置身旷野的宁静,

永不能理解时代对于一个人的安排,

因为我的生活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活。

 

 

 ◎死亡颂歌

 

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死了,

另一个人住进去,他们一家人,

用平凡的日常生活为死者守灵。

 

生前的菜市场,和生前的街道,

供活着的人提着蔬菜水果行走,

直到有一天他被抬进一辆灵车。

 

死者长长的队伍渐渐冒出地面,

生者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他们,

他们用黑夜和白天填充了虚无。

 

一家人死后,一个村庄也死了,

死主宰着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把生者一个一个赶到死亡边缘。

 

在死亡的边缘我们凝视早晨,

还有中午,还有黄昏,死和夜抱在一起,

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这意味着即使在黑暗中也紧闭双眼,

任凭雨水淋湿了大地,

身体在无知无觉中彻底地腐朽。

 

 

 ◎回声

 

曾经的生活现在要任由你敲打,

其实不仅仅是敲打而延至从前。

更为久远的时光如同一个梦境,

说不清醒来之际还是熟睡以后。

 

记住房东他长着一张国家的脸,

每当天黑下来才偷渡回到房间。

熄灭所有的光可能发出的声响,

谁不是在睡眠中度过无数白天。

 

折掉书架让那些书在地面散居,

它们的安静有更热爱它的主人。

所有陪伴过的东西会变成遗物,

但它们说不出身上的任何秘密。

 

也许我会说生活是邪恶的种子,

在我所拥有的土地上一无所获。

我不再是任何一个帝国的臣民,

始终在离开停顿和徒劳地返回。

 

我熟悉泥土和石头建筑的村庄,

一条狗、一头牛,是我的伙伴。

一个人的童年由乡村生活组成,

他内心的自由一生都那么狂野。

 

除于孤独,我渴望精灵与天使,

追逐我的却一直是人间的魔鬼。

我被迫加入到空空荡荡的战场,

每次心跳如同战士倒下的回声。






 马启代:60后,山东人。诗人,诗评家,“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长河文丛”、《山东诗人》《长河》主编。创办过《东岳诗报》等民刊,出版过《太阳泪》《杂色黄昏》等诗文集22部,作品入编各类选本200余部,获得过山东首届刘勰文艺评论专著奖、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滴撒诗歌奖等,入编《山东文学通史》。



◎山居

 

——风一定是从天上吹来的

它翻过山脊

漫无目的地乱逛

 

所有开花的,结果的

包括石头和流水

它都一一抚摸过了

 

我靠在山顶一棵松树上

也被它抚摸了

包括秘而不宣的心事

 

 

◎夜观

 

有一天深夜

我看到神仙又在山头磨刀

 

那火星四处飞溅

有的落到人间,有的成了星辰

 

每当我天黑抄山路回家

那嚯嚯的磨刀声就在胸腔回荡

 

偶尔抬头望一望

会发现那柄锃亮的弯刀就挂在天上

 

 

 ◎通道,通道

 

有些风景是睡着的,所谓的光明就是黑夜

有些色彩是被动的,无论红色还是白色

有些路是人走弯的,白骨和枪栓还在史册里沉默

 

我体内火山休眠,旗帜收拢,鼓和锤被强制分居

不敢靠近灰烬。不知道哪一粒火种会突然醒来

将我点燃成燎原大火

 

……一辆古老的火车缓慢驰来,郁郁寡欢地走过

它偶尔的鸣叫沉闷,苍老,像野兽的低吼

我被这声音击伤,周边的山河或许睁了睁眼睛

 

                    

◎过昆仑山

 

一个骑马的人,身后是一队白色的羊群

它们温驯,整齐,行进在草原上

像教师引导着听话的学生

像警察带着他的犯人

像国王率领着他的臣民……

看不清周围有没有猎手或藏獒

车窗内的我,想到胃中尚未消化的羊肉

我更担心的是

人们吃掉的是否其中特立独行的那一只

 

                   

 ◎花土沟

 

可以不要国王,人间最好不要王国

可以不要大厦,安逸与居住的高度无关

可以不要诗人,真幸福不需要歌颂

这个没有商品房和滴滴打车的高原小镇

不必通什么铁路,扩建什么机场

它甚至不用改叫昆仑市

神仙已隐居大山,千佛也化为泥土

让爱它的人穿越风沙而来,步行为上

人的世界,不要任何关卡

只要蓝天上的白云自由飘动

我们只想亲切地把它称为花土沟

 

                   

 ◎山风浩荡

 

