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天堂的200封信
2020年2月3日，武汉人老黑失去了至亲，其妻邓顺芝疑似感染新冠肺炎，于当天下午五时许去世。两人相知相伴42年，顺芝的离开为老黑的生命留下巨大的真空。为了缓解思念的苦楚，老黑决定每天给妻子写信，迄今已写了200余封。
这一封封短信，尽是他对往昔的无限怀缅，及眼下生活里的鸡毛蒜皮，但它们并不止于老黑的个人经验。跟随这些拙朴的文字，我们能看到疫情蔓延时期，武汉这座城市内部，一个个琐屑而真实的细节，这种可贵的亲历者视角，有力地讲述武汉人曾经历的至暗时刻，及至乌云散后，他们如何背负伤痛，砥砺前行。
微纪录《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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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财新记者 梁莹菲 丁刚 剪辑/财新记者 魏姝敏
清晨五六点，是老黑与妻子邓顺芝的亲密时刻，当微弱的晨光照进房间，他们总是一同醒来，开始慢慢地聊天，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妻子走后，老黑改不了聊天的习惯，将心里想对顺芝说的话，都写成了信。
致亡妻书（摘录）
作者 / 老黑
2月10日
想你了，你走，把俺的病也带走了，你该放心了。在天堂还好吧，有么事托梦。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2月14日
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今天下雨了，还不小，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呈阳性，半夜通知的，要我清点衣服带上，今天去住院治疗，这待遇比你当时强些吧，你当时是一床难求，吵了一架才争取到监护室铁板凳上过的夜，现在政府的政策好，应收尽收，不漏一人，等哈街里派车接俺走。俺心里不慌，阳性就阳性，大不了去天堂找你作伴，俺愿意，再续前缘，继续做夫妻。爱你。
2月19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天晴好，在医院关了几天憋不过，溜出去晒了个把钟头的太阳，好舒服，浑身暖洋洋的，身体还蛮好的，医生讲，我是全楼层最轻微的病人。这话让人听着多高兴呀，康复有望，不担心丢命了。我在想：可能是你在保佑我，找阎王爷扯皮，我家被你拉了一个劳工，为何还要拉我丈夫，你阎王爷讲不讲理呀，阎王爷被你吵得头痛，手一松，俺乘机溜回人间。其实在医院也没治什么，阳性就变成阴性了，女儿也怀疑检测准不准，我估计只有你跟阎王爷扯皮的结果。但愿你在天堂好好的，我在人间陪女儿几年，帮你为二老多尽点孝。爱你。
2月20日
早上好顺芝，又想和你聊哈天，在那儿还好吧，需要什么托个梦，别怕麻烦俺，你走后，俺变勤快了，洗衣做饭都会做了，只是手艺差点，以前都是你做俺吃，第一个菜上桌俺就开始喝酒，你仍然要忙着做后面的菜，等你将菜做好，陪俺吃时，那场景多温心，有媳妇真好，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把你抢去了。把孤独寂寞留给了我，万分的不舍也留不住你，只有日夜的思念，想你哟。
2月22日
顺芝早上好，你走了，把寂寞留给了我，本来就孤独又遇上肺炎，而且还是呈阳性能传染的疾病，隔离治疗，远离他人，生怕传染了别人，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开始转阴了，但是肺炎症还冒消，肺气肿仍在，愿你在上天保佑，让我早日康复。爱你的老公。
3月1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跟医生交谈了一哈，明确了肺部炎症的特性，它是来得快，去得慢，赖着不想走，阳转阴只是证明毒性控制住了，不再从坏的方面发展了，这就是好事，不坏就得好，但是这个炎症属顽疾，去得慢，也没什么药可治，只能靠自身功能来慢慢的吸附它，估计得半年时间。这样一看，老呆在医院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回家自在，出院还得在隔离点呆十四天。这样一看三月二十号左右才能回去，还是家好，可惜少了你。想你。
