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S-Town”：献给John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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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想要逃离，一边徘徊不舍；一边怨恨谩骂，一边怀揣希望。“S-Town”的主人公John B. McLemore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矛盾割裂的个体。他并非文学影视作品中的主角，但他的故事却远比小说戏剧更令人动容。他真实地生活在美国南方一个被主流遗忘的小镇里，没有任何虚构夸张，他是一个真实的人，而“S-Town”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想，这也正是“S-Town”成为一档现象级播客的根本原因。在当下的中文播客世界里，我们真的很难找到这样一部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声音纪录片，充斥着反转、悬念与谜团，交织着咒骂与诗意的表达，浸透着忧郁、愤怒与希望，它承载着太多复杂到难以言说的话题，关于社会、人性，关于一个在不惑之年选择自杀的男人，和爱。
“我受够了这个Shittown。”
——“S-Town”的诞生
2012年末，广播节目“This American Life”的制作人之一Brian Reed，收到了一封陌生邮件，标题格外引人注目——“John B. McLemore生活在阿拉巴马州的Shittown。 ”Shittown就是伍德斯托克（Woodstock），John在邮件中披露了镇上流传的两则丑闻：一则是一位女子声称遭到了当地警官性侵；有传言说该警官强奸成性，犯下了不止一次的罪行，但至今都没被起诉审判，依然在职执法。另一则是当地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殴打致残，最终因医治无效而离世，而这个富二代也没有受到制裁，逍遥法外，还到处吹嘘自己的杀人经过。
Reed随后通过邮件和电话与John取得了联系，想要进一步了解细节。按照这个走向，“S-Town”似乎就要成为一档近似于“Serial”的犯罪调查类叙事节目了。可事实上，在Reed与John保持通信，直到后来真正来到了Shittown一步步展开调查、揭秘真相的过程中，这档播客的定位似乎愈发模糊起来，磕磕碰碰，驶向了另一个方向，却意外地凭借着全新而独特的风格又一次竖立起了叙事播客中的一座“里程碑”。
像是某一个荒诞剧的结局，传说中的谋杀案从未发生，也没有哪一个富二代伤人致死却逍遥法外，Reed仅用了不到两集就将一切交代清楚。John叹了一口气，不存在的谋杀案便告一段落，但Shittown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ed的这次实地调查难道真的没有意义吗？正相反，意义重大。
他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Shittown呢？它偏僻、封闭，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效用，停留在了上个世纪，保留着对女性、黑人、同性恋者的严重偏见。面对不可抵挡的落败，那股近乎偏执的保守却始终不可撼动。
“S-Town”主播Brian Reed
相比之下，生活在这里的John显得格格不入。他会关心气候变化、环境污染，醉心于研究天文和数学，被人们贴上了“天才”“疯子”等等标签；他还是一个自学成才的钟表修复师，可以心无波澜、平静地面对成百上千个精细的钟表零部件。
不论是谁，但凡设身处地地将自己代入他的生活，一定都会被巨大的孤独感淹没。就像开头所说的，John身上透露出一种天然的矛盾感，他痛恨Shittown，却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Shittown的一部分。
从犯罪调查转向一个孤独者内心世界的侧写，对“S-Town”来说既是脱轨，也是入轨。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哥特式的结局，也给Shittown留下了一个深刻隽永的谜。John自杀了。
“人生乏味而短暂。”
——走进John的内心世界
一头红发，蓄着红色山羊胡，戴一副眼镜，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外表看起来轻于实际年龄的48岁，不喜欢过度地寒暄，甚至连“很高兴见到你”的客套话都没说，这是初次见面时John留给Reed的第一印象。
“走吧，去看看墨西哥矮牵牛花有没有开。”John向Reed发出了邀请。他的花园谈不上精致优雅但是妙趣横生。John对于气候变化的问题十分执着，在小镇上四处发表着没人能真正听懂的演讲。他称自己为世界公民，尽管他几乎一生都没有跳脱Shittown这个小圈子，他仍然愤怒于人们对世界问题的麻木，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抗争。