——黑手太大。月亮不来值班,星星也隐去

只有风声活着

 

黑暗太黑。火把和萤火虫四处逃散

杀手和侠士皆蒙头裹面

 

野兽和神灵被夹在窗缝里,嗷嗷大叫

我开灯被光明囚禁,关灯被黑夜吞噬

 

一整夜山风浩荡,我一直练习开灯关灯

直到在梦里摸到了黑如白昼的机关

 

 

 ◎梦

 

——再往后退,我就向远处去了

在别人看来,那是死亡,或堕落

 

如果我不得不向下飞

一定是发现了深处的秘密

 

向往星光,我就成了星光

穿越黑暗的灵魂拥有着深邃

 

……待到再次回到这里

在十字形的木桩上,我也许不发一言

 

 

 ◎在山顶

 

——卧在山谷的青草里,我还是一株醒着的植物

一位不容易被流言击伤的人

天空也无法将其轻易掩埋

 

那些在夏天或秋天里盗用春天名义的人

一定不是美好事物的朋友

但在雪地里写下祝福的人,一定是天使

 

如今的江水不再饮马,山峰也不再磨刀

但思想的锋刃不能生锈

我多次呆坐在山顶,看着云老了,天暗了……

 

假如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天光闭合的地方

恰如所有的波涛都渴望奔向源头

那一定是神灵在召唤,造物主将布告天下







 

 夏吟,女,云南人;诗人,教授,全国十佳教师作家,鲁迅文学院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上百万字刊于《十月》《当代》《诗刊》等,出版文学作品集6部,发表学术论文百篇,主持省厅级科研课题2项。




 ◎铸剑

 

那一年,你在风雨交加中离开时

我仅仅是个会写诗绣花的女子

关于我的诗和绣花,你说:

读一首是感动,读一千首

还是同样的感动,你绣的花

也不过表明你是平常女子

 

在等待你沙场归来的日子里

我学会了为战士刮骨疗伤

并迷恋上了坚硬的打铁手艺

我的武功在铸造铁器中炼成

我在铸剑的过程中

练就了一种绝世秘籍

 

当你从沙场归来

你舞动起我铸造的长剑

发出了一声声长啸

你试用过我铸造的宝剑后

你说:现在你已不是平常女子了

你可以随我一起征战沙场了

走吧,我们一起 闯江湖去

 

 

 ◎金刚锉 

 

当我用金刚锉磨玉的时候

我总是听得见锉刀在呼叫

在磨砺中,锉刀比玉石更疼

被我锉下来的玉石齑粉

转瞬间,就成为了尘土

 

玉石在经历了千刀万刀后

在具体的最后一刀成形了

美玉在美人的胸前闪亮登场时

金刚锉因损失了金刚砂

变得无用了

 

在工作坊,我耐心地用锉刀锉去

玉石的裂痕和瑕疵

在生活中,我也拿一把金刚锉刀

见到不平事,就想去锉一锉

见到瑕疵,也有“锉一锉”的冲动

 

 

 ◎金刚砂轮

 

面对空中流言,我沉默着

低头运转手中的电动磨机

耳边呼啸的狂风暴雨

却把我卷进了人世的万花筒

人世的金刚砂轮,狠狠地

狠狠地,磨砺我的灵魂

群魔乱舞的人间乱象

切割着我心灵的璞玉

 

我埋首于砂轮和玉石间

让金刚砂和玉石硬斗硬

想象的翅膀乘顺风之力

飞出作坊,飞离地心

心灵自由的旋转,有了

金刚砂轮削铁如泥的锋利

把空中流言蜚语磨成齑粉

把手上璞玉打磨光润

 

 

 ◎开花的石头

 

面对这个开花的石头

我仅仅是顺着石头的心思

磨去了和美无关的部分

显示玉石前世的骨

今生的痕,来世的梦

 

我一刀刀在石头上刻

在石头上留下自己的想象

我耐心地打开玉石里的

火焰、冰雪和草花

玉石里住着的一尊佛

助我,歇息狂心

玉石里的世外仙境中

菩提正在开花。

 

 

 ◎半成品

 

我磨制的南红

我总是不愿意放到机器里抛光

我愿意让它们保持磨砂的样子

这就让我的加工品

一直是半成品的模样

等待使用者进一步磨平包浆

宝石的灵气还有待你的加持

 

我的诗歌虽被我反复修改

但是我奉献给读者的

也是半成品

 

 

 ◎开光时刻

 

当你正火速赶往繁华处

我正耐心地磨砺一块原石

窗外的风雨声

是怡人的伴奏音乐

此时,我乐于被时间抛弃

乐于被热闹的场所遗忘

 

当你正在浮夸的词汇中纠结

我正用湿布擦拭去灰粉

宝石露出一朵南红草花来

当我辨别出那图案的写意来时

一束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幸福感深邃无声

 

当你烦心于他人的嫉妒

我正用一块玉开光另外一块玉

两块玉在磨砺中慢慢变得光洁

一块美玉不会嫉妒另外一块美玉

你看,做一名工匠是不是

比做一名诗人更有意思?

