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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 三场赌局

毛尖 保马 2024-03-13

2017

HAPPY  NEW  YEAR


编者按


又到一年除夕夜,不管是Marry、Jacky还是Ben,回到家都变成老爸老妈口中的宝宝、贝贝、囡囡,奔波一年的身体坐定,吃饺子,看春晚,打麻将。

中国人深谙“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道理,甚至有个段子说到,妈妈之所以不愿女儿远嫁,是嫁的远了,麻将的规则都变了。或许就是对“赌”的这点情分,香港电影里那些赌王、赌圣举手投足之间,总是风度翩翩,令众多少女尖叫、痴迷。也正因如此,毛老师坚决不同意把“赌”与“黄、毒”并列,理由嘛,颜即正义。

家家都有自己的过年传统,保马的过年惯例是——推送毛老师的文章,与读者同乐。毛老师的影像记忆总是特别,小三可爱,赌徒迷人。但尽管如此,保马还是要重申立场:我们,拒绝黄赌毒!

牌桌光阴短,岁月蒙太奇,丁酉年,愿大家能手握一把好牌。我们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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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场


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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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的新年记忆都和牌桌有关。每年第一天,外公外婆允许我们打一次牌。如此,外公他们一桌,我们孩子一桌,外婆家跟赌场似的。外公打得高兴,自己出汗了,就嚷嚷热,要外婆帮我们把外套也脱了。他要打输了,自己发冷,我们跟着一人加上一件棉背心。一天打下来,四个孩子中,就有人感冒,不过,感冒不是事,在悠长的黑夜,我们打着喷嚏回味接连摸到的一个大怪一个小怪,感觉这一年的开头不能更神奇。

 

牌桌光阴短,岁月蒙太奇。外公的赌桌上,隔壁老胡走了,隔了一年,白头翁的位置又被豆腐脑取代,有时候人手不够,外公的剃头师傅就替补,然后,观音大伯走了,19号老娘也走了,最后我外公也变成墙上照片。常常,我们在院子里飞跑,跑过他们牌桌,看到他们那么凝重地思考该出哪一张,和他们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就觉得赌桌上的人,属于人的比较级,如果不是最高级的话。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一直非常不同意把“黄赌毒”连在一起说,“赌”和“黄”“毒”真不是一个范畴的事情,这个,电影史会很支持我的观点。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涉黄涉毒的脏乱差影像比例要远远高过涉赌人物,赌场上的电影主人公,不仅时常显得风度翩翩,还反反复复被摄影机赋予特别的魅力,来看银幕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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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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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老K,肯定是鲍伯。二十年前在香港科技大学资料室看的《赌徒鲍伯》(Bob le flambeur,1956,法国),晚上看完,第二天中午又跑去看了一遍。电影开场,是蒙马特黑夜转黎明时分,画外音直接点题:“我们来介绍一下鲍勃,他是赌徒。”镜头随后从街道切入酒吧小赌桌,鲍伯扔下最后一把骰子,离开狼藉的酒吧准备回家睡觉。酒吧门口,出租司机过来拉客,认出是鲍勃,马上说:“对不起,鲍伯先生,我没看清是您。”

 

赌桌上的鲍伯扔下最后一把骰子


鲍伯显然是这个城市的老炮儿,出租司机认识他,报摊主人认识他,警察也认识他。警长看到他,马上停车捎他一段,然后警长甜蜜地跟年轻警察回忆自己如何和鲍伯成了朋友。“当年,有个王八蛋向放下武器的我开枪,鲍伯一把上去拗断了他的手。”回家前,鲍伯又去两个酒吧转悠一圈小赌一把,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大学生活动中心跳完最后一场舞,又赶到研究生活动中心跳最后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虽然这是一部犯罪电影,电影开局却充满了亲切的日常气息,导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号称法国新浪潮教父,后来分道扬镳的新浪潮健将戈达尔(Jean-Luc Godard)和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都在各自的成名作里模仿了老梅。《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1959)和《断了气》(À bout de souffle,1960) 的开场,直接就是《赌徒鲍勃》的日常,包括圆形街心的表现,都是梅尔维尔的角度。老梅独立制片出道,由于资金的限制,他直接扛着摄像机冲街上对着路人拍,这种工作方式,后来也成为新浪潮的通行做法,包括他的画外音叙述,这种被传统编剧视为电影噩梦的手法后来也在戈达尔和特吕弗那里发挥到极致。

