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青椒的自白:我是谁以及为何阅读此书?
为何阅读此书以及我是谁
文 / 金方廷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妈妈教授:在学术界实现工作与家庭的平衡
[美]瑞秋·康奈利 [美]克里斯汀·戈德西-著
李明倩 宋丽珏-译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2月版
从工作的性质及产出来看,我是个学术工作者,姑且算个学者。但还不是教授。这篇不算评论的读后感,标题算是对本书“导言”标题的模仿——“为何撰写此书以及我们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看起来明确,实际却未必。正如我也可以很简单地敷衍回答这篇文章标题里的问题一样:冲着书名下了单并看完了这本书,而我,还是一位“在成为教授路上奋斗着的妈妈”。
但这是一本跟我预想差距非常大的书。在短评中,我也如实讲述了读后第一时间的观感:
读的感觉很微妙。一边令我回想起哺乳期答辩的辛苦,以及每天都在面临的困境,另一边则有一种阅读那些打着关怀青椒为名赚取流量的学术公众号的感觉。后来想了想,大概就是学术版的时尚杂志文字版面——把女性trouble扁平化为tips、notes、advices或甚至是占星术来“解决”问题的那种文体。
必须承认,本书导言开头提到作者克里斯汀在生育后前去求职的尴尬故事,引起了我极大的共鸣和感慨。因为我也有类似的经验,甚至比这位作者更糟:在飞往答辩现场的路上,我发现没有携带电动吸奶器的充电线是个巨大的错误(而我本以为电池已经足够应付几天),以至于在答辩的前一天,我必须满香港寻找可以购买手动吸奶器的地方,最后我很幸运地在离酒店不远的商场,发现了全港为数不多的母婴卖场,顺利解决了眼前的困境。
而这不过是博士论文答辩过程中非常小的插曲,更不要提失眠、产后脑部白质萎缩等奇奇怪怪的生理问题。当然,还有不可避免的产后抑郁。
而这不过是身为妈妈学者所经历的第一课。
在哺乳期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这么cool的事情已经被我遗忘许久。或许对生产苦难经验的生理性遗忘,使得整本书在切实谈到女性兼顾学术与生育的困难时,总显得那样云淡风轻。只是,这种“过来人”独有的云淡风轻,不仅还不属于我,或许也不属于很多正在经历相似困难的妈妈学者。我还记得,书里时常提到,当女学者试图用缜密规划学术工作的方式,来为自己规划生育目标时,经常遭遇无法想象的麻烦——让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单就孕期嗜睡这一条,就足够毁掉我整整一个季度的论文写作计划。然而,同样,不出意外的是,这种经历到了这本书里,通常也就化作了短短一句话甚至几个字。
或许是这些种种细节,让我感到这不是一本我需要的书。我不怀疑它的真诚,但假如你正在中国学术界尝试一边搞定“非升即走”的合约、一边努力带娃,那么这本书所能带给妈妈学者的经验相当有限。
确实,这是一本指南,一本“为那些想在学术界获得教职并组建家庭的女性”所写的指南。但也只是指南而已。一切的出发点既不是去剖析造成“学术妈妈”成为“可怜生物”的原因,也基本没有涉足任何关于这种社会—职场身份背后更为宏观的议题,而只是一系列教你如何平衡生活与工作的策略、妙招(tips)和方法。换句话说,这是本几乎绕开一切现实问题及其成因的书,却填塞了大量告知读者“怎么做”的前人经验谈乃至碎碎念。所以尽管两位女性作者都是成功“上岸”的终身教职获得者,她们并没有费心思将自身经验以学理的形式予以呈现。
于是,整本书是那样语重心长,也不乏真诚,但当它只负责教会一些“生活小妙招”,却不负责解释生活。
但作为一个对生活——不管是学术还是育儿,又或者是其他——都存在很多困惑的人,“生活小贴士”显然不能满足我那颗太过执着于卑微求知的灵魂。
这并不是说整本书一无是处。如果撇去书中绝大部分告知你如何规划和行事的“贴士”内容,或许整本书最值得一读的章节是第三章“了解你自己(一):成为一位学者”。其中以假设的口吻,讲述了一位历来学术课堂表现优异、却不适合从事学术职业的英语专业女博士生的心路历程。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描述一类本质上不适合学术道路的女性,而这类人非常容易在步入学术工作后,利用“工作—生活无法平衡”作为借口,顺势退出学术舞台。
读完这个假设的女博士的故事,脑中很容易浮现许多在求学、工作经历中熟识的面孔。在我看来,这个故事的意义从来不是告诉你,学术工作者的工作和生活是多么难以平衡,而是揭露了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学术圈,不管怎样评价它,一直且永远都是少数人的游戏。参与学术工作就等同于加入一场远比其他人更为漫长和痛苦的“成人仪式”。在这个过程中,退出、淘汰都太过寻常,以至于追随学术工作的逻辑,通常要求学者全副身心地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最大程度地压缩私人生活。
