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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 | 王安忆《长恨歌》三读

张怡微 保马 2024-03-13

编者按

不知不觉中,王安忆的《长恨歌》已经是二十多年前发表的小说了。保马今日推送复旦大学张怡微老师随笔——《王安忆<长恨歌>三读》,让我们跟随作者一起重温重识这部当代文学经典。在以新的经验新的视野进入小说时,作者发现《长恨歌》充满了食物与家务,却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写实的故事,之所以让人感到真实,正在于它浪掷了大量的生活素材、经验素材去建构一个象征世界;还发现“爱丽丝公寓”的镜子特别多,女性的“妆镜”在文学中的效果在此便可以有所阐释;而透过王琦瑶与李主任的故事,作者看到了王琦瑶“自恋”背后的心理期许,亦属于四十年代的上海。

本文出自作者最新文艺评论集《新腔》,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版。感谢张怡微老师授权保马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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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长恨歌》三读

文 | 张怡微


“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不知不觉,就连《长恨歌》都是二十年前的小说了,想起来真不可思议。


《长恨歌》 王安忆著 南海出版公司 2003年版


《长恨歌》发表于1995年,可能是1994年前后就已经完成了。1995年7月2日,在《文汇报》上有一篇文章,叫《形象与思想:关于近期长篇小说的对话》。谈起《长恨歌》的缘起,,王安忆说:“许多年前,我在一张小报上看到一个故事, 写一个当年的上海小姐被今天的一个年轻人杀了,年轻人为什么要杀她,我已经不记得了, 读时那种惨淡的感觉却记忆犹新,我想我哪一天总会写它的。”小说里,女主角王琦瑶当选为上海小姐第三名,选举揭晓地选在新仙林舞厅,均有所依凭。上海图书馆的研究员祝淳翔近来提供资料,说上海图书馆有位记忆惊人的女士,她说记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文化出版社主办的 《文化与生活》杂志上读到过类似故事。然后一位馆员循此翻阅多年的过刊,找到 1985 年第 5 期上的纪实文学《“上海小姐”之死》。结合钱勤发《谁杀害了“美丽”牌香烟壳上的美女》(《档案春秋》2005 年 3 期)及李动《神探》(文汇出版社 2014年)等的叙述,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王安忆在写作时,把原始材料中“警察杀美女”的冲突设置彻底去掉了,还原为“花钿委地”的美人之死。

前些日子,在王安忆的高雄授课讲稿里,我看到她又一次说起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她说很喜欢电影中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她在1999年《日常生活的常识》里写到过,“老厨子每天做了饭菜,送到那年轻女人与前夫生的孩子的学校,把孩子母亲做的饭菜换回来自己吃掉。有一个镜头,后来回想很是温煦:老头用筷子很不解地拨弄一下那女人做的铁硬的排骨,然后吃了下去。那女人也问过老头,她做的饭是他吃了吧,因为孩子从来也不会吃完她的菜。这个细节很好,有一种上岁数的人,对年轻女人的爱。”而在两年前的演讲中,她说得更加具体,“他用筷子拨了一下里面的菜,一看就是不怎么能引起食欲,可是一个男人能够把一个女人做得那么难吃的东西全部吃下去,除了爱情,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饮食男女》剧照/1994/导演:李安


这很有趣,关于食物和爱。而重读《长恨歌》,我很惊奇地发现,这本小说里充满了食物,不仅充满了食物,还充满了家务。充满食物是可以理解的,食物有强烈的隐喻意味,被小说、电影用得很多了,食物连接着人的欲望、本能,甚至有乡愁,还有故国遗风的遐想。食物也可以和家务连接在一起,那就是灶头里的天地,是烟火气的温煦,也是三餐生计的秩序与艰辛。但在一个应该很时髦的“上海故事”里,写那么多具体的家务做什么呢?这些眼花缭乱的家务简直打散了许多好看的情节。