3月3日
顺芝早上好，在那里还好吧，离开我们整一月了，甚是怀念，愿你在那里开心快乐，不用为我们担心。一家五人和和睦睦，你该放心吧，我的病毒消失了，只剩炎症还在，也在好转，不用担心了。在那边放开心情尽情的玩，放声唱，k歌一定要k出水平来，俺就喜欢听你唱。爱你哟。
3月4日
顺芝早上好，住院二十来天了，昨天无聊在小区购菜群聊了二句，被熟人看见了，有人加我好友，也有人直接打电话，向你表示悼念。跟他的交谈，也勾起我好多的回忆，夜里一直冒睡好，你十三四岁在水管旁洗衣的情景首先蹦出来了，无忧无虑的你，边洗边唱，而且歌声也甜美。再就是你上学放学沿墙边走路的样子，是那么纯洁。冒想到四五年的时光，咱俩就成了牵着手的好朋友了，第一次漫步汉江边的情景，是那样的清楚，浮现在脑海里，闹腾了一夜。想你了。
3月7日
顺芝早上好，今天睡觉还行，一觉醒来怎么在隔埔拆钢梁的情景浮现出来了。那是咱俩第一次在同一工地工作，那时的工作简单幸苦，可我俩那时的心情极好，不知疲倦，工作一天，晚饭后还要到田间地头去悠转个把小时。无话不谈，东拉西扯一哈转了个把钟头了。你就是那时开始惯事俺了，不管自己多幸苦，每天的衣服还要帮俺洗，这一洗不打紧，就洗了一辈子了，真想你还跟俺洗个上十年。想你了
3月10日
顺芝早上好，在隔离点又呆了一天，在此简直跟哑巴没什么两样，昨天一天就说了三个谢谢，早中晚三餐各说一句。好在这儿的伙食还不错，估计这半个月又要长二斤肉了。
3月14日
顺芝早上好，在隔离点呆了七天了，刑期过半，在你头七那天估计会回去，争取好好的显哈手艺，做四菜一汤请你回来享用，你酒和饮料都不喜欢，还是一杯蜂蜜茶，俺的二两白酒，慢慢品尝慢慢吃，边吃边聊把你在那边的一切，都讲给俺听听，估计那儿唱歌还得了奖吧，玉帝亲授新人贡献奖。为你高兴鼓掌，想你了。
3月21日
顺芝早上好，终于熬到头了，今天下午回家。又可过咱俩二人世界了，开心吧，托你的福，总算无病无灾平安归家了。都讲新冠毒性大，传染的速度快，可你将毒性深藏在自己肺部之中，不传染别人，期间有八十多的老头老娘，及二岁多的侄外孙共三十多人，都与你亲密接触过，而且都平安无事。谢谢你了，将痛苦独自承担了，爱你哟。
3月27日
顺芝早上好，疫情基本得了控制，城市也恢复了一些功能，墓地也开始经营了，好想让你早点入土为安，可是具体情况让人害怕，就像当初我俩看病一样，人满为患，排好长的队，等六七个小时才轮到医生跟前，现在取骨灰又是排长队，而且都是逝者家属，带毒者肯定不少了，俺担心女儿他们二人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心里好矛盾，望你能体谅，推迟一点，保安全为主，想你了。
3月28日
顺芝早上好，这次疫情使我们这个家庭，完全破碎了，再也恢复不到往日那欢歌笑语的日子了。活着的人，还得努力生活着，特别是患过新冠肺炎的人，在这个社会，估计一二年内是会遭人白眼的。为了不逗人嫌，尽量宅家少出门，尽量不与人直面交往。呆在家里与你相伴，你是不会嫌俺的，想你了。
4月3日
顺芝早上好，一晃你离开俺二个月了，这二个月俺尝尽了孤独寂寞之苦，也回味了往日无穷的乐趣。好在城市解禁之日不远了，俺的居家隔离期也快满了，期待着外面的阳光。往日的菜市场及江边散步，都是咱俩挽着手的漫步着，如今只有孤单的身影漫步前行。好想你呀。
4月4日
顺芝今天是你离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本应前往墓前扫墓悼念爱妻，可疫情期间，政府不允许去陵园扫墓。只好在此祭奠，好在党和国家今天上午十时，在汉口江滩举行，深切悼念，新冠肺炎疫情中，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你也在其中，感觉丝丝暖意吧，冤死的亡灵也该好好安息了。国家没有忘了你们，至亲的家人更忘不了你。愿你在天堂快乐的生活。想你了。
4月5日
顺芝早上好，今天是我居家隔离期满之日，前后二月冒见过街景，今天出去转转，顺便买点菜，再打听洗相片的营业冒，准备将你的遗像放大，做个相框挂在屋里。让你日夜陪伴着我，看我如何生活，如今的我，生活规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如死灰，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厨艺不精，还不至于吃生的，水煮盐拌还将就着能弄熟。洗衣都是洗衣机解决的，生活完全能自理了，你放心吧，别担心俺了，自己在天堂尽情享受吧，想你了。