 



镜头划过蒙特利特的街道


元气淋漓的梅尔维尔,比希区柯克更霸道。他在《断了气》中客串一个色情小说家,出演一场小说发布会。会上,他被问到:“你认为女人在现代社会是否有她的地位?”老梅直接挑逗对方:“是的,如果她外表十分迷人,而且穿着脱衣舞装,戴上深色太阳眼镜的话。”既野兽又辛辣,齐泽克看到,大概自愧弗如。老梅本人,和他的新浪潮小伙计一样,深受美国影响,梅尔维尔这个姓氏就来自《白鲸》作者,而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他们是靠看电影,大量地看,反复地看,对比地看,成为电影导演,这和传统的在电影体制里当学徒很不一样,他们一朝出手,满屏新鲜的个人风格,也是因此缘故,虽然法国新浪潮深受美国电影的影响,回过头来新浪潮又影响了美国电影,今天美国警匪片中的存在主义气质,可以多少溯源到梅尔维尔的镜头前。

 

梅尔维尔的电影,片片杰作,《赌徒鲍伯》经常还不被列入他的代表作,不过,在《可怕的孩子们》(Les enfants terribles,1950)《独行杀手》(Le samourai,1967))《影子部队》(L'armee des ombres,1969)这些大作的阴影里,我坚定地认为《赌徒鲍伯》是老梅最好的影片。因为,这部复杂的赌徒电影,既无法在警匪片的范畴里被讨论,也逸出了黑道电影、黑色电影的框架,鲍伯的命运,既有希腊戏剧的命运高度,又奇特地秉持了B级片的幽默和荒诞。

 

赌徒鲍伯,他的日常就是赌博和晃膀子。二十年前,他和一个好兄弟一起抢劫了兰波银行,兄弟牺牲了,鲍伯就一直带着兄弟的儿子保罗,像儿子一样照抚他,周围人也都把保罗看成鲍伯的儿子。一天,鲍伯和梦游似的漂亮姑娘安妮萍水相逢,这姑娘以后会是新浪潮时代的典型街头女郎,带着无政府主义的迷茫,带着浪荡诗人的得过且过,鲍伯把她从一个皮条客那里救下来,给她钱让她好好生活,但是五十年代的美女个个都是命运的小赌徒,她愿意在街头晃荡,愿意被各种男人带来带去。再次遇到安妮的时候,鲍伯把自己的公寓钥匙给她,让她去他那里好好睡一觉,反正鲍伯要到黎明才会回家。他让保罗送安妮回去。保罗送安妮回去,年轻男女,一个回合就睡到一起去了,凌晨鲍伯回家,看到鹊巢鸠占,非常体贴地关门走人,临走还留条保姆请勿打扰。

 

带着无政府主义迷茫的安妮


生命不息,赌博不止,牌桌收场有马场,但这一天,鲍伯的手气似乎不太好,所以,当赌友罗杰告诉他,“迪威尔赌场的保险柜里放着8亿法郎!”导演给了鲍伯一个大特写,他眯缝双眼微一沉吟,“8亿法郎,值得冒险”,如此,诗和远方登场。二十年前的鲍伯回来了,或者说,这其实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倒叙电影,梅尔维尔以未来时态讲述了鲍伯的过往岁月。

 