《长恨歌》本来是一部可以写得荡气回肠的小说。因为它具备通俗小说所需要的众多元素,老上海、选美、电影明星、金屋藏娇、新社会、政治变迁、忘年恋、杀人案……1946年,十七岁的王琦瑶参加上海小姐选美,获得第三名。因缘际会认识了化名“李主任”的“名流”,半推半就成了年轻的情妇。后来,李主任坠机身亡,王琦瑶也魂不守舍地进入了新时代,后寄居平安里。佳人虽落魄,倒还结识了一些朋友。在葱烤鲫鱼、蛏子炒蛋、擂沙汤圆的热闹小天地中,王琦瑶与邻居的娘舅康明逊恋爱,未婚生下一女,两人还合计着想要嫁祸给混血儿萨沙,最后还是由王琦瑶少女时期的好友程先生陪伴,她得以过完了这段荒唐的日子。革命运动到来时,王琦瑶少年时期的两个重要依靠蒋丽莉、程先生,一个病逝、一个自杀,也结束了他们三人之间的痛苦虐恋。女儿薇薇长大以后,随丈夫出国,再度孤单的王琦瑶在八十年代的繁华复苏中结识了一位年轻的“老克勒”,这段荒凉收场的忘年恋并不是对王琦瑶最致命的打击。她若隐若现的家财和传奇的身世,令她以极其不堪的面目死于女儿同学的男友手中,那是一个惯于诈骗的社会青年。王琦瑶被勒死的最后一秒,想起来自己少女时期曾经参观过的电影片场,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屋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

这一切都令人想到《罗曼蒂克消亡史》,事实上,不管是否有过借鉴,《长恨歌》不愿意去成为一个《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意图很鲜明。它不去深究“李主任”的身份,也不去挖掘“萨沙”的身世,平安里许多遮遮掩掩来路不明的人,都带着一个时代的秘密,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聚餐、聊天、做衣服、打桥牌,围绕着小酒精灯的温暖,特别像火柴光辉里的幻觉世界。那可能不是一个真实的人间,却因为食欲、情欲交缠,游龙戏凤般轻薄,打发日子的任务十分艰巨却也有条有理,正是这种条理令人信以为真。

《长恨歌》里翻来覆去提到“消磨时光”这件事,过去我没有在意,现在发现,似乎“消磨时光”本身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作者准备了无数日常生活的细节来很本分地去消磨那一分一秒,冲热水瓶、酱豆腐、择豆苗、温黄酒、炒瓜子、炒白果、掰糖炒栗子、剥小核桃、磨糯米粉、做黑洋酥……小说反复地提到,“时间真是多得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想着如何打发时间”;“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

为了打发这些时间,上海小姐王琦瑶不知道亲自下厨多少次,或筹措饭局。而在下厨的过程中,她也不是“淑媛”的作风。她要“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鸭,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起了热锅以后,王琦瑶还眼中含泪,觉得“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哔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那时且不说物资是不是有那么丰富,菜钱又从哪里来?少女王琦瑶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成年以后只是帮人打针,李主任留下的金条只动过两次,还都不是在这个时期。令人疑惑的地方还不止这些,一个上海小姐的传奇,为什么写得像一个真人秀菜谱…… 中年以后,王琦瑶还是素净的,最爱吃泡饭加黄泥螺。小说写到几次王琦瑶吃黄泥螺,比较出她的惨淡。其实黄泥螺蛮好吃的,是内向、隐蔽的好吃,不是活色生香的正餐。而后来王琦瑶下厨,就变得特别懂经,好像什么菜都会做,这也很奇怪。金屋藏娇的时期,是由阿姨做饭的,她还要对阿姨发脾气,在邬桥外婆家,她落寞得很,也没学习到满汉全席的做法。可是到了新的时期,食物却粉墨登场,忽然变成一种纵乐的序幕,是开胃的象征。我忽然有点明白这个小说的兴味,那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写实的故事,尽管它浪掷了大量的生活素材、经验素材去建构一个象征世界。譬如到了晚年,王琦瑶的确胃不太好。这都是很有趣的问题,而如今我知道,这应该不会是闲笔,多少是有些象征的深意。