 

 

 ◎赠玉

 

我切下大山的一片精华

琢磨成一块美玉送你

我的意思是要你

把一小寸山河带在身上

心胸也容下山河万千

 

美玉来自大地的内心

是火山爆发的凝聚体

她见证了亿万年地球的变迁  

最后是我凝神耐心的磨砺

雕琢出了她隐喻的形体

抛光出她辉映天地的能量

让她有了守护你的灵性

 

愿她温润细腻的体贴

你横刀立马的劳顿

在你烦躁奔波的每一刻

带给你一片冰心的清凉提示

 

 

 ◎琢玉记 

 

当我用磨具磨一枚青玉时

青玉突然碎裂了

我也误伤了自己的手指

当红血珠洒落在青玉上

我打算放弃对这枚玉的琢磨

 

想到这枚青玉将永远沉默

青玉碎裂的难言之痛

呼应着我内心的波澜

再想到青春欢乐的日子

将永不再来,我流下了泪

  

 注:诗中所写做木工、雕玉石等不是隐喻,而是诗人生活中的真实爱好。








 赵学成,80后,河南太康人,苏州大学文学硕士,诗、随笔、批评等散见于报刊,出版有诗集《骤雨初歇》等。居江苏。



 ◎暮色

 

啊,悲伤如一支浑曲弹奏起世界的黄昏

暮色笼罩,一如巨大无形的心脏压迫下来

暮色苍茫,沾雨的风穿过南方之南吹冷倾斜的城市

在枯草黄叶间行走,眺望,啊

如何洗净这肮脏的河流

洗净这暮色,和暮色中的人生

 

 

 ◎公园里

 

公园里世界放假,人流如织

响成一片

花园和假山看

飞车,流水,长椅和动物

 

园里,情侣双飞,老人挽坐

小偷背靠斜阳

老板有狐狸的眼神

锦簇的盆花

乱糟糟

像贪吃的嘴唇

一切都慢

一切都稠密、惆怅

 

公园里,狮子遇上了孩子们的童年

他们都很胖

也从不感到新鲜

 

 

平原之光

 

 在黑暗的旅途上

 车窗外猛地一晃

 有什么东西闯进深处

 慢慢平移

 牵引着夜里所有

 不安的眼睛

 那是平原上的灯光

 躺在故乡怀里的

 神话之光  死者之光

 若干年前某一扇窗子里的光

 我浪迹天涯心已老

 而今归程不相识

只有一灯如豆

撩起平原之夜的黑衣襟

 让苍茫如水漫溢

 在巨大的逝去中

 广阔平原

 热泪盈眶

 

 

◎春天的死

 

 每天都是节日的气味,

 被习惯和时间的硝酸一遍遍漂洗,

 逝去的,新来的,疯狂地绞缠在一起。

 愿望上升,碗中的米粒下降,

 永恒的黑夜挤压着永恒的白昼,

 催逼着身体里的节气,

 惊蛰过后,便是清明。

 高楼在建,房子在装修,会议在召开,一个国家

 在向鲜艳的旗帜靠拢,一对恋人

 说出了春天所有的词汇。

 有人归来,杨柳青青;

 有人离去,芳草萋萋。

 苍茫的一生来不及回望,

 活着是一种奇迹,但庸俗透顶。

 

 

◎2011:自画像

 

 这个时代像是一场大战

 而我却生活在一堆琐细的事物中间

 随意遗弃和沉溺

 不敢临镜、远游,不敢吃三十岁

 的晚餐,不敢拥抱,当众吟咏

 倦于回忆与憎恨。

 在不断泛滥的情绪里,我捡拾膨胀的肉体

 每一天的落叶、光亮和背影

 敲击它们,拆分并痛爱它们,似乎最严重的

疾病,不是来自人群,而是来自

我易碎的心。是否必须

这样:要么狂欢,要么沉默

要么像孤儿般活着,要么在

语言的癌症中死去……哦,一个失败的男人

一次次跌倒在

奔向父亲的途中。

 

 

◎有些雨滴一碰即碎

 

 日子在手心留下汗渍

 它们是渗穿身体的雨

 无声无息,但充满了爱恨

 

 摊开手掌,那儿有空虚的盐!

