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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正惠|“听”文华讲杜诗

Pourmarx 保马 2022-10-12



保马今日推送吕正惠老师文章《“听”文华讲杜诗》。


本文系作者为好友陈文华老师即将出版的遗著《杜甫古体诗选讲》所作的序言。吕老师指出,该作把杜甫的古体诗细致入微、字字落实地讲解了一遍,特别是对用典部分:既无掉书袋式的长篇大论,又无避重就轻式的点到为止,为杜甫古体诗的读者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在分析杜甫五言古体时,陈文华老师突出讲杜甫的“沉郁顿挫”,更以新颖的镜头解读的方式,带领读者一帧帧地进入每一句诗文当中。如果说杜甫五古中影响最深远的是《北征》,那么《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当属七古之雄。该诗感情极其悲苦而形式却非常缜密,陈文华老师称之为“新体式”,表现出了杜甫“转益多师”后的“眼处心声句自神”,更是他为后世诗坛留下的重要遗产。


本书由陈文华老师的讲课录音稿整理而成。眼前的这些文字,是沟通吕正惠老师与好友、我们与杜甫之间最短也最有温度的桥梁。


本文为保马首发,感谢吕正惠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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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文華講杜詩


文|吕正惠




文華養病期間,我曾經幾次去看望他,他的病情穩定,談興甚濃。我問他,除了看病、養病之外,他還做些什麼事。他告訴我,他以前一直在天籟吟社講詩,大半是分體講,曾講過七言絕句、五言律詩和七言律詩。有一次他專講杜甫的古體詩,五、七言混著講,按照寫作時間講下來。天籟吟社的社員都喜歡創作舊詩,分體講對他們學習寫作實際效用更大。但根據他分別講杜甫五言律詩和七言律詩的經驗,這種講法也有缺點。杜甫人稱「詩史」,講他的詩,必須說明每首詩的寫作背景,不然無法充分體會他的生平遭遇與時代的密切關係,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古人稱他為「詩聖」。如果五言律詩和七言律詩分開講,那麼,同樣的寫作背景就必須講兩次,這就重覆了。而且,這樣講的時候,還無法將杜甫的一生和杜甫所遭逢的時代,整體性的講下來。譬如,從玄宗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到肅宗乾元二年七月這一段期間(將近四年),杜甫主要寫古體,其次是五律,寫得最少的是七律。不論是講五律,還是講七律,都無法顯現出杜甫憂國憂民的胸懷,必須按照寫作時間逐首講下來,才能對杜甫的人格與詩藝有完整的理解和體會。文華說,這一次講課有完整的錄音,他已經請學生整理,準備修改後出版。



我曾講過三次杜詩,兩次在台灣清華大學,一次在重慶大學。我始終採取編年方式,將杜甫生平分成幾個階段,按階段選講重要作品,不分體,必要時候才告訴學生每首詩的體裁。我認為這種結合杜甫生平講解杜詩的方式,更容易理解杜甫詩藝的演進,更能掌握杜甫不同階段的題材變化,更能體會杜甫的偉大。根據我的講課經驗,其中最困難的就是講解杜甫的長篇古體詩,如五言古體中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七言古詩中的〈飲中八仙歌〉、〈樂遊園歌〉、〈兵車行〉、〈麗人行〉等。杜甫詩的遣詞造句講究「無一字無來歷」,再加上喜歡用典,長篇作品大都結構謹嚴,如果不能把這些都講清楚,學生是很難欣賞的。我聽說文華在天籟吟社專門講過杜甫的古體詩,而且是按照寫作次序講,有全程錄音,準備整理成書,非常高興。我知道文華講詩極為細緻,不論字句的解釋,還是結構的分析,一點都不會放過,一定非常精采,我一直期待這本書能夠早日出版。很遺憾的是,我幾次去看望文華時,了解到他的情況時好時壞,雖然每次都會問到這本書的進度如何,但也不敢談得太多,免得他有壓力。老實說,到了後來,我也不敢有太多的期望了。


