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赏读 |戴望舒的现代诗歌赏析
戴望舒(1905—1950),浙江杭州人,曾用笔名梦鸥、梦鸥生、信芳、江思等。中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人、翻译家,先后出版诗集《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灾难的岁月》、《戴望舒诗选》、《戴望舒诗集》、《戴望舒诗存》。
戴望舒的诗歌创作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
在《我底记忆》时期,戴望舒注重诗歌的音韵美,但后来又自我否定了:“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论零札》)。因此,在《望舒草》中,他删汰了部分旧作,留下的诗歌风格齐整、和谐,在语言辞藻、在语言词藻、情绪形式、表现方法等各方面都是符合他当时的诗歌主张的。这是一本很纯粹的、统一的诗集。
1938年以后,戴望舒在香港做了不少反帝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文化工作,1941年还因宣传革命被日本人逮捕入狱。个人生活的变化反映在他的创作里——1948年出版的第四部诗集《灾难的岁月》收录了他战后创作的25首诗歌,虽然艺术手法还是他的本色,但在题材内容方面,却不再歌咏个人的悲欢离合,而唱出了民族的觉醒,群众的感情。他的诗所表现的已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气节了。
本期诗歌赏读选择了戴望舒的4本诗集中的5首优秀作品,从《雨巷》到《我用残损的手掌》,基本体现了戴望舒的诗歌特点与创作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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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选自梁仁编:《戴望舒诗全编·我底记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赏读:
《我底记忆》是戴望舒自编的第一本诗集,由刘呐鸥、施蛰存及他本人合营的上海水沫书店在1929年出版,包含其在1924—1929年间的26首诗作,分为《旧锦囊》、《雨巷》、《我底记忆》三辑。诗集“出版之后,在爱好诗歌的青年读者群中,开始感觉到中国新诗出现了一种新的发展”(施蛰存《〈戴望舒诗全编〉引言》),显示出三十年代中国新诗于革命诗歌的写实主义、新月派的浪漫主义之外,作出现代主义的尝试。创作于1927年的《雨巷》就带有这种转型色彩。
此诗描写了一场发生在雨巷里的邂逅与追寻。诗人以卓越的艺术想象力塑造了“雨巷”与“丁香姑娘”两个核心意象,并通过情节的渲染与音节的复沓吟唱着对心爱之人可望不可即的企慕,使全诗感染上朦胧的浪漫色彩与悲情气氛,可谓现代版的《蒹葭》。
音乐美是本诗形式上的一大特色,叶圣陶称其“为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诗人使用了不少如“凄清”、“惆怅”、“芬芳”一类的双声词,并在各节设置押韵,使诗歌读来朗朗上口。诗行的排比、复沓与首尾重章将情绪的节奏拉长、放缓,使得诗歌一唱三叹,盈满忧伤的气氛。
作为戴望舒早期诗歌的代表作,《雨巷》具有古典审美韵味。诗歌以爱情为题材,以女性为重要的描写和抒情对象,深受晚唐诗风的影响。“雨巷”和“丁香”两个主要意象也是中国传统文人所喜爱的。
“雨巷”这一空间意象贯穿全诗,是作者心理环境的外化。它以阴冷、空寂、悠长、逼仄的特点表征着诗人独自蜷缩在阴郁的情绪里,压抑又没有止息。“丁香姑娘”与雨巷、诗人有着相似的特质,却又更加虚无缥缈,加重了诗歌忧郁、彷徨的情调。“丁香”因其外形洁白清香,在东方话语中象征着高贵、纯洁,同时,中国古诗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赋予其忧愁、清寂的文化底蕴。丁香花期短、易凋谢,暗示美丽易逝。以“丁香姑娘”为喻,贴切、美好而感伤。
这首诗歌是极具象征意味的,明确诗歌主旨需要联系写作背景。一方面,从字面看来,《雨巷》的主题是求而不得的爱人与败而不止的期盼。《我底记忆》初版扉页印有法文“A Jeanne”(意为“给绛年”),《雨巷》写于1927年,正是戴望舒初遇好友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并爱上她的时候,将其解读为爱情诗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1927年正是大革命失败,戴望舒同杜衡到松江县施蛰存家避难,心情低落之时,《雨巷》是其不甘理想败落,渴求复兴革命事业的心境的反映。以爱情追求喻人生抱负,是古代士子闺情诗的典型写法,戴望舒以现代象征技巧书写现代知识分子的情感,赋予其新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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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底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选自梁仁编:《戴望舒诗全编·我的记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赏读:
《我底记忆》一诗以诗人的记忆为书写对象,以情绪的节奏为诗的骨子,将无形的记忆具象化为忠实于自己的友人,通过对“友人”的描写抒发过往生活的忧郁和痛苦,描写细腻,构思奇特。
诗歌首先追索了这记忆的行踪,将承载着诗人记忆的一个个具体场景定格——燃烧的卷烟、笔杆、破旧的粉盒、颓垣的木莓、喝了一半的酒瓶……友人的行踪即诗人的生活轨迹,透过这些生活化的意象不难窥见“我”过往生活的糜烂与心底所承受的痛苦。
“我底记忆”与“我”是两个独立的主体,关系亲密又微妙。一方面,记忆是“我”孤独时的慰藉,在“我”寂寥时来作毫无规律的“密切的拜访”。记忆的话语冗长、琐碎又低微,“它底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诗人抓住记忆到访的细节,写尽了人类生命体验的共性。另一方面,“我”的记忆为“我”带来痛苦,它常常“挟着眼泪,夹着太息”,在“我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时才停歇琐碎的唠叨。这是诗人的记忆的个人化特点,暗示了个体生命的苦痛与凄凉。作者在开篇与结尾反复强调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实际上就是强调过往的阴影挥散不去,诗人始终为苦痛的回忆所扰。
