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辍学少年|显影

2016-03-23 夏伟聪 陈亮 显影
有学者对贫困的中西部农村通过大样本研估:63% 的孩子没能完成中等教育,其中约一半在初中时便已辍学。他们辗转多地打工、被迫提前步入社会,或是赋闲在家、任凭光阴虚度。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宁夏西吉县白崖乡,几位辍学的少年在土坡上打发着无聊的光阴。白崖乡位于干旱多灾的西海固地区,思想意识的落后、教育资源的贫乏、经济条件的滞后、学生本身的心理问题等原因造就了居高不下的辍学率。有学者对贫困的中西部农村通过大样本研估:63% 的孩子没能完成中等教育,其中约一半在初中时便已辍学。他们辗转多地打工、被迫提前步入社会,或是赋闲在家、任凭光阴虚度。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图/文 财新记者 陈亮 夏伟聪
王春龙站在斜靠在电线杆的梯子上,这一天他要给沙场装监控摄像头,爬上爬下,从中午12点不停歇忙到下午六点。3年前,16岁的王春龙就读于白崖乡中学,那时正读初三,老师建议班里后二十名的同学不用参加中考了,直接上县城职中。校长说:你这个成绩是不可能考上高中的,考了还拉班级后腿。父亲想让春龙读完高中,“不指望他考大学,多识几个字总是好的。”
春龙搬着梯子赶往下一个位置去安装摄像头。他之所以不想继续上学,一是因为成绩不理想,二是熟识的同学陆续辍学。春龙初一时班级里有45个学生,到毕业时只剩下了21个。辍学出去打工的学长们身穿时髦服饰,手拿新款的手机,让春龙很是羡慕。春龙觉得“就算考上一个一般的高中,三年后考不上大学还是要出来打工。况且,大学毕业后还不是要打工。”
18岁的王景义在2011年辍学,因为在学校里找不到学习的兴趣。老师在学生做错作业、上课开小差时,就会用扫把的一端体罚学生。景义离开学校,每天窝在网吧,也不回家。后来他去银川打工,他每天在餐馆工作13个小时,感觉太苦又回家了。

回到家中的景义除了帮忙家务农活,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土炕上用手机看网络玄幻小说。他读得慢,因为字认不全,但他说他喜欢被另一个世界包围的感觉。