文華的病情雖然不穩定,但大家都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走了。去年七月的某一晚,他肺部突然大量積水,第二天就離開了。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感到愕然。樹葬的當天,許多朋友和學生都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有機會跟文華的幾個學生問起,文華的講課錄音整理得怎麼樣。有一個學生跟我講,基本上整理好了。再過幾個月,我接到通知說,文華的《杜甫古體詩選講》正在準備出版,預計五月開新書發表會和研討會。過一陣子,我接到文華的老弟仕華的電話說,文華的講稿已大致排好稿,想先寄一本給我看一下。仕華跟我說,他曾經聽他老哥講,我跟文華幾次提到這本書,所以希望我能夠寫一篇序。我立即答應。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期待的這本書才終於有了著落,文華去世將滿一週年之際,能夠看到他的遺著出版,對他的朋友和學生來講,無疑是最好的紀念。


文華在天籟吟社講詩,一開始是分體講。分體講唐詩,最好的選本當然是高步瀛選注的《唐宋詩舉要》。後來要把杜甫的五言古體和七言古體按寫作順序混在一起講,文華還是使用這個選本,只是另外補充了一個簡要的繫年。所以現在這本《杜甫古體詩選講》,所講的作品就包含了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所選杜甫五古和七古的全部作品,共四十五題五十二首(其中〈夢李白〉二首、〈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如果只是講杜詩,我認為最好還是使用楊倫的《杜詩鏡銓》,這樣就不會受制於高步瀛的選擇,譬如高步瀛不選〈羌村三首〉就很可惜,文華在講課中也特別提到。不過,為了配合前面的分體講唐詩,文華選用《唐宋詩舉要》還是很恰當的,就杜甫的古體詩而論,高步瀛所選,除了少數例外,基本上把最重要的代表作都選進去了。


《唐宋诗举要》(左) 《杜诗镜铨》(右)


文華這本書最明顯的貢獻是,把杜甫每一首古體詩都極其細緻的講解了一遍,這樣的工作從來沒有人做過。古人講杜詩,基本上就點到為止,很少把每一個字句都仔細解釋。分析得比較仔細的,如金聖嘆講杜甫七言律詩,主要是分析結構,字句也講得不多。而古人注杜詩,有時候雖然注得極仔細,但最重要的工夫都花在典故和字句的來源上(即所謂「無一字無來歷」),很少直接注解字句。現代的杜詩選本不算少,但仔細注解字句的也不多見。按我自己的經驗,我對有些字句的解釋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去查現代人的注解,也很少能夠講得清楚的,因為有時候實在很難講,不如不講,免得犯錯(寫下來的書,白紙黑字,無法否認,與其犯錯,不如略過不講,這是學者的通病。)而我發現,文華幾乎很少跳過難解的字句,他講得非常認真,一絲不苟。有些字句,我認為他講得不夠精確,但他確實講出來了,可以做為我們繼續討論的基礎,這一點就很不簡單。


更難講的是典故。古人注杜詩,只注出處,至於杜甫用這個典故,在這首詩裡應該如何解釋,古人也不講。這種地方,如果老師不再進一步解釋,學生多半是看不懂的,古詩有注也難讀,難就難在這個地方,而我發現,文華在這些地方特別用心,這真不簡單。如果講得太繁瑣,學生就會迷失於其中,忘記整首詩的大意,如果太簡單,講了等於沒講,分寸很難把握。這種地方我讀得很仔細,因為可以跟我的經驗做為對比,以便自己未來能夠改進。