4月6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上街转了转，还是好冷清，店面开张的不多，路上行人较少，这场疫情把人们确实吓着了，无事都不出门，窝在家保安全。一月上旬人们都认识不到新冠的厉害，害得你将宝贵的生命丢失了。我总在想，你如不去参加那次聚会，该多好呀。昨天想办的事，又没办成，建港那一片属高风险区域，都用隔离板围着，所有门面不允许营业，只好等到照相馆开业了再去办，想你了。
4月8日
顺芝早上好，武汉今天开城，进出城市方便了，这仅是为经济开城，病毒还在，人们还不敢出门，要上班的人是没法。我除了买菜，基本都不出门，怕万一。整天呆在屋里二个多月也习惯了，估计还要把整个四月份呆完。
4月9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又在家窝了一天，不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这场疫情，将整个人的性格都改变了，变得孤僻了，也呆了笨了，而且还多愁善感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整个人好像脆弱了很多。不知是否你的离世，将俺的魂也带走了，想你了。
4月11日
顺芝早上好，武汉的天气不太好，下雨又降温，武汉的疫情也变得不太好了，有七十个小区摘了无疫牌子。好多人都是无症状患者，一检查就呈阳性，多可怕呀，真不敢随意出门了。现在有一政策，核酸检测任何人都可去做，随去随检，应检尽检，就是有点不大方便，要往医院跑，如在各街设点就方便多了。我想在检查一下，又不愿跑医院。还是小心的为好，人多的地方不去。想你了。
4月21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又下雨了，好在早上冒下，去买了点小菜，先前买菜我只是个跟班的，提个袋子跟着你转，什么问价，选菜都是你的事，我只负责提包包。如今都变成我的事了，上了几次当了，被玩称，以次充好，吃的亏多也学精了点。好想你再陪着俺，想你了。
4月22日
顺芝中午好，今天出去买了点小菜，另外买了四条黄骨鱼，今天没讨教做法，自己做的，跟你做的没法比，差多了，喝着这汤，脑海里又浮现出你的身影，你我互相推让，都怕对方吃少了，现在独自一人吃，真是吃不出那个味，想你了，老婆。
4月25日
顺芝早上好，这几天天气晴好，大街上人来人往景象又出现了，马路上的车子也川流不息了，武汉的各行各业也复工开业了，街面店铺也开店经营了。昨天终于等到建港那家照相馆开门经营，选了一张最清楚靓丽的照片，做成十二寸的遗像，跟父母同框并列挂在屋里。要三天后才能取回来，静候你回家，想你了老婆。
4月26日
顺芝早上好，这几天开始上拼多多了，先总烦你购物有瘾，有用无用的东西，总往屋里买。现在我自己也学会了网上购物了，网上有些产品也是价格相当的便宜，让人不可相信，一件夹克衫只二十多，估计做工也不会少于这个数，商家不知赚的么事？只当好玩，买了二件，在家当工作服穿也划算。还准备买台电视机，也只要八百元左右，比实体店起码便宜六百元，你认为买不买呢？想你了。
5月1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终于出门了，还是坐车出去的，先准备坐公交车，现在坐车要刷健康卡，我的老爷机速度太慢，车子等了三分钟还没刷好，让一车人等我，真不好意思，就让车走了，我改坐的士，上车后也要刷码，好在车在开，俺慢慢刷，直到武圣路才刷卡成功。算是又学会了一门生存技能了。
5月8日
顺芝早上好，早上起床，看见外面下好大的雨，气温也降了，不知你那儿如何，如变了天记得加衣，莫感冒了，下雨天莫出去玩，就在屋里练练歌。我目前身体健康，烧火弄饭基本没问题了，一餐二菜一荤一素，日子还过得去，就是孤独老在想你，你在时，不觉得么样，失去了就觉得天垮了一般，满脑子里进装的是你，你在时俺不会表达，说爱你都很难，其实是爱你到骨子深处了，深深的爱着你，我的老婆。
5月10日
昨天一场牌，让女儿为我的安全操了心，生怕不小心被传染了，可我实在是闷得很了，想出去与人交流哈，目前的情况是，以前的熟人，基本上是不愿接触俺的，怕被我传染了。情有可原，不能责怪，都是为了保命。顺芝，你元月十三号不去聚那次会，该多好呀，俺也不会像瘟神。没法，没后悔药，愿天堂没疫情，你开心玩，想你了。