相比于《雨巷》部分取法晚唐诗,此诗是纯现代的。诗人所选用的意象不带传统色彩,完全取自个体生活经验,是充分个人化的。意象组合所呈现的场景也都是现代生活的痕迹。诗人抛弃对外在形式上音乐美的追求,以情感的流动形成诗歌内在的节奏,创造出口语化的自由体新诗,人称“望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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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
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选自梁仁编:《戴望舒诗全编•我底记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赏读:
怀乡这个词是西方学者用来描写现代化环境中人们的怀旧情绪的。“初一看,怀乡是对一个地方的向往,但实际上,它是对不同时代的怀念,对童年、对梦中更为缓慢的节奏的怀念。”这首诗中的“天”隐喻着诗人的理想,“对于天的怀乡病”实指诗人对于实现理想的渴望。
诗的第一节勾画了诗人的形象——忧郁的脸,悲哀的心,缄默着抽烟,这似乎确是郁郁不得志的精神流浪者的共性。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像在母亲的怀里,一个孩子欢笑又哭泣。……在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第二三节描绘了理想之美好。章法的复沓使诗人的眷恋情绪更加绵长、深重。
然而,到了第三节的后半节,在与理想的强烈对比中,现实黯然失色——理想是“不属于我的”。有的人对理想孜孜以求、怀恋成疾,有的人却如抛弃敝儿般背弃了信念。诗的结尾谴责了抛弃理想的行为,既表达了作者对于理想的坚定追求,又流露出追求受挫的浓重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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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选自梁仁编:《戴望舒诗全编•我底记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赏读:
这首诗整体运用象征,以西方创世纪神话为原型,在超现实的浪漫气氛中表达了诗人追逐理想的坚定决心与追求过程中的孤独困苦、迷惘彷徨。
天上的乐园鸟是诗人的自况,尽管失掉了伊甸园,贬落凡尘,依旧保持着“渴也饮露,饿也饮露”的高洁姿态。“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恒的苦役?”表达了诗人追求理想过程中偶尔产生的孤独与疲倦。“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则表明诗人对于现实的不满。
整首诗歌都采用了复沓的章法,对话的姿态与疑问的语气,一节节面向乐园鸟不断发问,不仅突出了诗歌的音乐美,也强调了诗人想要实现理想的心情既迫切又孤寂、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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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选自梁仁编:《戴望舒诗全编•我底记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赏读:
1941年,戴望舒因宣传革命被日军逮捕。在狱中,诗人怀着对祖国的深沉思念与热爱,和对大好河山饱惨遭践踏的同情与哀痛,写下这首《我用残损的手掌》。
全诗基于“我”虚幻的想象,以一只残损的手掌拂过祖国大地,展现战时山河沉沦的景象,将内心的感受形象化,真实而又具体,有人称之为超现实主义,也有人称之为革命的现代主义。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从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到岭南憔悴的荔枝花,从黄河的水夹泥沙到长白山冷得刺骨的雪峰,诗人融视觉、触觉、味觉、心理感觉于一体,以写实的笔法渲染着沦陷区的阴暗。而在祖国辽远的一角,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手掌感受到的温度其实是心理温度。面对解放区,诗人以虚代实,“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表达对新生政权的支持与向往。
不同于早期象征诗派执着地追求朦胧、晦涩,戴望舒坚持“诗要以最真实的情感做底子”,表现在此诗中,就是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唱出对祖国的热爱、对苦难大地的同情和对革命政权的拥护。施蛰存认为,《苦难的岁月》中的诗标志着戴望舒诗思想的升华。
文研青年推荐参考文献:
1.公木主编,《新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
2.龙泉明主编、赵小琪副主编 ,《中国新诗名作导读》,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3.孙玉石,《中国现代诗歌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4.於可训,《新诗文体二十二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本文为中国新诗作品赏读专稿,专题知识梳理、考研点拨等将在线上专题研习结束后,由专人汇总成果,经“专题研习”栏目推出,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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