王琦瑶“活”过来以后,谈了人生第二段致命的恋爱,也重逢了这一生最爱她的男人。程先生最早是王琦瑶的摄影师,他最早发现王琦瑶的“美”,为她的“美”而兴奋、奔忙。因为王琦瑶和李主任的事,程先生黯然退出,他和王琦瑶重逢时,王琦瑶大着肚子,舍不得用金条,去当旧衣服换钱,他们在路上遇见,百感交集。“相纸上的影像由无到有,由浅至深,就好像王琦瑶在向他走来,他竟感到了心痛。”但这么凄伤又浪漫的重逢,少年时期两个有缘无分的人在街上碰面,最后却决定回家吃面,“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饭还焖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作者在这里写,“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宵夜,全是消磨时光……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这段温馨的日子,程先生交出粮票,下了班就到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小说甚至还写到,程先生是如何到米店排队的计划……那段时期,街坊邻里虽然照样指指点点,却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这话说的,是鼻子连到胃,暗地羡慕的。肺腑之言,来自肺腑,是和消化系统有关的。写人世安宁,有那么多种华丽的写法,但《长恨歌》却是这样的,这真好玩。

“王琦瑶”是个象征,这并不稀奇,《长恨歌》开篇就说这个城市里背书包的是王琦瑶、买菜的是王琦瑶,上海弄堂的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王琦瑶”就是上海的小儿女情态,也是上海的日脚、辰光、变迁的点滴。是有性格的,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也饱受外人贬责,“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小说里写:“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敏、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要说常青树,她才是常青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进出她家就好像进出自己家,真成了青春乐园。”把“王琦瑶”替换成八十年代的“上海”,完全行得通。事实上,“王琦瑶”又怎么能无日无月、岁岁年年?上海才是。“王琦瑶”怎么是青春乐园?上海才是。但这种象征是怎么实现的,长痛不息又情味绵延的,其实又是通过许多小象征构建的。“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表面之下有着一些肝胆相照。小姊妹的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像上海我所见过的岁岁年年,与所有真心。

小时候读《长恨歌》,我最喜欢程先生,温暖男二、永远备胎。大学里又觉得,可能“李主任”和王琦瑶也跟“易先生”和王佳芝一样有过真情。体会不到权力的可怕。现在重读,我最喜欢的一段倒是王琦瑶在邬桥和酱园店送豆腐的阿二对诗。王安忆说,总是有人问她和王琦瑶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说:“我读书,她不读书,就是这样。她不是一个有美学理想的人,只是有着实际的生活追求。”但很奇怪的是,李主任出事之后,王琦瑶回邬桥失魂落魄,却和一个少年在看月亮谈诗,那个乡下少年显然是有点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和喜欢“上海”是极其重合的。也就是在这一段对话里说到了“长恨歌”,点了小说的主题。阿二回忆自己对王琦瑶念过的诗,一句是“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旧日的月照今天的人。接下来一句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再来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阿二想到杨贵妃玉殒香消,悲从中来。只有最后念过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惨淡的画面之后,桃花灿烂的景象却有了一股不祥的灾祸之气。这桃花灿烂,也有饮食的部分。

阿二大概也不是真的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阿二像一双看上海的眼睛,是带着仰慕的感情的,却也早就看出了伤心。


奇境的联想


我重读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时,在第四章《爱丽丝公寓》稍稍做了些停留。

历来讨论《长恨歌》的文章,总是多多少少提到张爱玲,好像《长恨歌》是张爱玲小说的延续。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之处,比如为什么我们在讨论的《长恨歌》的时候几乎不讨论白居易?小说开篇就出现了好几处白居易与其《长恨歌》的符码,“流言”一节直接就出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写流言“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从小处着手……敢把皇帝拉下马”。李主任飞机失事以后,失魂落魄的王琦瑶在邬桥与阿二对诗,也是既有《长恨歌》也有《琵琶行》,值得注意的是引《长恨歌》的句子是在杨贵妃死后。而邬桥一段,鬼气森森,“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生前”,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为出生前,但是也可以当外婆已经是个故人了。

王安忆曾在多次演讲里提到《长生殿》,只是说杨贵妃是“饮食男女”的情态,很爱吃醋。这与张爱玲《我看苏青》中称赞“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心意还是很不一样的。王琦瑶尽管口中都是新女性的口号,但内心“慕强”,小说里提到一点,“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恐怕多的是怀疑和嘲讽的意思。