 有些雨滴一碰即碎

 连愤怒、忏悔都来不及

 

 在一些过于庞大的事物面前

 寻求宽恕是愚蠢的

 坦白是一种方式

 忘却是另一种

 

 有些歌颂一碰即碎

 甚至连悲痛

都是多余的

 

 

杀鸡

 

 动手之前,母亲磨刀霍霍

 被缚的鸡躺在太阳地上,昏昏欲睡

 

 我将鸡死死按住,母亲只一刀

 便割破了它的喉管

 

 净了血,扔在太阳地上

 一阵扑腾之后便不动了

 

 一会儿工夫,地上只剩下

 一堆凌乱的鸡毛

 

 这时,另一只鸡正欢快地啄食着

 从鸡嗉子里剥出来的玉米

 

 

 

 QQ时代,我们是一串数字

 被另一串密码紧紧锁住

 锁住,才是安全的

 世界是登陆、搜索、相遇和聊天

 

 而一些人选择了隐匿自己的头像

 像游弋在冰层下的鱼群

 暗暗关闭身体,潜入深水

 吐出寂静的水泡

 

 他们是隐身者,内心空旷而又热烈

 在喧哗的世间把嘴唇咬成一片秘密的叶子

 在灰色的背景里一言不发 他们

 数字很短,密码很长

 

 

◎肉体火

 

 我们都是从母亲产道里开出去的

 肉体火车

 谁也挤不上来

 世界是唯一的乘客

 我们在生命大地上一边奔驰

 一边修建人生的轨道

 相遇就是轨道交错

 相知就是轨道平行

 相爱就是轨道叠合

 而相敌则是

 交通事故

 我们经过的站点与行程不一

 但却奔向同一个终点站。

 这一列列行驶在

 体内的火车

 悲欢中永不止息

 喜怒中勇往直前

 睡眠中也一如既往

 隆隆驶向前方

  沿着时间的铁轨

 ——最近听新闻上说

 现在的火车

 速度越来越快了





 罗振亚,60后,黑龙江人。诗评家,诗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出版《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与先锋对话》等专著10余种,诗集1部,发表学术文章300余篇。天津南开大学教授、博导。




◎怀念父亲(组诗节选)

 


 ◇夏夜

 

田边 阵阵鲜脆的蛙鸣旁

蹲着他和月光

烟锅一闪一闪

几十年的岁月被依次照亮

倾听玉米拔节的梦

一任金黄色的风

醉醺醺地漫向远方

童话砌成的小木屋

已容不下儿女们膨胀的青春

和日渐成熟的太阳

红头绳含泪的哄骗

再也系不住小孙子的渴望

星星睡了

他却仍在冥想

梦太多了

那个风干已久的秘密

正在使心叶公开膨胀

田边 他和月光

蹲在阵阵鲜脆的蛙鸣旁

 

 ◇巴掌•木棍

 

为了把房檐和那群飞翔的梦

装进我野心膨胀的童年

一只只雏燕

把命运的泪跌满了他黄昏般的双眼

又狠又重的一巴掌啊

印上我清醒的腮边

从铅字排成的日子里逃出

偷偷操起那把瘦弱的弯镰

一捆捆玉茭 使他

与沉默的木棍一同把我追赶

我跑走了 跑走了的

还有那个星光呜咽的夜晚

在巴掌和木棍之间

默默地长大

从柳叶似的乡村

走进城市的梦幻

可他却遗憾地走了

带着旷野里我再也听不见的呼唤

于是 我把一株松树

作为他的记忆栽在窗前

那树干一样的木棍啊

那巴掌一样的树冠

 

 ◇我的父亲啊

 

身后的山轰然倒下

我只能站起来独立行走

杜鹃声里

跪着的阳光

怎么也追不上踉跄的风

窗前老榆树的疤痕

烙在六月十九日的额头

 