延伸观看:《辍学少年》

宁夏西吉县白崖乡位于干旱多灾的西海固地区,思想意识的落后、教育资源的贫乏、经济条件的落后等原因造就了居高不下的辍学率。15岁正在上初三的王景春看到了自己三位辍学的哥哥姐姐的生活境况后,发奋图强。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要不辗转多地打工、被迫提前步入社会,要不赋闲在家,任凭光阴虚度。个中苦涩,唯有自知。多年后,尽管已不能重来,他们重新审视教育和知识的力量,把家庭的希望寄托在了读书的妹妹和后代的教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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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的王景德在用火堆给新生的小羊取暖。2008年,在上初二的王景德,听说学校在组织初三学生去山东上技校,就动了心思。他想去青岛看大海,也想学点技术,早日出来挣钱。后来因为在学校学不到专业知识,王景德就辍学回家。
景德和弟弟景义忙着扯掉地上的塑料薄膜。等到了农历三月,天暖了,雪化了,就可以套上家里的驴和牛去耕地了。回到家中的王景德既需要干农活,又要照看孩子。
2016年3月10日,王景德(左)、王景义(中)和王春龙在土炕上看电视。因为同样辍学在家,这三个邻居少年经常聚在一起。
18岁的马剑虎换上一件春天穿的套装,站在土墙边吸烟。2015年,上六年级的他辍学了。他在12岁时才上学,家里有5个哥哥姐姐都在读书,因此他的入学时间延迟了,为的是缓解经济压力。小学六年级时,18岁的马剑虎感觉自己年龄大跟同学玩不到一起,别人都在玩,他有时候就在课桌上趴着。
马剑虎的左耳有一个造型夸张的时髦耳钉。爱美的马剑虎对新衣服有特别的热爱,小时候经常向家里要钱。后来回家跟爸妈说想辍学,结果被打了一顿。
18岁的王小平准备好了去银川的行李。他在2010年辍学,那时他读小学5年级,当时语文老师尤其喜欢打人。有一天,他和同学迟到被老师体罚,老师用塑料水管打他的手心三十下,说:“你这样的孩子还上啥学。”他跑回家再也不愿意上学。
2016年3月4日,王小平在他的卧室里,常年在外打工的他只是偶尔回家。当初辍学后他想去银川打工,父亲听说在建筑工地上读到五年级的跟高中毕业的赚得一样多,于是才同意儿子去打工。
辍学在家的王小荣今年15岁。初一的时候,因为上课开小差,经常被老师用树枝打手心和腿部。因为跟不上课堂进度,最后选择辍学。家里经营一间小卖部,他每天帮家里看店。他的父亲说:到了18岁,就可以让他出去打工。
王小荣在家里经营的一间小卖部里照看店面。
王彦龙今年18岁,在2014年辍学,当时在县职中读高一,问起为什么辍学,他只是说不想上了。
王彦龙辍学后在一家餐馆打工,现已将近三年,回头想想他还是很后悔当初辍学的决定。
22岁的喜佰祥在陪自己的小狗玩耍。初三时父亲因疾病过世,母亲独自种地养活三个孩子,照顾家中老人,一年后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喜佰祥刚读到高一,本来准备考大学,因为母亲得病,又加上是家中长子,他决定辍学务农,目前供着弟弟在读小学。他说如果没有这些变故,他会参加高考,就算考不上,也没有遗憾。
2016年3月4日,22岁的喜佰祥在帮二爷爷堆草垛。现在他在家里种地放羊,农闲时还会跟其他辍学少年一起在网吧玩游戏、偶尔打打篮球。
在宁夏西吉县白崖中学北面的小广场,永强完成了两个引体向上。小广场有健身器材,是村里辍学少年经常聚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聚会玩耍消耗掉过剩的精力。王永强今年19 岁,2013 年读高一时就辍学了。他说,当时找不到学习兴趣,读书太累,成绩一直不好,考大学也无望,也看不到学习的意义。他打算天气暖和点再出去打工。
19岁的永强从网吧出来,看到从前的女同学已经抱上了孩子。在中西部地区,很多人辍学后便早早结婚生子,为人父母。
辍学少年的书包静静地挂在房间的角落中。辍学之后,书包很快就找到了安置之地,而辍学少年自身,又该何处安放?
记者夏伟聪手记家乡是他们的流放地