另一个疑惑之处,则是王琦瑶进入爱丽丝公寓后的描写。走进去“洞开一个天地”,“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是“女人过的景象,女人的天下”。爱丽丝公寓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关上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头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上是化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

中国小说里“镜子”是极其常见的道具,可以阐释的空间巨大,佛教的镜子,道教的镜子。镜子可用来讽喻、可以用来赠别、可以用来当法器,也可以凝视自己、凝视岁月(白居易也写了非常多的与镜子有关的诗)。但爱丽丝公寓里的镜子,恐怕还是与“爱丽丝”本身的关系大一些。王琦瑶第一次走进爱丽丝公寓的时候,“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现,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是往下掉的”。我就很疑惑,“掉”到哪里去?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开篇就是爱丽丝从兔子洞里面钻进去,笔直向前,然后突然向下,掉进了一口深井。故事是怎么写的呢,“要么是井太深,要么是掉下去的速度太慢,反正她一边往下掉一边还来得及环顾左右,琢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先往下看看,想知道自己要掉到哪里去,可是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得啦!’爱丽丝自言自语,‘像这么往下掉一次,摔下楼梯真不算事!家里人会认为我好勇敢哟!可不是吗?以后就算从房顶上摔下来,我也提都不提啦!’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进无底洞了吗?‘真不知已掉下去多深了?’”所谓的“洞开一个天地”的爱丽丝公寓,是具有童话色彩的,洞的缘起大概是“兔子洞”。

我们可以在此体会一下“往下掉”与女人命运之间的关系,小说里程先生回老家以后,蒋丽莉去找他,当时他们已经是差不多要结婚的意思,蒋丽莉心里有说不出的空,“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

那么除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其实还有另一个续篇叫作《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爱丽丝公寓里的镜子,我想还是从这个童话里面来的。这里面有一些充满童真的表达,很有意思,比方说,爱丽丝威胁小猫咪你要是不乖就把它扔到镜子里去,然后镜子变成了薄雾,爱丽丝自己走了进去。它强调的是,镜子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切都是反的、颠倒的,看的书上的字,也是反的,利用的是这样一个性质来讲故事。这是一个文本互涉。

王琦瑶与镜子的关系太密切了。有一次王琦瑶去烫头发,也是看到镜中的自己,当然看到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过去的自己,后来还有严师母把王琦瑶带到家里,在卧室的穿衣镜前给她看一块做大衣的绛红衣料。王琦瑶从镜子中看到床头柜上的烟斗,心中又浮现出在爱丽丝公寓当情妇的日子。诚然,女性的“妆镜”是常常被文学、电影利用的道具,镜子是女性借以自恋形貌与自审处境的媒介。妆镜也就是心境。王琦瑶们住进爱丽丝的境遇是什么呢,王安忆也写到了,“心意的墓穴”。

刘易斯·卡罗尔的这两个童话故事传播非常广,实际上也是含有嘲讽、批评和谴责的。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大英帝国维多利亚王朝,好像很繁荣,但是以比较正统的批评的观点来看呢,它的繁华又是可疑的、有侵略性的,与四十年代的上海“东方巴黎的璀璨是用暗托起来的”仿佛是同构的。英国有一个卡罗尔童话研究者就曾说“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两本书,都是叙述聪明伶俐的爱丽丝在荒诞的薮地游历的情形。但是这个荒诞的薮地不在他处,恰就是英国传奇式的维多利亚王朝有教养的绅士太太们天天处于其间的灯红酒绿的世界”。(王林《“爱丽丝”故事的中国之旅》)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一个中译本是1922年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书名据说是胡适改定的。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第一个中译本也是赵元任翻译的,但清样在1932年日本轰炸上海时被毁,1968年在美国出版,周作人写过推荐。而1928年,沈从文也曾经花了30天时间,创作了长篇童话《阿丽思中国游记》,是现代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童话。我想,小说《长恨歌》与“爱丽丝”故事在中国的接受史肯定是有些微妙关系的。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书影/赵元任译