镜头切向沉吟的鲍伯


鲍伯召集旧友,各路人马登场。内应搞定。锁匠搞定。下手搞定。万事俱备,鲍伯出发,他要假装在迪威尔赌场赌博,同时策应全局。而这个抢劫团伙贼胆包天的地方是,就在动身前,鲍伯被告知,他们的行动已经被警方掌握。之前,因为愣头青保罗太想赢得安妮的好感,在安妮面前夸口要抢赌场成阔佬,一个转身,安妮又把消息漏给了皮条客,皮条客为了在警长那里还人情,又告诉了警长。当然,如果没有安妮的告发,鲍伯找的赌场内应,也已经反水。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抢劫案。

 

西装革履的鲍伯走进赌场,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为赌场生的,稍微一个打量,鲍伯就把赌场角角落落看在眼里,然后,影片细致表现了鲍伯一生中最难忘的二十分钟。梅尔维尔亲自担纲的画外音这个时候又响起来:“然后鲍伯开始赌博,忘了之前他对罗杰许下的承诺。”鲍伯作为影史首席赌徒的素质在这里呈现出来:一旦赌场的轮盘开始旋转,他就忘记了和朋友们精心策划的8亿法郎抢劫,赌桌吸住了他占有了他。他赌啊赌赢啊赢,从大众厅换到贵宾室,那一个晚上,他一辈子的运气争先恐后而来,跟着他一起下注的人越来越多,他成了赌场传奇。终于,等到面前已经堆不下赢来的筹码,他才陡然想起他来迪威尔赌场的目的,约定的时间已到,他飞跑到赌场门口,但悲剧已经发生。

“男人情”的史前史

 

等在赌场门口的警察已经和他的抢劫团伙发生了枪战,保罗死于枪战。鲍伯上去抱住弥留之际的保罗,看着儿子一样的故人之子,他会想起保罗的父亲吧,也许当年也是如此死在鲍伯的怀里。那一刻,所有的人,警察也好,劫匪也好,观众也好,都被一种希腊戏剧式的命运擒住,但是,梅尔维尔不准备把大家耽搁在悲痛中,一个句号他把大家抓回到B级片的节奏。赌场派了两个门童,把鲍伯赢的几百万法郎送下来,警察帮他把钱装入警车,鲍伯和抢劫团伙也被带上手铐装入警车,鲍伯恢复平日腔调,对警长说:“别让警察动我的钱。”警长说:“故意犯罪可以判你五年牢,如果请个好律师,三年。”鲍伯的同伙罗杰接过去说:“请个更好的律师,可以无罪。”鲍伯继续:“请个最好的律师,我还可以控告你们伤害人身安全。”

 

电影就此结束在警长和鲍伯、罗杰关于律师的讨论上,三人的表情都相当日常,警察和罪犯的关系这么合法又美好,电影史上可算罕见。某种程度上,梅尔维尔通过这种关系,启动了后来走向基情的男性情谊,比如吴宇森的“本色英雄”们就是这个延长线上的亚洲同类。之前,警长接到线报,知道鲍伯要去抢赌场时,曾两次上门劝说鲍伯,最后不得已,坐镇赌场门口阻止他们抢劫,这样的警民关系,天地良心,我只是短暂地在社会主义电影时期见到过。而鲍伯的抢劫团伙,尽管功败垂成,但是保罗也好,罗杰也好,没有一个人怨恨鲍伯,他们庄严又克制地接受失败的命运。相比之下,梅尔维尔镜头前的女性,除了鲍伯的一个红颜知己酒吧女老板,其他女性都显得相当自私又贪婪,这就更让生死与共的赌徒们显得兄弟一场不虚此生。

 