另外一個更為困難的地方,就是如何講解杜甫的長篇五言古體。一般講杜詩,最偏重七律。七律只有八句,而且格律謹嚴,全詩結構容易掌握,鍊字造句的工夫可以在中間兩聯的對仗中看得出來,而杜甫的氣勢與魄力也能夠在此表現無遺,因此容易博得讀者的喜愛。其次是七言古體,縱橫捭闔,氣勢凌人,再加上轉韻的自然流轉,朗讀起來就很過癮,其受人歡迎可以想見。相對來講,欣賞杜甫五言長篇古體的人就不可能那麼多。我覺得文華講杜詩,其超人一等之處正表現在這裡。


古人講解杜甫長篇古體最花心思的是仇兆鰲。仇兆鰲常喜歡從段落上分析杜甫的縝密功夫,但他的解析比較容易流於呆板。文華在講到〈兵車行〉時,特別舉出仇兆鰲所謂的「一頭兩腳體」,認為講得很好。按仇兆鰲的講法,這首詩的前六句是「頭」,後面各分成兩個十四句,不但句數相等,押韻方式也類似,可以算「兩隻腳」,確實講得不錯。但一般而言,仇兆鰲的分析方法容易流於機械,後人不表贊成的也還不少,而文華好像也只完全贊同他在〈兵車行〉一詩的講法,其他作品不一定完全遵循。


画作《兵车行》


文華講述長篇五古,我認為有兩個優點非常突出。首先是「頓挫」。說杜詩「沈鬰頓挫」,沒有人不贊成,但如何解釋「頓挫」,就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文華在講解〈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時,對此有詳盡的分析。最後,他總結說:「這是他(杜甫)特意營造的一種作用,讓作品具有頓挫的張力……像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已作。波浪低沈下來,波浪又湧上來;跌到低點,又湧上頂端,形成上下兩邊非常大的落差。這樣子的波浪也可以連續的出現:出現了一組頓挫,再出現另外第二組的頓挫。連續出現的頓挫就叫做『波瀾』……」我沒有看過有人把「頓挫」作了這麼生動而又容易理解的說明。用西方術語來說,就是要讓詩的語言具有「張力」、具有「戲劇性」。除了〈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之外,杜甫在這方面的代表作,還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特別是前半首),文華對這幾首詩的每一處轉折都講得很仔細,如果能夠把文華的講解多細讀幾次,一定受益匪淺。這是杜甫長篇五古最具藝術特質的地方,特別花心思去理解是很重要的。


文華講述五古的另一特點,我引述他的話,再隨處加以說明。在〈北征〉開頭的地方,他說,「杜甫若是在現代,絕對是個最佳的電影導演,我的嘴巴,沒有辦法像他那樣,真實的、具體的、顯示出來,但是我一再的努力,希望能夠透過我的努力,在你們的腦海中產生像電影一樣的畫面。你看,本來跪在皇宮裡頭的,離開時心裡還恍恍惚惚的(按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出了城穿過田間小路,走在那郊野的道路上,人越來越少,屋子也越來越少(指「靡靡踰阡陌,人煙眇蕭瑟」),一路上,看到那些往後送的受傷的士兵(指「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然後,回過頭來,看鳳翔城最後一眼,在傍晚中,在夕陽下,插在城題上的旗子,閃閃爍爍、忽明忽暗的樣子(指「迴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像不像一部電影啊!很像嘛!」


以上文華講解的是,〈北征〉從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到「迴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共十句。他不是一句一句翻譯,而是把這一段話所提到的事情,像電影鏡頭一樣,一幕一幕呈現出來。這是杜甫獨特的塑造意象的方式,這種方式在杜甫的長篇古體,特別是五言古體中頗為常見。這些句子,可以用西方詩學中的「意象」理論來加以分析嗎?恐怕不會有人想到,但經文華用電影鏡頭加以說明,顯然確實是由一連串的意象組成的。文華的講解讓我們看到,空有理論是沒有用的,如果不能細細體會杜甫詩的每一個句子,我們是得不出文華的這種深入理解的。我相信很少人能這樣講杜詩,我就做不到。