自恋与危机


最近有两部话剧《长恨歌》正在上演,一部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版,一部是香港焦媛实验剧团版。小说《长恨歌》自1995年于《钟山》杂志连载以来,迄今已有二十三年。

△话剧《长恨歌》/焦媛实验剧团版


《长恨歌》搬上舞台似乎并不容易,小说开场白用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的单一赘叙(iterative)模式,表示王琦瑶代表了上海千千万万的女性,王琦瑶“看那墙上的光影,流连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样子,总也不到头的……”、“这种黄昏,几遍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舞场里“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很难演,因为观众看到的,似乎始终是一个人。有一个改编细节很有意思,上话版也拿出来做文章,就是王琦瑶听京剧。

1948年全面内战,李主任来去匆匆,在爱丽丝公寓过上一夜还要做几个噩梦。王琦瑶半夜失眠起床,轻轻放了会儿梅兰芳的唱片。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虞姬,很有意思。那一年她二十岁,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好莱坞电影,自认为是出走的新女性,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委身李主任“爱的供养”以后,王琦瑶开始硬着头皮培养和四十岁的李主任一样的爱好,就是听京剧。其实李主任死后,她没有听过京剧,这个爱好一点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到了话剧中,王琦瑶倒是懂一点的。

“四十”在《长恨歌》里是一个死亡符号,且不说漫天的“四十年”,并不平安的平安里王琦瑶住在四十的隔壁——三十九号,李主任出场也是四十岁。我在上课的时候放过这一段《霸王别姬》,还没有放到“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已经听到了课堂里不耐的呼吸声。我想这种不耐,和少女王琦瑶内心深处对李主任的陌生和不耐是相似的。王琦瑶唯一的安慰是幻想自己是虞姬,对李主任的全部认知就是“批公文”。那时的王琦瑶只有“虞姬”的愁烦,却不会有虞姬的抑郁。“面羽则喜,背羽则悲”,面羽是强颜欢笑,背羽是无怨无悔。相较之下,王琦瑶显然是有点自恋了。


《自恋主义文化》

[美] 克里斯托弗•拉什 著 / 陈红雯 吕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版


有一本书叫《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1979年出版的,作者是克里斯托弗·拉什,美国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书中探讨了现在社会里的自恋性格的影响,譬如害怕承诺和个人关系,包括宗教信仰;害怕老化,以及无休止地追求名利,随波逐流。他认为任何个人主义的主张都是在内心深处找不到个体意义的结果。这个书1988年的时候就出过中译本,在当时没有引起反响。因为当时的中国社会大概还不太了解这种恐惧。但我们现在来看,书中提及的问题却显得特别应景。“自恋”有很多种形态,折射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危机。

这种“自恋”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给自己脸上贴金、热爱自拍、臭美这一面。王琦瑶属于哪种“自恋”呢?“生怕自己不属于伟大、富裕、有权势的这一部分。这些人下意识地着迷着并不断地渴望着一种理想化了的自我客体……他们总是想从外部得到能给他们支持和赞许的无限力量。”女性与都市一直都是海派言情小说的两大主题,这种“自恋”背后的心理期许,既属于上海小姐王琦瑶,也属于四十年代的上海。一种近似于月亮与太阳、殖民地与宗主国、赛博格与人类等等权力关系的维系。理想化的自己恰恰是找不到自己,王琦瑶梦想成为李主任的“知己”“谋士”般的存在,只是一种幻觉。这也是所谓以一喻百、一花一世界的深意。


△左:电影《小城之春》海报/1948/费穆导演

△右:电影《生死恨》海报/1948/费穆导演


同样是1948年,王琦瑶心心念念自我投射的虞姬的扮演者、舞台上的梅兰芳在做什么呢?那一年,中国著名的导演费穆同时拍了两个电影,一个是《小城之春》,一个是中国第一部彩色京剧电影《生死恨》,主演就是中国最重要的京剧男旦梅兰芳。《生死恨》的故事说的是北宋末年金兵入侵,士人程鹏举和少女韩玉娘在一个家国乱世里所做的一种忠义的抉择。而王琦瑶呢,死守着一个靠山,这个靠山最后还没有靠住,王琦瑶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李主任的真名,却误以为自己当过权力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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