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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谈《山海情》 | 山海相逢 史诗再生

毛尖 保马 2024-03-13

编者按电视剧《山海情》自开播起便好评如潮,后从各类剧集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年初的一部现象剧。保马今日推送毛尖老师的一则笔谈。笔谈主要回应关于《山海情》的三个问题:少数民族表现的不足、影像官僚主义的质疑以及方言特色。毛老师指出,作为一部史诗性地表现中国之大,展现中国之难的“元电视剧”,《山海情》的影像逻辑同构了国家的治理逻辑。剧中中国首先要解决的是绝对贫穷的难题,因而它将回汉问题统筹于山河内部,并在叙事上跳脱剧情片方程式,体现出一种影像的清官秩序,国家大事藉此得以立足屏幕。剧作的方言特色使其充盈着一股迎面而来的清新感,正如无限山河可以包容回汉,我们也可以在汉字字幕中,体认到各地方言背后的终极山海情。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古典学研究”,保马推送的是作者提供的修订版,感谢毛尖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帮《山海情》剧组回答三个问题


文 | 毛尖



作为现象剧的《山海情》,好评顶流,不过很多知识分子认为此剧对少数民族表现不力。你如何看?



毛尖:的确《山海情》没怎么表现回族,但我们需要在国情上理解这个问题。撇开大家心知肚明的影视政策,剧中中国,首先要解决的是贫穷问题,包含老少边穷的总体性解决。所以,《山海情》的影像逻辑同构了国家的治理逻辑。就像罗岗说的,“我们理解贫困要在绝对贫困的视角上进行理解,而不是从相对贫困的角度。”《山海情》要解决宁夏的绝对贫困问题,影视剧服从了这个绝对角度。戈壁滩是回汉共享的地理,同一片山河里的人民就可以集合在西海固人这个集体名词下。此剧室外戏远高室内戏,影像层面把回汉问题统筹在山河内部,而通过史诗性地表现中国之大,重新让我们看到中国之难,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理如此不同,状况如此不同,有多少沧海和桑田需要征服,就有多少开天辟地的问题。因此,我把《山海情》视为一种“元电视剧”,它壮阔地恢复了土地、食物、天气包括人包括钱的原始形象,恢复了社会主义政治最淳朴的一面和能量收支。《黄土地》也有漫天黄沙无限贫瘠,《一秒钟》也有无穷尽碎石滩无休止的沙尘暴,但编导的镜头都剧情化寓言化,《山海情》剔除了这种导向,结结实实地表现了一种历史性的穷,一种史诗性的穷。苍莽大地,赤土赤子,每一粒风沙都是原始的,每一个人都赤身拼自然,就像马得福脸上的高原红,开始是化妆,后来是肉身。在这个元级别元叙事里,少数民族问题可以留待未来展开,毕竟,一个国家的主要矛盾和一个剧的主题是一样的,你不可能拧开所有的水龙头。


∆ 20年前的西海固


∆ 20年后的西海固



《山海情》没什么剧情,差不多集集有会,不是影像官僚主义吗?


