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开始相信,危险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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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公司化
(节选自《娇惯的心灵:“钢铁”是怎么没有炼成的》第10章)
《娇惯的心灵:“钢铁”是怎么没有炼成的》
[美]格雷格·卢金诺夫 乔纳森·海特著 田雷 苏心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7月
1869年,联邦政府的教育署才开始收集数据,那个时候,整个美国就只有63000名高等教育在册学生;若以当时美国18岁至24岁的人口为分母,这个分子只占1%。而今天,据统计美国高等教育的注册学生有2000万之多,人数约占全美18岁至24岁人口总数的40%。根据我们所能获取的最新统计数据,在2015至2016学年度,美国高等教育机构的总收入高达5480亿美元。(请感受一下这个数字,GDP达到这个数的国家,在全球国家中能排到第21位,居于阿根廷和沙特阿拉伯之间。)截至2015年财政年度结束时,美国大学拥有120项超大规模的捐赠基金,共持有5470亿美元。美国的精英院校吸引了大量的国际学生,在全世界排名前25位的大学,其中17所都在美国。这些大学从规模、领域到财富都在迅猛扩张,这就要求学校职业化、专业化,以及拥有规模庞大的支持员工。
1963年,加州大学系统的主席克拉克·克尔,将由此产生的组织结构称为“巨型大学”(multiversity)。在这样一所“巨型大学”中,校内存在不同的系科和权力结构,它们并驾齐驱,追求不同的目标,例如科研、教育、筹资、品牌运营以及法务合规。按照克尔当年的预测,随着教员越来越专注于各自所在的系科,非教学类的职员将接手大学的领导,管理起整个机构。结果亦如他所见,大学里行政人员的规模一路攀升。与此同时,行政职责范围也逐渐向外延伸。
某种程度的行政化,既有必要也是合理,但问题是,当行政扩张的速度数倍高于教员招聘时,就会导致显著的负面效应,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大学学费的上涨。还有一种不那么直观的堕落:随着大学越来越像大型公司,这一趋势经常被哀叹为“公司化”,某些和学术上的卓越无关的目标却成为最重要的事。
2011年,政治学者本杰明·金斯伯格曾出版《教员之衰落:行政化大学的兴起及其后果》一书。他在书中认为,过去数十年间,随着行政之扩张,此前在大学治理中扮演主角的教师队伍,已将大部分管理权拱手让给非教学的行政团队。金斯伯格指出,一旦行政管理者独立为一个阶层,且同教师阶层渐行渐远,那么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会不断膨胀;不同于教授群体,管理者更有可能认为,只要校园内出现新问题,则解决方法就是成立一个新部门去处理它。(与此同时,尽管教授们也会因大学之公司化而牢骚满腹,但通常说来,他们还是会因为能摆脱行政任务而乐见其成。)
消费者永远是对的
埃里克·阿德勒,马里兰大学的古典学教授,2018年他在《华盛顿邮报》上撰文,精炼地阐释出这一论点。“追究[校园不宽容的]根本原因,”阿德勒指出,“不在于学生的极端左翼主义,抑或其他任何政治意识形态”,根源在于“数十年之前,大学所做出的以市场为导向的决定,即将学生当作消费者——他们每年支付高达6万美元的费用,以获取课程、精致的美食、舒适的住宿以及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当谈到有些学生非要取消某些受邀的校园演讲时,他这样写道:
即使在公立大学,这些18岁学生所购买的,就其本质而言仍是一种奢侈产品。他们因此感到有权利去控制自己的校园经验,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学生们既然已经习惯了掌控他们大学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么现在,他们想要让学校能够反映(mirror)他们的观点。如果学生作为消费者有权决定课程,有权如其所愿地打造校园环境,那么也有理由认为,他们有权决定邀请哪些讲者来校演讲,在他们中间可以表达出什么样的观点。有人会这么说,对今天的大学生来说,演讲者不过是校园设施罢了。
当大学为了吸引优质生源而陷入激烈竞争时,校方经常会选择在学生生活设施上增加预算开支,消费者理论也能完美地解释这一趋势。从2003年至2013年,公立研究型大学在学生服务方面的开支增加了22.3%,远远超出了科研(9.5%)和教学(9.4%)方面的支出增幅。许多大学校园已经改头换面,不再像学术的修道院,而成了豪华的“乡村俱乐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一项工程就是一个绝好的示例,该校从学生学费中支出了8500万美元,修建了一条长达536英尺的“漂流河”。水波荡漾,轻柔的水流缓缓推动漂流的学生,送他们穿过造型曲折的水池,其形状正是校名的首字母缩写“LSU”。在庆祝漂流河启用的剪彩仪式上,听校长一席话,就可以窥见他的教育愿景——如何挖空心思地将消费主义和安全主义结合在一起:“说真的,我不希望你们离开校园半步。所以说,我们要竭尽所能,让你们待在校园里,在这里,我们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