文華非常重視〈北征〉,單單開頭四句「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他就講了很長的時間。他說,「一開頭兩句:『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像不像一般詩的句子?絕對不像,這就是所謂散文化的句子」。接著文華舉出三個例子,說明杜甫所創造的這種散文化句法對後世所產生的重大影響,其中有中唐大詩人白居易的〈遊悟真寺〉前四句(「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遊悟真寺,寺在王順山。」)有晚唐大詩人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的前兩句(「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最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文華還提到清朝同治元年,台灣早期的一位舊詩人陳肇興所寫的〈自許厝寮避賊至集集內山次少陵北征韻〉一詩的開頭四句(「皇帝元年秋,閏八月初吉,我遁於內山,潛伏野番室。」)可見這首詩的影響,已經在杜甫的下一、兩代詩人白居易和李商隱那邊看到,同時還一直延續到清朝末期的台灣詩人陳肇興身上。很少人在講杜甫詩時,會詳細講述〈北征〉一詩,我的杜詩課,只開一學期,清華一週三小時,重慶一週兩小時,時間很短,我當然不敢講〈北征〉,但從中國詩歌史的角度來看,〈北征〉一詩是極其重要的,因為它是宋詩散文化的開端。文華想指出這一點,所以特別提到了白居易、李商隱和晚清台灣詩人陳肇興,這樣就可以看出杜甫對中國詩歌發展所產生的重大作用。


《诗圣杜甫》,吕正惠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在這裡順便補充一個文華漏講的例子(這首詩要講的地方太多,文華一時遺漏,他不可能不知道)。〈北征〉中還有這樣兩句「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這也是散文句,因為「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都是一、四頓,而不是一般五言詩的二、三頓(如「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這兩句對韓愈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他模仿了這兩句的句法,寫了一首很長的〈南山詩〉。杜甫在〈北征〉中所使用的一、四句法只限於「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兩句,而韓愈的〈南山詩〉卻發展成五十一句(「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闘」以下),寫成了一首極長的、形式極為特殊的五言古體的「賦」。從詩題就可以看出,韓愈明顯受到杜甫的啟發,杜甫的題目是〈北征〉,而韓愈的詩題則是〈南山詩〉。由此可見,〈北征〉對韓愈的影響要遠大於白居易,而這首詩同時影響了中唐兩大詩人韓愈與白居易,可見其在詩史上的重要地位。


五古這種體裁,在〈古詩十九首〉的時代(一般認為是東漢末期)已經很成熟。到了唐代,五古有兩種發展途徑,一種承襲〈古詩十九首〉、曹植、阮籍、陶淵明,如陳子昂、李白、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這可以稱為正統派;另一種以杜甫為代表,對於杜甫的五古,清代評論家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說,「少陵五言古,千變萬化,盡有漢、魏以來之長,而改其面目。故於唐以前為變體……」桐城派古文家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又進一步加以說明,他說,「大抵飛揚峍兀之氣,崢嶸飛動之勢,一氣噴薄,真味盎然,沈鬰頓挫,蒼涼悲壯,隨意下筆而皆具元氣,讀之而無不感動心脾者,杜公也。」杜甫這種變體五古的最高代表作就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全詩七百字),為了講授前面一首,文華「花了五個小時又五十分鐘」,至於〈北征〉,文華在講稿中沒有談到講授時間。如果以每次三小時來計算,我估計他至少要花三次以上才能講完,也就是說這首詩他至少講了九小時。一般人讀唐詩大都喜歡李白,並且不太能理解古人為什麼那麼推崇杜甫。只有熟讀了這兩首五古變體,深深體會其長處,才能知道杜甫為什麼偉大。文華為了講授這兩首詩花了那麼多時間,完全不考慮學生是否耐煩,這才是真熱愛杜詩的人。