和谐的警匪关系


电影圈里流行梅尔维尔的一句名言,“成为不朽,然后死去,”赌博鲍伯内在地实践了这句话,梅尔维尔缔造的一代赌徒性格也在全世界被克隆,比如我们可以在银河映像的很多警匪身上,看到凝聚在鲍伯身上的那种崇高宿命。他们赌博不是为钱,抢劫不是为钱,他们是奥林匹斯山上正邪莫辨的小神,唯一的目标就是荣誉,这个荣誉包含做好事的荣誉,也包含做坏事的荣誉。鲍伯团伙作案前有一幕,梅尔维尔的镜头摇过劫匪,摇向远处的山峰,实实在在表现出“坏人的不朽性”。这些牛逼的坏人,今天被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和杜琪峰等导演以各种风格继承下来,像老梅后来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大段的几乎没有对白的作案戏,在后代导演镜头里,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像舞蹈,比如杜琪峰最近的新片《三人行》,虽然口碑不好,但影片尾声处一气呵成的十分钟枪战,努力接近黑帮诗歌的意图,马上令人惆怅又亲切地生出“梅”开二度之感。

 

梅尔维尔已经不朽,赌徒鲍伯身上的那一身风衣亦已不朽,成为后代赌徒专款服饰。1989年,周润发扮演的“赌神”走上银幕,开启香港系列赌徒片,风衣飘飘恰是青春版的鲍伯,虽然鲍伯身上那种简约又冷峻的宿命感不在,但香港赌徒发挥了鲍伯身上天真又多情的男神气质,算是梅尔维尔的罗曼司版。而回首电影史,真正继承了鲍伯的赌徒精神的,似乎还是个美艳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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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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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尔逊》(William Wilson)很少见电影史提及,因为它不长不短有点尴尬,系短片集《勾魂摄魄》(Histoiresextraordinaires,1968,意法合拍)中的一段。电影开拍之时曾经是个话题,制片想打造一个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小说电影集,搞得欧洲一大波导演,都想以爱伦•坡的粉丝身份,掌镜其中一则故事。海选之下,罗杰•瓦蒂姆(Roger Vadim)导演了第一则《门泽哲思坦》,路易•马勒(Louis Malle)导演了第二则《威廉•威尔逊》,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导演了第三则《该死的托比》,三个故事,都以死亡终结,以此回应合集之名。不过,三位导演中,路易•马勒对于被制片选中,开初并不乐意,因为他觉得,“我还是会花像制作一部长片那样的时间来做这个短片,多少不值得,”而且,虽然六十年代的欧洲,流行这种大导演的“拼盘剧”,可马勒觉得跟自己的工作方法不合拍,所以接不接戏,颇为犹豫。

 

但是,那个时段,他的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涯一起触碰到一个危机,“出于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激烈地摇动一下,怀疑一下”,他接受了这部可以让他马上离开巴黎的戏,因为这部戏的主要制片人是意大利人,主要资金也来自意大利,马勒很快选定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打算用意大利语做。藉此,他逃开了1967年的巴黎,逃开了让他觉得陷入自我重复的巴黎摄影棚。

 

《威廉•威尔逊》属于爱伦•坡小说中,不那么出名的一篇,故事也属于并不恐怖的那种。威廉•威尔逊与其说是一个人名,更像是一种人格或精神状态,从寄宿学校到长大成人,作风邪门的威尔逊身边一直有一个跟他一样大一样面貌一样姓氏的人跟随他,每次威尔逊作恶,这个人就会出来揭露他,威尔逊把这个人称为“我的施刑者”。电影基本遵循了原著,但是马勒把威廉•威尔逊赌场作恶这场戏浓墨重彩了。

 

小说中,威廉•威尔逊以第一人称叙事,“我比希律王还荒淫无耻”,“堕落得完全失去了绅士风度”,不仅自己染上各种恶习,还喜欢败坏别人,包括在牌桌上出老千。小说记叙了一次威尔逊在赌桌上出老千把一个有钱新生弄到让众人怜悯的地步,电影则把这次赌戏当做重点推至结尾。路易•马勒改动了这场赌戏,把有钱男生变成了一个贵族女子,欧洲最美男人阿兰•德隆(Alain Delon)扮演威廉•威尔逊,欧洲最美女人碧姬•芭铎(Brigitte Bardot)扮演威尔逊的牌桌对手。