毛尖:恰恰相反,《山海情》是一个反影像官僚主义的例子。每一场戏每一个角色都去掉了剧情片方程式,水花和得福没有在一起就没有,谁也不会要死要活,而且他们也获得各自的幸福。麦苗到了福建后有隐约的三角情出现,但没有一丝三角恋的狗血。有孩子生病,孕妇出马,但不流产不死人。有官僚,但没有人道主义式坏人。爱情不当道,阴谋没旋律,同样是沙尘暴,这些年,也有很多影视剧拍沙尘暴,烂剧不说了。我们说好的,《爱在苍茫大地》第一集,沙尘暴;《最美的青春》开场,也是沙尘暴,这些沙尘暴都内嵌了小剧情,找孩子什么的,但《山海情》的沙尘暴一点不拖时间,沙尘过后,拍拍干净,继续上路。剧情片拍法就最后一集找熊孩子拉垮结尾,其他都是大叙事,否则像蘑菇棚这种构造,乌漆嘛黑,搁张艺谋后代手里,马上可以《菊豆》,但《山海情》没有游离出去的野生情节。《山海情》的拍法因此体现了一种影像清官秩序,国家大事才能立足屏幕。这是史诗的拍法。这种拍法短暂地在共和国影像里出现过,但来不及成熟。也曾出现在科波拉的《教父Ⅰ》中,盘旋在一代教父马龙白兰度周边的,都是黑帮大事,而不是后来教父片中的浪漫事务。而说回《山海情》中的大小会议,观众不生厌,因为这些会议,承接了《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的传统,涌泉村也好,闽宁镇也好,开的基本是解决问题的会议,而不是当下大量职场剧,会议都是用来制造矛盾心机大战。我对比了《山海情》和连环画版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感觉他们开会频率和效果非常相似,而且都是群戏中有生活,老孙头的烟袋和大有爹的眼袋有相似处,《山乡巨变》里的条凳和《山海情》的条凳,一样有性格,他们横在会议现场,注释了会议的性质。因此,同样是会,《山海情》的会议开出了久违的共和国荷尔蒙,当然,同时我们也要承认,作为一个主旋律剧,《山海情》出动了几乎所有大牌的西北籍演员,这是一般电视剧无法匹敌。




∆ 贺友直绘《山乡巨变》


∆ 《山海情》剧照,“涌泉村生态移民动员会”




《山海情》播出后,半个中国在讲西北话,这是方言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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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情》“绿韭菜之歌”


毛尖:要说方言的胜利,也没毛病。我自己也宁夏话上身。不过,就影视剧本身而言,方言是一种去油法。著名哲学教授丁耘曾经提醒我们,也不要把《山海情》说过头,“想想普通话版。”我看过一集普通话版,不能接受。《山海情》里最后出现的几个小演员,会让大家第一次觉得儿童演员比成人油腻吧,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和前面的语法割裂了,如同红酒推介会上的马得福,明显降维。同样一个“开会”,普通话说,我们的反射弧是新闻联播。马喊水一叫“开会咧”,陌生化带来初恋感,尤其是很少出现在屏幕上的宁夏话,立马就有了剧场效果,而其中最催人肺腑的方言表现,就是白老师学校孩子们合唱的《绿韭菜之歌》,我听了十多遍。不过,方言带来的清新感,是面上的。前一段读贺桂梅的《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书中提及,新文艺的老巢随大都市的失去而失去,西北、华北、西南等内陆乡村成了新文艺的主场,地理空间的转移直接导致了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换代。我就在想,这些年,西部地区越来越成为我们的文艺总校场,尤其西南方言频频出入影视和音乐,那随着《山海情》的走红,是不是会直接预示一个新的文化政治格局的形成?中国革命曾经改变了中心和边缘的格局,今天的民族国家新地理,是不是又走到了一个新的时间点?


∆ 贺桂梅著《书写“中国气派”》,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点击图片查看著作详细信息)


而回到方言问题来谈,罗岗说过一段很重要的话:“如果从声音中心主义出发,方言土语彼此之间不能沟通,就像闽南语和宁夏方言彼此听不懂,需要读过书的马得福来翻译(普通话依然是媒介),但大家今天欣赏方言土语,前提是告别了声音中心主义,回到了文字中心主义上,那些方言土语尽管声音差距较大,但凝聚在文字上却变成了‘共识’。这原来被视为不是‘拼音文字’的汉字的弱项,现在变成了文字中心的优势,我们看各地方言剧的前提是有了同步出现的‘汉字字幕’,我们的大中国也是建立在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的基础上,书同文,车同轨的意义就是在这里吧。”我把罗岗的这段话全部抄在上面,因为这段话几乎“象形”了《山海情》的影像政治。电视剧最后,说闽南话的陈金山和说宁夏话的马得福交换了语言,彼此用对方方言作了告别,而全中国观众,通过字幕秒懂。在那一刻,不仅五四一代吵成一团的方言和文字问题彻底解决,让钱玄同傅斯年等人叫嚷着要废除的汉字,更获得了新的政治功能。就像电视剧反复表现的无限山河可以包容回汉,汉文字可以包容各地方言,其中的文化认同便是终极山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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