18岁的王景义蹲坐在家后山的顶端,沉默地看着远方。    冬天的西海固是旱渴的黄色。峰峦石脉茫茫无边,四野苍凉,丘陵上一个个圆圈循环往复,像煎得焦黄的油饼。三年前他离开家乡时,是秋冬之际,风景比现在更悲凉。    他瞒着家人从学校逃了出来,收拾几件衣物,坐上了去银川的车。他的初一上了不到一个学期。从那以后,他的书包就挂在房间的角落里,面对着一块写着“知感”的书法牌匾。出逃总是刺激的,他看着倒退的风景,心中兴奋不已:不用再看着二三十分的试卷心灰意冷,也不用对着无解的数学题无名火起,不用因为开小差和逃课被老师鞭抽棍打,也不用听着外出的哥们儿高谈阔论而心生羡慕。他早就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材料,还不如去外头闯闯,他在实现生命中“第一个伟大的念想”。    三年后,当他回到熟悉的后山头,却早已没有了当时的兴奋。两个月前,他在银川打工的餐厅春节放假,他回了家,到现在都没再出去。那份工作太累了,每天超过十三个小时,在后厨什么都做,完了回宿舍闷头大睡,起来又是反复的劳作。而现在,除了帮忙家务农活,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土炕上用手机看魔幻网络小说。他读得慢,因为字认不全,但他喜欢被另一个世界包围的感觉。    三年里,王景义也后悔过。当年逃离的快感消失殆尽后,他撞上了坚硬的现实——辗转银川、北京、新疆石河子这些城市,想找轻松的差事,要文凭;找不累的工作,要识字。出逃半年之后,他一度想回到学校,先凑合着读完初中,却被告知“义务教育的注册已经被取消了”,重新读书就要先缴800多块钱不知名的费用。他转身作罢,尽管他知道问家里要,家里就会给。但三个姐姐和妹妹都在上学,母亲身体经常不适,突发心脏疾病也不去医院,生生自己熬了过去。即使重返学校,也是科科红灯,何苦浪费呢。后来,经堂、职业高级中学都没留住他。他对改变感到无力,甚至挫败。因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却也说不清楚。   对于每段生活细节,他都尽力地回忆和讲述。只是每次被问到“当时在想什么”、“当时什么感觉”之类的问题时,他就只寥寥几句,“烦啊”“有点后悔”,又或者尴尬地笑着说,“这要怎么说呢”,就没有了下文。    不止是王景义。我们此行探访宁夏西吉县白崖乡,跟十几个辍学少年相处时,都问到他们当初离开学校的原因,回答基本是“成绩太差还不如打工”“被老师打太多了”“羡慕外面自由的人”“家里拉扯太大”等。然而,当问到他们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做何感受,每个人都无从开口。    白崖乡所在的西吉,加上海原和固原等七个国家级贫困县,被统称为西海固。这片地处宁夏南部的山区,也是黄土高原东南角的回民山区的代名词,因为苦旱灾变,素有“贫瘠甲天下”之称。1972年,联合国粮食开发署评定西海固为世界上“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在教育上,西海固一如中国其它贫困农村,意识的禁锢、资源的不均、经济的贫乏、校园氛围的僵化等原因造成了辍学率高居不下。但事实又远不止如此。    我曾把少年们的语塞和这些无从梳理的线索私自地归咎于西海固的苦难。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下,人们可以用一窖冬天融化的污水度夏——他们太善于淡漠痛苦了,宗教信仰给予他们力量,使他们得以以“牺牲者”的姿态捱过千秋万代。    然而,正是因为太善于淡漠痛苦,他们对绝望习以为常。我们跟几个孩子的父母聊过。他们知道读书的价值,愿意不惜一切供养,他们希望孩子走出大山,出人头地,所以当孩子离开学校时,他们暴跳如雷。但是,当孩子为生计奔波,为未来疲惫不堪时,他们却说,生活就是这样。千百年来,没有人告诉他们,不能认。土炕下燃着的牛粪残叶、被风雨漫漶的窑房、焦黄红褐的叠嶂,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但我们遇到的孩子,已经被外面的大时代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不再那么笃信,他们尝试改变自己的生活。突围而出的路有很多:读书这一条,在环境的不公下,偏偏最先让天生天养的他们尝到苦涩。而外出打工这一条,尽管也让他们举步维艰,但那却是后话了——每个辍学的人在出逃时都被虚妄的自由诱惑过。而之后再不济,再别无他法,比起父辈所承受的苦难,这条路也足够平坦开阔了。所以他们先纵容自己,再忍耐了一切。    “这好像是一场很久的预谋。”在银川一家火锅店打工的王彦龙这样总结。他说他到初二成绩都还不错,老师也不打他,但到了初三快要中考时,读书的念想好像磨损过多的汽车轮胎一样,日渐平瘪。某一天早上,他躺在宿舍的床,丝毫不想去上课。那一年,班上一半的学生都在中考前陆续离开了。   “预谋什么?” “不读书。”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谋?”
 “嗯……这怎么说呢。”    他后来差十分没考上高中,上了一所职高,发现功课跟初中一个德性,还是做得一塌糊涂,就干脆辍学出来打工了。他说他觉得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所以如果自己的妹妹不读书会狠狠扇她两巴掌。他还说他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那在你对读书丧失兴趣时,为什么没有觉得学习是你必须要走的道路?” “它不是啊。” “为什么?” “我不喜欢。不想读了。”
 “可是你也不喜欢你现在工作啊,为了能过得好一点,你却愿意咬牙坚持。”    他没有说话,大概理不清了。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咄咄逼人,也不再追问。突然间,尽管脑海还是一片混沌,我却好像有点理解他们。    我对解释无能为力。
更多报道详见2016年3月21日总第696期《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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