 


阿兰·德隆与碧姬·芭铎的对峙


在多年以后的《路易•马勒访谈录》中,马勒曾毫不客气的提到,虽然加入这部拼盘剧,最初还是阿兰•德隆向他发出的邀请,但是,半年合作下来,他发现,德隆是所有和他共事过的男演员中让他感到最难相处的一个;另外,马勒也不喜欢芭铎,但他找的更美更神秘的女星弗洛琳达(Florinda Bolkan)被制片否认了,因为她名气不够。不过有意思的是,德隆的难以相处,却奇妙地嵌合进了威廉•威尔逊的魔鬼性格,德隆对导演的怨气也恰好地融入了他的表演,而芭铎在导演那里受到的冷遇也非常合适地混入了角色需要的高冷。

 

魔鬼威廉•威尔逊入场。这个时候,他已经阅尽风流做尽恶事,踏入军官俱乐部的时候,白披风白上衣白手套,满腔纨绔满眼浮夸,对于向他投怀送抱殷勤可可的女郎,他瞟都不瞟一眼。然后,他自己似乎被一个女郎吸引住了。女郎黑发袒肩,抽着烟玩着牌,她看到威尔逊,眼光锋利,带着藐视,“这就是威尔逊?”同桌牌友:“别管他。”不过黑发女郎咄咄逼人:“欧!威尔逊,他的名声来自男人,不是我们女人。”一房间的牌友听懂暗示都笑了。威尔逊于是走上前去:“您是说我吗?”黑发女孩更加凌厉:“是你。就你。”

 

威尔逊适时地接受了挑战。阿兰•德隆和碧姬•芭铎面对面坐下来,首席美男对头号美女,芭铎虽然是胜券在握为民除害的模样,但是她裸露的一大片酥胸令人感到摇曳感到一种危险。不过,随着她一声“Ace”,观众松口气,运气在她这边,但威尔逊追加筹码,也打出了一张老A一张J。镜头追到芭铎的脸上,她不紧张,“威尔逊,你输了,”说完,她打出一张老K。第一局,美女赢,她松懈下来,刚才两人剑拔弩张的场面也稍有缓和。


第一局,美女胜

 

那一晚,黑发美女的运气似乎跟赌徒鲍伯一样好,她连着拿到老A,连着胜了威廉•威尔逊。搞得威尔逊筹码用光,开始不停签支票。黑发美人愈发松弛,她开始调戏威尔逊,“打牌就像谈情做爱,他没力气了。”

 

谁也不愿收手,两人继续。黑发女郎再次拿到一个老A,逼着威尔逊从怀里拿出一只表,说表里有一颗非常值钱的钻石,他要用表抵押。接着,黑发女郎又打出一个老A一个老K,不过,在她以为赢定了,准备收纳所有的筹码和威尔逊的怀表时,威尔逊按住她,说:“我和你一样,也是老A老K,持平,继续。”

 

牌局至此逆转。随着威尔逊叫出一声“Ace”,威廉•威尔逊开始转输为赢,他冷冷地对黑发女郎说:“我洗牌的时候,麻烦帮我倒点酒。”然后,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女郎都没有赢过。俱乐部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留了四个军官和牌桌伺者,而导演也终于更清晰地表现了威尔逊出老千的细节,一张普通牌,他一过手,就变成了一张老A,可惜黑发女郎看不见。不过,她依然保持着赌徒的尊严,既不溃散也不哀求,但威尔逊步步紧逼不准备放过她。他得意地当着她的面把之前签的几张支票点了烟,逼着她说出:“威尔逊,我没有钱了。”如此,魔鬼威廉•威尔逊放出最后大招:“不要紧,我们终极一把,你赢了,我们两讫。你输了,你就是我的。”作为一个资深赌徒,女郎稍一犹豫答应下来。

 

有着赌徒尊严的黑发美女

 