◇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短脖子的春天还没打一声唿哨

就让北飞的雁阵叼走了

窗外贫血的丁香

咋一下成了病房的颜色

爸 趁着日头还在树梢上没被咳落

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吧

把郁压住的气吐出去

总比憋着舒服一些

再说 咱也唠唠说不完的嗑

房前丢了又回来的黄狗

屋后已经返青的麦子

爷爷打开的褪色的书

还有村外那条回不去的小河

今儿不说城里的楼了

不就是房子上头还是房子吗

远看就像一堆火柴盒

年轻人还得每天进出哪

也别管小区里的老教授

斯斯文文地绕弯子

老家谷子地里橙黄的年成

市场里挤喳喳的脑袋

精明到灯泡儿也照不真切

更甭怕脚下的布鞋弄脏屋子

小河烂泥里开白花

文化人不抽烟

心肺说不定还是黑色

爸 你说八十年

是不就像咱屯子里的老牛车

那可站过饿得发昏的中午啊

那天 你牵着我双手的惊吓

还有高粱一样淳朴的姐姐

既然六月的风

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咳嗽 还是咳嗽

沙曼街的灰尘

正在把台安县的影子埋没

夜深了 爸

你太累了 就好好歇歇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总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悬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再没有弯过腰

爸 虽然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的那几株竹子

世世代代都将姓白





 

 胡亮,70后,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等,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等。创办《元写作》(2007)。曾获袁可嘉诗歌奖、四川文学奖等。居四川遂州。




片羽(节选)


 

 1-


早晚半杯白开水,加点

蜂蜜,上午,下午,两杯孤茶;

就是这样?不,我还喝下了每分每秒的迷魂汤。

 

 2-


我们在深林里紧紧拥抱,

惊醒了野花、枯草和白骨,——而在此前,它们

几乎没有任何目的。

 

 3-


我看见坐过火车的芒果,看见黄金的,

初中的芒果,看见

多汁而快活呻吟的芒果,

看见有雀斑的、卷发的芒果,看见

更多汁的菠萝,看见戴银手镯的猕猴桃,

看见更多水果的热带,看见丢了发卡的热带。

 

 4-


油菜花的金阵好看,

油菜籽的玉阵好看,

破旧的绿皮火车从中穿过越来越好看,

连生锈的铁轨也好看,

而今什么都好看,连乱发和痛史也好看。

 

 5-


卷发和风衣的背影,高跟鞋的背影,

穷秀才紧跟,

好像前头有棵年轻的桂树。

 

 6-


有三只斑鸠筑巢于我的发间,而一丛斑竹

如同盛宴:有那么几秒钟,我们

躲进了伟大的无知。

 

 7-


从锁孔往里面看,可以发现一座小院,

一丛斑竹,一对发狂的逃犯;

从锁孔往外面看,

除了月亮应景,余者皆如虚设。

 

 8-


渠河拐弯处有个遗址般的小村庄,

那对散步者,每夜都忘了偷葡萄。

 

 9-


这个夏天,豪雨说来就来,

小村庄被反复洗涮,

那对散步者修建的若干座蜜语博物馆,

很快加入了流水。

 

 10-


树叶来得蹊跷,花朵和果实来得蹊跷,

秋天的颜料来得最是蹊跷,

不仅如此,

我说的奇迹还有相视而笑。

 

 11-


我们所到之处,

仙境如影随形。

 

 12-


当我们爬上了山顶,

树林和草地在下方,案牍在远方,

这山顶荒芜,

两只黑山羊走动,

一丛扁豆花开放,

这山顶荒芜,除了秋风,只剩下天堂。

 

 13-


解开巴茅的发辫,从湖的耳垂走到

额头。我们环行小半圈,

止步于前戏。湖变得越来越大,

剩下了越来越多的发辫和幸福。

 

 14-


树林深处的公共的静谧,因两滴鸟鸣而

加深,因一对仙侣而

试用了私有制。

 

 15-


山道两边长满了银合欢,

那些修长的荚果不悲不喜,

徒步者和偷情者各得其所,

那些荚果不出汗,也没有紧紧捂住嘴巴。

 

 16-


请记住这一阵凉风,请记住

这一阵暗爽,请记住:

幸福从树林里面出来,

偶然与我们撞个满怀。

 

 17-


路边长着凤尾蕨,更高的地方挂满了

皱叶荚蒾的红果,

半人高的地方则丛生着悲喜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18-


我们再次拜访了那棵构树,

它忽略了我们的狂喜,

而我们则忽略它沉积在根部的静穆。

 

 19-


绿皮火车前方的月亮,

涪江左岸的月亮,不是一枚

而是两枚月亮:眼看着就要相聚,就要

拥抱成一枚月亮。

 

 20-


我想把一份细雨和凉风拆分成

一万份,我想把一棵葡萄拆分成

一万颗,我想在更慢里求得

最慢,想把五亩葡萄园拆分成

无边无际,我想把一个尝到甜头的下午拆分成

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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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编辑 赵卫峰• 

诗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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