5月15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小区做核酸检测，整个武汉准备用十天时间，普查一次，千万人口，可见政府这次力度够大的，而且是全免费的做。想当初，咱俩做一次，一人就是四百多，而且还把我的样品搞丢了，想想真是冤，如果那次我呈阳性，就有一床可住，你可能也走不了，如果的如果太多了，只怪上天不公，让俺失去了爱妻，过上了孤独寂寞的日子。想你了老婆，告诉你一件事，咱俩的看病费用都可报销了，昨天女儿将东西都整理好，交给各个医院了。
5月21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不知是个么日子，只见群里哈是节日快乐，约人去玩，直到晚上跟别人散步，才知是个表白的好日子，也是领结婚证的日子，俺只能在此对你说，爱你，亲爱的老婆大人。只怪咱俩缘分太浅，在最好的时光，你离俺而去，说好今年要去新疆旅游的，也兑现不了，只有等来世再续前缘，牵手去旅游。爱你我的老伴。
5月29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买的毛豆和小白菜，这二道菜做起来，挺简单，可昨天不知怎么搞的，一盘毛豆二餐都冒吃到一半，白菜和元子也没做好，昨天是吃得最差的一次，晚上的稀饭还是吃的下饭酱。总算混了一天，今早买了六样小菜，争取做得好吃点。真想吃你做的味道，好想好想你了，老婆。
5月31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又加了一个散步群，此群连我只有六个人，以晚饭后散步为主，再不用独自走江滩了，而且这里面，素素和老阵你也认识，现在这几人也都知道你我的情况，而且没有嫌弃闪躲的意思，还真有点感谢此五人。武汉的疫情基本控制住了，人们也都外出活动了，江滩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情景。可惜你我不能挽手共行，赏夜景。想你了老伴。
6月2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走亲串友，至疫情以来，第一次串门，去了姐姐屋里呆了哈，吃了午饭。亲人相见，思绪万千，谈到疫情中的你，都泪花流，饭桌上都是合着泪进的餐，弄的菜，都没心思动筷子。你是我们四家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偏偏病毒沾上了你，让你第一个离世。大家都很思念你，愿你在天堂好好照顾好自己，快乐的生活，都很想你。
6月3日
顺芝早上好，半夜就醒了，怕打扰你，熬到快五点了，才找你聊哈天，不影响你吧。估计你也差不多醒了，不知你习惯了那环境冒，你的适应能力比俺强，自你走后，我一直冒睡过安稳觉，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真正适应目前的状况，心态调整好难，自认为，我还是蛮理性的一个人，偏偏这种现实，就难以接受呢。没法，实在是太想你了。
6月16日
顺芝早上好，昨天又去二老屋里坐了哈，顺便把你订年饭压的五百元卡送给老娘了。晚上散步的班子，一起去江汉路逛夜市，现在政府允许路边摆摊子了，好热闹。整个武汉都苏醒了，疫情造成的死城又活过来了。可惜我的老伴，怎么也活不过来了，想你了老婆。
7月4日
顺芝半夜好，打扰你了，没法，我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脑海里尽是你的画面，只好在此与你聊聊天，倾诉一下俺的思念之情。看样子，在余下的日子里，也只能在回味中度过了，好在是，这回味总是温心的画面，谢谢你，与俺相伴了四十二年，这些年互相经过了好多事，你总结出了，俺是你的天，俺是你的地，越老，你越迁就俺了，可是你怎舍得离我而去，二月二号下午，你带着氧气面罩，不能讲话，你双手紧紧的将俺的头，拥抱在你的胸前，久久不愿松手，我就明白，你是多么的舍不得离开俺。可是病魔太厉害了，硬将你活生生的一条命夺走，俺无能，夺不回你，眼巴巴的望着你，绝望的眼神离开了俺。老伴，你这一走，将无尽的思念甩给了俺，想你，真是想得心痛，泪水又滴湿了枕头，老伴，你回来看看俺吧，想你了。
（注：文中老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余下图片为财新记者梁莹菲、丁刚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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