威尔逊开始发牌。很幸运,黑发女郎这次拿到一个老A,她看到希望脸色明亮起来,威尔逊微笑地看着她,说,“也许你的运气回来了。”但悠悠人间,即便是赌神也打不过老千,威尔逊用另一张老A压住了她。黑发女郎彻底输掉。旁边坐的四个军官都流露出明显的不忍,碧姬•芭铎却很庄严地站起来,吐了两个词:“哪里? 何时?”但威尔逊更狠,回了两个词:“这里。现在。”旁观军官实在觉得惨不忍睹,说他们先告辞,威尔逊却说,不,请留下来。然后,他一把拉过黑发女郎,从背后扯下她的衣服。


施虐的威尔逊


以为威尔逊要性侵她吗?我们和军官都错了。整部《威廉•威尔逊》,阿兰•德隆没有流露过一点好色,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性虐者。威尔逊扯下黑色女郎的衣服,用力鞭打她,我们可以从旁观军官既色情又恐惧的目光中看到,鞭打女郎让威尔逊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当然,这场鞭打戏不久即被威尔逊的道德“施刑者”叫停,就像他以前很多次叫停威尔逊的罪恶一样,他迅速揭穿了威尔逊的老千面目,让威尔逊被军官们集体唾弃赶出俱乐部。电影结尾,威尔逊和他的“施刑者”同归于尽,最后一个镜头是,威尔逊和他的幽灵分身在死亡中合体。


威尔逊和自己的幽灵同归于尽


不过,我讲述这个故事,重点不是威尔逊,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的是黑发女郎,虽然碧姬•芭铎的这个角色几乎没有什么人提及,马勒导演在他的多次访谈中,也从没有认真谈及过芭铎的形象塑造,但这部短片我看了好几次,每次看到芭铎说“Ace”时候的表情,总觉其性感度超过她在其他电影中的裸身表演。换言之,有“欧洲花瓶”之嫌的碧姬•芭铎,因为被导演马勒克制了身体动作,使得她全部的性感转到了台词上,又因为马勒也没给她几句台词,如此,她前前后后说的六次“Ace”,就成了她的高潮表达。基本上,她可以算是电影史上把老A说得最好听的赌徒,我们希望她不停地拿到老A说出“Ace”。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当她最后人财两空,冷峻地接受失败的命运,没有一点喊叫地接受了威尔逊的惩罚,观众会觉得,这是个真正的赌徒,就像她发出的摄人心魂的“Ace”音,她可以被称为赌界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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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老K老A有了,现在,请王牌Joker出场。

 

作为最晚进入54张扑克牌的两场牌,Joker在全球范围拥有大量的收藏者,像我外公的抽屉里,就至少有五六十张不同面孔的大小怪,这还是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两张Joker在很多牌桌游戏上不进入,不过一旦进入,必是王牌,虽然他们一直是小丑的面目。我思虑很久,决定把这个“怪”的荣誉赠送给《两杆大烟枪》(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1998,英国)里的年轻赌徒,因为他们最符合Joker的形象设计和命运设计。

 

快二十年过去,《两杆大烟枪》在电影圈和全球观众中间造成的巨大席卷力至今未休。不说其他国家,导演盖•里奇(Guy Ritchie)光在我们大陆就繁殖了大批后代,宁浩的“疯狂”系列里到处是盖•里奇,最近口碑不错的《火锅英雄》里,也满眼盖•里奇。但是,没有一部模仿或致敬之作超过《两杆大烟枪》,盖•里奇筹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三十岁不到,他镜头里的主人公基本也都三十岁不到,各路人马,你有你的大王我有我的小怪,都不是好东西,但也都不是坏东西,噼里啪啦轮番出场,改写了上个世纪末青春电影的世界路径。

 