前面已經講過,比起五言古體,一般人更容易欣賞杜甫的七言古風。杜甫的七古,只要稍加閱讀,就能體會其中變化萬千。以早期的作品為例,如〈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兵車行〉、〈醉時歌〉、〈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隨便瀏覽一下,就知道彼此面目各別。但杜甫並不以此為滿足,他還苦心創造了一些極其獨特的「體式」,〈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就是其中極其著名的。全詩共有七首,但整個體式是苦心設計出來的。每一首都是八句,但分成兩個韻,前面六句一個韻,後面兩句一個韻。每一首後邊都是用「嗚呼一歌」、「嗚呼二歌」,一直到「嗚呼七歌」做結束,非常的整齊。這是一種特殊設計的聯章結構。這首詩前四首的開頭都很類似,「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為命」、「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有妹有妹在鍾離,良人早歿諸孤癡」,到了第五首產生變化,到了第六首變成「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嵷枝相樛」,突然加入「兮」字,有一點楚歌體的味道,最後一首突然出現九字的長句「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飢走荒山道」,真是變化萬千。


這首詩的感情極其悲苦,但其形式卻非常縝密,是感性與理性的極端結合,讓人印象極其深刻,後代產生了許多模仿性的作品,如南宋經歷亡國之痛的文天祥和鄭思肖都寫過。文華說,這是杜甫為七言古詩這一體裁所創造的一種「新體式」,文華引述劉金門的說法,說這是杜甫根據東漢張衡〈四愁詩〉和蔡琰〈胡笳十八拍〉創造出來的。文華還舉出了晉朝的張載也曾寫過〈擬四愁〉,將〈擬四愁〉和〈同谷七歌〉加以對比,就可以看出杜甫在模擬古人時表現出多麼強的創造性。從模擬傳統出發,而其結果卻是無人可及的創造性,杜甫雙腳踏在堅實的「傳統」的土地上,但最後卻飛揚出去,成為讓人驚嘆的「新創」,這是講究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創新的人為什麼那麼推崇杜甫的原因。


《杜甫诗选注》,萧涤非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文華的《杜甫古體詩選講》,打印稿長達五百五十四頁,我必須在一個月內讀完,而且還要經過構思,再寫出序言,中間還得分心處理其他事情,所能掌握的時間很有限。但是,我還是很努力的把這一件工作完成。我只能選擇一些重點,指出文華講述杜甫古體詩的一些特點。我在清華大學上過兩次杜詩以後,曾經想要選注一本《杜甫詩選》,以便向一般讀者介紹杜甫詩。我知道這一工作不好進行,因為我講課時參考過一些杜詩選本,都感到不滿意。要讓一般讀者了解杜甫的偉大,不能採用普通的選注方式。要理解杜甫人格與藝術的總總特點,這種方式是不夠用的,我試寫了幾首就放棄了,因為我還沒有找到適當的寫作方式。讀了文華這本講課整理本之後,我才發現,文華這種極其詳盡的講述是我到目前為止所看到的最好的方式。遺憾的是,這本書只包括杜甫的古體詩。據仕華說,文華的學生還在繼續整理他在天籟吟社分體講解近體詩的錄音。我很希望這些錄音整理出來以後,可以把杜甫的近體詩抽出來,和這本古體詩按寫作年分重編在一起,這樣我們就可以有一本文華講述杜甫的完整本,作為文華一生講述杜詩的總結之作。


最後,我還想提一句,這本書是按照講課錄音整理的,學生整理時,保留了文華講課時的一些口頭禪,有人也許會覺得有些囉嗦,但我反而覺得很生動。我們是朋友,按台灣的習慣,我不可能去聽文華上課。我讀這本書時,彷彿坐在課堂上聽文華講課。我在淡江十年,常常跟文華喝酒聊天,現在讀這本書,又彷彿在聽他的課,深深的引發我對他的懷念之情。我特別要向為文華整理這本講稿的學生致敬,我認為他們的工作做得很好,應該感謝他們。


呂正惠

二○二一年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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