发现可疑,及时报告
在美国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有数以百万计的时刻,某个美国人在某处“感觉不对劲”,担心遭到恐怖袭击。然而,统计美国每年发生的恐怖袭击数量,各种类型加在一起基本上也屈指可数,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几乎所有“可疑”情形内,感觉都是错的。当然,在搭乘新泽西捷运时,旅客若是看到被遗弃的背包或行李箱,不应视而不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感觉“很可能”是准确的。
年轻人开始相信,危险无处不在,甚至在教室里,在私人交谈中,都有危机四伏。每个人时刻都要保持警惕,遇到威胁就向当局报告。举个例子,2016年,纽约大学的管理者在洗手间里贴上告示,主张每个人对其听到的言论都应采取“发现可疑即举报”的方法。这些告示还提醒纽约大学这个群体的全体成员,如果他们遭遇到“偏见、歧视或骚扰”,应当如何匿名举报,其中包括拨打“偏见回应专线”。纽约大学并非特立独行;根据个人教育权利基金会2017年的一份报告,该基金会“聚焦言论规章”数据库共收入471所教育机构的数据,其中有38.4%(181所)维持着某种形式的偏见举报系统。
当然,我们应当维持一种简便的通道,在发生真正的骚扰和就业歧视案件时供受害人举报;因为此类行为既不道德,也违反法律。但是,仅有偏见并不构成骚扰或歧视。“偏见”这个词,在纽约大学的偏见回应网站上并未被定义,但心理学实验却始终显示出,是人,就会有偏见。
我们无法摆脱偏见,对我们自己和我所在族类,对魅力四射的人物,对曾向我们施以援手的朋友,甚至是对那些同名、同日出生的人,我们都心存偏见。至于那些接听偏见回应专线的管理者,最能引起他们关注的大概是负面的偏见,基于种族、性别和性取向这些身份范畴所形成的偏见。但问题在于,鉴于概念渗透在大学校园里存在程度之高,以及认为微侵犯无处不在,且暗藏危险的观念之广,想必就会有一部分学生动辄在他人身上觉察到偏见,且把模棱两可的表达一律按偏见处理。
大环境如此,要培养在教授和学生之间的那种信任感,就变得愈发困难了。有了偏见回应专线,学生就可以举报教授在课上讲了什么,展示了什么,甚至都不必等到下课。现如今,很多教授坦言,他们是在“提心吊胆地搞教学”或者说“如履薄冰”。这也就意味着,不再有教授愿意在课堂上讲什么有争议的内容——哪怕是布置重要但却难读的课程材料。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教授珍妮·石·格森曾在《纽约客》上撰文,讲述了她在教授性侵法律时的经历,她留意到:“在讨论关于强奸的法律时,组织学生讨论,挑战并质疑对方,已变得寸步难行,于是教师开始放弃这个题目……如果性侵这个题目被驱逐出法学院的课堂,损失将是巨大的——首当其冲的就是性侵受害者。”
我们在此只举一例,来说明偏见回应系统是如何抑制风险之承担的:迈克·詹森,是北科罗拉多大学的兼职教授,负责一年级写作课程的教学,然而只因在一次关于有争议主题的讨论之后,有且只有一名学生提交了一份“偏见事件报告”,詹森教授便三番五次被约谈。这门课布置的第一篇阅读材料,就是我们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文章《娇惯的美国心灵》。教授要求全班同学阅读这篇文章,然后让他们自行选择一个有争议的话题视角进行讨论。
学生们选出的讨论题目是跨性别议题。[该学期最大的新闻之一就是凯特琳·詹娜(CaitlynJenner)由男变女的亮相。]詹森推荐学生去阅读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父母反对一位变性的高中生使用女更衣室的。按照他的解释,虽然大多数同学可能不同意此类持怀疑态度的观点,但就学术论学术,抓住并应对一些难解且有争议的立场是题中应有之意,所以说,即便只是讨论这些立场和观点,也是很重要的。詹森后来回忆道,那场对话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讨论,发现了不同的角度”。所以在得知一位学生提交了“偏见事件报告”并将他告到学校时,詹森大吃一惊。校方做出建议,在这学期余下的时间里,要回避任何跨性别的话题,而且学校最终也没有再次雇用詹森。
在开发这些“偏见回应”的新工具时,官僚也许是出于好意,但它们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催生出一种“我们vs他们”的校园氛围,导致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信任正在流失。有些教授权衡利弊,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不值得冒险,没必要面向官僚组成的调查小组做自辩;所以更好的做法就是调整他们的教学大纲或课堂内容,将那些有可能会导致投诉的材料统统删掉。接下来,只要见到有可能引发争议的材料和讨论题目,越来越多的教授会选择主动退避三舍,而他们的学生也就因此错失机会,无法发展出智识上的反脆弱。最终,这些学生动不动就认为课程材料有所冒犯,甚至要求更密不透风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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