电影名字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简单解释一下。lock、Stock和 Barrel分别表示一把枪的不同部位,点火、枪托和枪筒,Two Smoking Barrels即指电影中的重要道具,双筒古董枪,字面意思预告这是一部犯罪片,所有人马都会用到枪,电影也会终结在一把枪上;同时,lock、Stock和Barrel更可以指涉影片中的结构关系,既环环相扣,牵一发动全身,又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电影开幕,四个伦敦小混混登场,汤姆、艾德、培根和肥皂,在接下来陆续入场的几组人马中,他们算是小巫,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情,在精神气质上最接近电影不断插播的各种摇滚,“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做,这伤口要比你看得见的深多多”之类。不过,肥皂偶尔冒出来的台词,“枪是作秀,刀才是真格”,也会把其他三个人震住一下,他们看着肥皂说:“不晓得是打劫可怕还是你的过去更可怕。”

 

慢动作定格配上带感的摇滚,盖·里奇全片使用金属色,营造出一种超现实感。


四混混动念头打劫,是因为他们之前的一个计划失败了。他们四个人中,艾德智商最高,四个人说好分别投资二万五,让艾德拿着这十万英镑去赌,因为当地有个叫做性商品店的地下赌场,老板“印第安斧哈利”只接受有十万以上赌资的人。四混混想,凭艾德的牌技,十万变成十二万不是问题。

 

艾德顺利被赌场接纳,三个同伴却不被允许一起进入。这场赌博是整部电影的“点火”装置,因此,在高速膨胀的事件进程中,这场赌戏拍得相当细节。不过,所谓的赌场,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金碧辉煌蓬荜生辉的大厅,老板哈利把赌场设在一个简陋的拳击台上,而且就一桌,哈利招呼艾德:“你是杰迪的儿子艾德吧?”艾德装老卵回他:“那你就是哈利喽,抱歉,我不认识你爹。”老头哈利马上教训艾德:“小子,再胡说一句,你就有机会见到我爹了。”

 

设在简陋拳击台上的赌场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哈利同意艾德来赌,当然锚定了要赢他,因为他看中了艾德父亲经营的酒吧,开头的招呼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赌博开场,一个资深女人讲述完赌场规则后,开牌。艾德要了“一万块开牌”,哈利要了“两万块盖牌”,但是,小混混天真了,艾德背后有一个摄像机,他手里的牌一清二楚被哈利的打手巴利看了去,而哈利脚上有个牵引装置,巴利可以通过这个装置,把艾德的手中的牌一五一十用暗号告诉老板。

 

跟《威廉•威尔逊》一样,艾德开局不错,不过,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巴利的摄像机遇到了故障,这让艾德好好赢了两圈。可毕竟,再好的牌技不如偷看一眼,巴利的摄影机开始运转,下半场,艾德很快跟碧姬•芭铎一样输得锅瓢全空,老千哈利,终盘用两张7拿下艾德一对6,艾德不仅输光了自己的赌资,还欠上巨额赌债。艾德起身,脸色苍白,晃晃悠悠,摇滚响起,“我想成为你的狗,成为你的狗!” 配合摇滚,盖•里奇全片使用金属色,缔造了一个以脏乱差伦敦核心的另类宇宙,他自己说,他想借此表现一种超现实感,摇滚帮忙塑造了这种超现实,所以混混们做什么遇到什么,都显得合乎电影逻辑。

 

摇晃的镜头表现眩晕的艾德,此时The Stooges的“I WannaBe Your Dog”响起

 

这次赌博,艾德以欠哈利五十万英镑的结局离开牌桌,哈利勒令一周内还清,逾期一天,他和他朋友的手指便将一天一个不保。不过,跟所有高贵的赌徒一样,这个第一次走上真正牌桌的年轻男人,没有一句讨饶,他挺身承担起“愿赌服输”的命运,走出赌场,找到他的朋友,告诉他们他输了。混混的朋友也是真朋友,他们像赌博鲍伯的抢劫团伙一样,没有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五十万,只有抢劫了。

 