更何况,在当代大众媒体的舆论场中,一旦遭遇无法处理工作—生活平衡的主流方案之一,正是以牺牲生活的方式展开的。但是,做妈妈这件事又完全是另一种逻辑,在中国做妈妈,又是一种与本书中所提到的育儿方式完全不同的境遇。至少人们已经意识到,如果纯粹从经济理性的角度去考虑婚育,那么结婚生育、尤其是育儿,绝对是一件不利于个体在社会上充分发展的事。而太多的“中国特色”也只是使育儿这件事变得更加艰难——我经常好奇,为什么技术进步和科技发展,并没有真正将育儿这件事变得更容易。也许人类本身就是种难搞的东西,从他们还很小时候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当我买下这本书时,想看的内容或许是对这种困境之所以发生的回答。但我显然找错了对象。我想,每一个人文社科专业出身的学者都曾读过韦伯的《以学术为业》,也都会记得,韦伯把学术生涯理解为一场赌博。今天,我们的工作所面临的职业风险和危机没有变得好。如果想以母亲的身份参与学术游戏,那么无疑就会变成一场疯狂而又危险的赌博。
然而,这本《妈妈教授》最大贡献在于,它试图劝导你相信,以母亲身份从事学术工作的风险是可以被控制的,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在告诉读者“如何去控制风险”的同时,证明“两者兼得,并非不可能”。可是太多现实中观察妈妈学者们的例子,包括我自身的经验,都在阅读中不断告诫我:过度乐观的估计,未免太不现实。于是我的阅读从最开始就摇摆于“我确实遇到了书中提到的困难”以及“它说的方法对我真的有效吗”这两种感受之间,直到最后,我的怀疑精神占据了上风。书中宣扬的所谓“两者兼得”的美梦暂时仍不属于我。
当然,假如说一点共鸣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对于身处围城中的你我,书中这些教诲、意见和建议,其实跟女学者们日常群组或私聊中时时吐槽和交换的内容没什么区别。但我无法被说服。问题或许出在,当我个人现在已经快被浸泡成一个高度异化的学术机器的时候,这类关于如何在学术圈“绝处求生”的话题,除了用来吐槽乃至自嘲,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言说语境。或许因为除了吐槽,真正能做的也很少。就像我现在也很少浏览学术公众号剖析如何在学术圈生存、挣扎和钻营的各路方法。好像在这一行做了几年之后,你就会对这些话题感到麻木。不管从这些文章中被告知某所高校实行怎样残酷的“非升即走”规则,又或者是跟着各种“意见”去规划写作、发表和项目申请……现在的我已经很清楚,这类资讯本身,并不能取代在学术界生存的真相,那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道路是可以复制的。再多的资讯、经验,既然只是参考,它们最终很少影响一个人在职场中如何表现的本质。
另一个让我保持悲观清醒的理由则是,当考虑到中美学术界实际上大相径庭的整体环境,书中给出的很多具体建议,尤其是关于高校教职选择的部分,就像开了一副水土不服的处方。甚至当这些建议对中国的学者妈妈缺乏现实指导意义时, 读起来会觉得非常不对味。毕竟,评价体系日益同质化的高校和科研机构,留给学者们选择的余地非常可怜,而东亚社会特殊的性别状况也非北美同行所能想象,更不要说眼下地狱般的育儿模式……任何一个问题拎出来,都值得大声辱骂几句,瞬间变身一个愤世嫉俗的酸腐学术民工。可是骂完又能如何?终究要继续打开电脑滚回去爬格子,炮制和生产一篇又一篇期待在学术期刊上占据几页版面的学术成果。
至于这些成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足以让人一直困惑下去。在这个意义上,《妈妈教授》就好比给习武之人一本不算特别精良的、但在域外有人练成的武功秘籍,看起来好像学成了就能更好地行走江湖,而你却已对江湖产生了厌倦感。又好比说,你慢慢认识到,自己身陷在“一切早就安排就绪”的游戏里,但这本书的横空出世,恍若递给你一份允诺着可以帮你通关的密码,你却发现自己站在另一块地图上,密码却并不兼容。在这个普遍开始弥漫着“选择大于努力”信仰的悲观职场环境里,当上进被调侃成不如去上香,或许参考《妈妈教授》这种指点迷津的秘籍,真不如去翻看未来十年的星象。而今,我们都正在慢慢学会如何更好地顺势而为,而非一再相信逆风翻盘。
所以,看完这本书,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妈妈教授”的双赢真的这么可能实现,那也不会需要用一本书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可行性。紧接着,第二个想法或许更讨厌:既然一边做妈一边做科研这么苦,为什么还要干这个。从决定升学读书开始,我很少怀疑自己在做学术方面的能力,但我从来不敢轻易说,有信心同时做好妈妈和学者。我想很多跟我境遇一样的同行都会不断意识到,我们都各自走在一条由我们用脚印一步步踏出来的苦路上。在这里,本就不存在什么“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情形。
总之,大概因为我身处在一个不适宜的位置上打开了这本书,于是不得不再度咀嚼一遍在工作和生活中时常遭遇的困惑。因而阅读这本书的理由,大概就在于,它又一次加深了我历来就不怎么乐观的认知。同样我也很难回答“我是谁”这样终极的哲学问题,我只是不断地体会到,在“我想成为什么”和“我正在做什么”之间,不断被各种现实因素割裂出越来越深的鸿沟。但我别无他法,除了更加拿出勇气和一种绝对的现实主义精神,去面对这个从来就不完美的现实。
编辑|一一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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