亲近他的人都了解他的善良。他的关怀不只给予朋友家人，也给予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有无家可归的可怜动物。13只流浪狗陪他一同守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古老的房屋、百花争艳的花园以及葱郁的森林。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将Tyler Goodson拖出泥潭。
John曾经感慨这个20岁出头的年轻男孩集Shittown所有丑陋于一身，但始终没有放弃他。两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是雇主与短期工，还是父与子，抑或朋友，甚至是恋人，都可以抛开不谈，我只是透过John的眼睛看到了他对Tyler寄予的希望，希望他走出强奸犯父亲的阴影，希望他能在糟糕的生活中做出一些改变。随着对John更加深入的了解，我越发感觉到那希望并不仅属于Tyler一人，也属于Shittown，属于阿拉巴马，属于美国，属于世界。
John在Reed面前很少谈及爱情，他的情感世界是什么样子的，Reed在很久之后才偶然拼凑出了全貌。他真的很希望John的一生中曾经拥有过真挚纯粹的爱情，能够消弭哪怕仅是一小部分的寒冷孤独也好。
他曾对Reed说过：“人生乏味而短暂。”可他却在弥留之际写下的信函中，倾注了内心的宁静与生命的丰盈。
“我这一生修复过很多钟表，学习过几何学，制造过星盘和日晷，自学了19世纪的电镀、烫金、微型机械加工等等技术，读过莫泊桑、卜伽丘、雨果、巴尔扎克、卡夫卡。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还是独自一人在林间、田野中漫步，见证自然的点滴变化，聆听自然的声音。”
“时间是馈赠，也是折磨。”
——真实原声与文学化叙事的碰撞
“S-Town”的故事是独一无二的，其后期制作也同样精良。保留了最真实而不加修饰的原声，哪怕没有搭配影像，你也能透过声音走近一个生动的、完整的人。你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每个人说话时的语气和状态，可以揣测他的表情和心情。有时也会听到人声之外的环境音，但绝不会成为一种干扰，反而增强了现场感。
Brian Reed 录制节目
与之辉映的，是文学化的旁白表达与叙事逻辑。尽管受访者们操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对话中充斥着粗鄙的脏话；尤其是John，面对录音也毫无顾忌，可这些丝毫没有妨碍“S-Town”整体的文学性。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一体的，John本身的诗意与文学性才是最关键的密码。
在得知谋杀案并不存在后，他叹了一口气，听起来不像失落更像放松，似是庆幸那个年轻的生命没有就这么轻易地消逝，又掺杂了几分对谣言遍布的无奈。被Reed问及为何叹气的时候，他答非所问：“我现在坐在这儿，看着窗外漂浮的云，痛恨着这个我深深扎根的小镇，也痛恨着那个没有在几十年前就打包逃离的自己。我脑海里总有一个念头——‘躲在森林里吧’。它始终在我耳边盘旋，束缚着我，待在原地。”
Reed就是这样，用小说家的双眼洞察着一切，共情着一切，赋予整档播客以一种文学写作的厚重感。促使John最终走向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John的遗产争夺风波中究竟孰是孰非？John真的把资产换成金条了吗？如果是真的，那金条被他藏在了哪里？John留下的联络人名单上都有哪些人？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悬念与疑团重重，很多问题终究无解，随着对故事的挖掘以及对John内心的剖解越发深入，答案显然已经不再重要了。
沉重的钢琴奏响了轻快简明的第一个音符，昭示着进度条走向终点，每集片尾播放的这首“A Rose For Emily”，发行于1968年，来自英国摇滚乐队The Zombies，歌曲的灵感来源于美国作家William Faulkner1930年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用欢快的旋律讲述了一个哀戚的故事。Emily从未得到过的玫瑰成了一个隐喻。John第一次见到Reed的时候，就送了他Faulkner的这本小说作为睡前读物。不知道John是不是也在这篇属于Emily的小说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和同类型的播客“Missing Richard Simmons”一样，“S-Town”也面临着很多道义层面的讨论与批评，但我还是更乐于相信，它是Reed献给John的一枝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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