巧得很,他们的邻居是绝命毒师,每天在自以为牢固的破烂城堡中制毒卖毒吸毒,这帮大麻小分队成员个个晕晕乎乎,兼具艺术家和科学家气质,盖•里奇用了一个细节就概述了这伙人,这个团伙小老大喜欢用熨斗把钱烫平,然后一张张放入鞋盒。作为一个“连环套”电影,在四个混混向他们动手前,另一拨人马提前洗劫了这伙绵绵软软的制毒艺术家。可以说,整部影片的发展完全遵循赌博节奏:摸牌,开牌,摸牌,开牌,摸牌,开牌,摸牌,开牌,一直切到第五张牌开出胜负。全程十场戏,五次博弈,八组人马,22个大小混混,开始的时候,各组人马都只是各个领域里的小强,艾德和他的同伴混混最没有资本手里最没牌,但是,跟所有的电影大师一样,盖•里奇赞美青春赌徒,更赞美年轻赌徒之间的美好情谊,在第五张牌摊出来之前,导演就不断地向汤姆、艾德、培根和肥皂输送希望的曙光,暗示他们,这是一个混乱的宇宙,谁也无法预料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意外获得“绝命毒师”的钱以及毒品,汤姆们似乎看到了曙光


尾场戏,四混混和两苏格兰笨贼的牌凑成了至尊连环对。办公桌上总是放着玩具大阳具的哈利和他的打手巴利,被忍无可忍又情深意重的一对笨贼干掉。四混混的债主人间蒸发,他们惊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没想到一个巨大的错误被阴差阳错地Undo,实在两笨贼和“印第安斧哈利”之间的力量太悬殊,哈利有钱有势有人,身边的巴利人称“洗礼者”,因为他经常把人浸死,但是,两个状况不断还古怪地特别在乎自己发型的笨贼却在既悲壮又喜剧的配乐声中崩掉了最强大的一组人马。苍天在上,Joker现身。那一瞬间,四个混混,同时晋升为Joker,他们既是王者,又是小丑,凭藉来自洪荒的运气,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盖过了所有人。电影开初,艾德走进哈利的赌场,当时他惊讶赌场怎么设在拳击台上,随口说了句俏皮话,“早知道我应该带拳击手套来赌的。”现在,尘埃落定,他们明白,所谓Joker,就是从来不用手套,或者说,他从来不用真正动手。

 

影片结尾,四个混混,从开始没钱,到结束也还是没钱,藉此导演完成对他们的道德加持。启动整场轮盘赌的是这四个混混,每场闹剧中,也都有他们的份,不过,作为全场最有男孩气质的四个,他们获得了编导的全力庇护,盖•里奇把闹剧的核心,“诗意的正义”,赠送给他们。同时,尽管全场暴力表现都卡通又荒诞,但导演还是让这四个大男孩避开了几乎所有暴力,四个人,总是不早不晚,在暴力结束后,抵达现场。这也很像Joker的风格,先让你们老K老A地厮杀完,然后男孩出来收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英国的“男孩电影”。男孩样貌的角色最后总能以戏谑/Joke的方式胜出,《两杆大烟枪》中22人的群戏,就像扑克牌里不同阶位的角色,大多数的人,都比汤姆、艾德、培根和肥皂更有赌资笑到最后,但是他们都从命运的台阶上下滑,拱手把Joker位置让出。至于这个“男孩笑到最后”原则,也解释了为什么打手克里斯父子组也会在剧终成了赢家,凭啥,小克里斯是整出戏中最小的男孩。Joker男孩,走遍世界都不怕,因为他们就是命运的大BOSS。

 

混混们互相厮杀,最后的Joker们闪亮登场

 

电影中,有一首著名的摇滚,叫《小鬼》,里面唱到,爱就像是为你这样的小鬼男孩着了迷,这个小鬼男孩,毫无疑问就是Joker。而这种爱这种着迷,还有谁比赌徒更能理解的呢。

 

新的一年来临,祝所有的朋友都能摸到一手好牌。下次来讲11,9和7的故事。


新年快乐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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