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惠 | 东坡《念奴娇》的再诠释
2020年9月至10月期间,“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展出。据报道,展区每日人山人海,而且多是年轻人前往打卡,这显示东坡先生以诗词文书画各方面的实力跨越千年征服了现代读者。鉴于大家如此热爱东坡,保马今日推送一篇吕正惠老师论疑《念奴娇·赤壁怀古》解读的文章,与读者共析。吕老师质疑“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两句的流行读法,认为“故国神游”指做梦回到家乡,“多情”指多情人,即亡妻王弗,所以整首词是借怀古抒己怀,且这种解释也考虑了东坡在黄州时的心境。
本文选自《第二个经典时代:重估唐宋文学》(三联书店,2019),感谢吕正惠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读者若有高见,可在文后留言。
东坡《念奴娇》的再诠释——兼论东坡在黄州的心境
文/吕正惠
关键在于,下半阕“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两句(也可断成三句)。社科院文学所的《唐宋词选》注释说:
神游:在感觉中好像曾前往游览。
多情应笑我:应笑我多情。这是倒装句。
多情:多情人,指已去世、葬在家乡的太太。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胡云翼选注《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我有好几天“神魂颠倒”,一直在想,我的解释不可能是我自己想的,一定是读来的,我读的是哪一本呢?我翻阅过的有关唐、宋词的书总有一些,但现在却找不到“那一本”。有一天突然想到,找我最早读的那一本《词选》,郑骞先生编的,大学时代的教本。一翻,果然如此,郑先生曰:
我的“错误解释”的源头是找到了,但还是应该思考, 如俞平伯、胡云翼这么著名的学者为什么要那样解说呢?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说法在训诂上存在着问题,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但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只好搁下了。
隔了好几个月,我因为别的目的,翻阅赵逵夫的《古典文献论丛》(中华书局,2003),发现里面有《也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几个问题》一文,非常高兴,立即拜读。从赵文,我才知道,这两句解释的争论,大陆在20世纪50年代及2000年左右各发生一次,显然没有“定案”。但让我失望的是,文献学功底深厚的赵先生虽然有许多很有道理的分析,最终的结论却近于俞平伯、胡云翼那一派。不过,赵文引述了一些别人的看法,因此知道,林庚、冯沅君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的解释跟郑先生大致相同,而王振泰于2000年重新提出,以“此说未得到重视而惋惜”。对此,赵先生并未认同。他的理由终于让我理解,为什么俞平伯、胡云翼等人采取那种方向的诠释,因此,值得详引:
针对赵先生的质疑,我再一次引用郑骞先生注文的最后一句:
郑先生实际上是以极简洁的文字点出,“故国”两句是和上面“遥想公瑾当年”数句照应的。事实上,清朝的黄苏在《蓼园词评》中已把这种复杂结构讲得更仔细。他说:
南宋 佚名 《赤壁图页》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按黄苏的话,这首词是借怀古以咏怀,不是纯粹的怀古。现代的少数派,如郑、林、冯诸人就是如此看的。郑先生还曾把《念奴娇》和《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加以比较。他认为,在这两首词中,东坡都把自己与古人并置,所以,《永遇乐》结尾说,“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一个“余”字特别突出了自己的位置。而在《念奴娇》里,“东坡何尝不隐然自信,他与周公瑾同为‘千古风流人物’之一!”(《景午丛编》上编,第77页)这种讲法,和黄苏所说的“心实为己而发”,意思完全相同。我想就这一点再加以发挥。
如果这是一首怀古词,那么,它的焦点是周瑜。因为上半虽然总写赤壁,却强调是“三国周郎赤壁”,下半前面三分之二明显全写公瑾。下半写公瑾,特别提到“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什么?东坡在《赤壁赋》提到的是曹操,并不是周瑜,两处的创作心理并不相同。这里的周瑜、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下笔分量重,不能轻轻放过。但考察历史,周瑜在赤壁战后不久即病卒,年三十六,有二男一女;所以赤壁战时,根本不能说“小乔初嫁”了。这个史实,东坡不可能不知道,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苏轼行书新岁展庆、人来得书帖合卷
其实,下半句句说公瑾当年,句句暗示东坡当年。东坡十九岁娶王弗,二十一岁上京赴试,以第二名中举,名震天下,这不是“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吗?这就是黄苏所谓“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借宾(周)定主(己),寓主于宾”。不过,周瑜在去世前建立了不朽功业;而东坡自守完父丧之后,即碰到王安石变法,因反对变法,一直外放任官,四十四岁遭逢乌台诗案,一年后贬黄州,政治前途极为黯淡,白发早生;两相对比,感慨系之。用这种方式来读,就能了解“人生如梦”这一句话有多重了。如果此词纯是怀古,这一句反而不好讲了—怎么会从古代周公瑾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想到“人生如梦”呢?
其次谈到东坡为何在词中提到亡妻(即词中的“多情”)。东坡对王弗极有感情,常在心情极低落时想到她。东坡从杭州迁调密州时,表面上是升官,但从杭州繁华之地,到密州偏僻小山城,对性喜热闹的东坡而言,不免牢落之感。到任一年后所写的《超然台记》说得很豁达,但首段对杭、密的强烈对比却写得很详尽。在这之前(到任两个多月时),他写《蝶恋花·密州上元》,上半写去年杭州,下半写今年密州: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苏轼行书治平帖卷局部
受此重挫,黄州以后的作品转为深沉,许多诗、词、文千古传诵。但如果我们把东坡此一时期所有作品,打破体裁界限,按年、月、日排列,并依序阅读,即可发现,东坡心境起伏极大。像《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及《寒食雨二首》,都极沉重,为东坡集中少见之作。他在《答秦太虚书》中如此描写初贬时的生活:
东坡思考的理路是如此,但作为一个人,情绪的起伏却不是能够完全控制的。东坡黄州时期的所有作品,形成一个感情波动与理性控制交杂而成的综合体,整个读下来,令人感动。我们应该在此一背景下体会东坡黄州时期的许多名作。在《念奴娇》中,他把自己放在历史脉络中来思考,把自己与几百年前的周瑜相对比,不禁感慨万千。这是出古入今、上下千载的大感慨。相对于公瑾而言,他这一生可能“休矣”。由此产生寂寞感,由此想起亡妻(如在密州时),诸种情绪一时并发,才会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叹息。如此解释,才能把此作异常丰满复杂的思想、感情融汇一处,证明它确实称得上是名作中的名作,只要有中国人处,大概就有人能背诵,并给许多人以慰藉。
朱之蕃 临李公麟话苏轼像
最后谈一下古诗词的现代解说问题。古人对于诗词,一般不做字词解释,只注典故,或析格律,或加评赏。到了现代,为了面向一般人,才有详解与赏析,因此,才会发现,对于同一首诗词的字句解释,可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20世纪50年代以后,因为文学所《唐宋词选》及胡云翼、俞平伯等的影响,《念奴娇》的解说似已定型,但这不能视为定论。我相信,有很多学者根本不看这种通俗书,并且一直有自己的读法,我们不能以通俗书的流行说法为准。譬如,我要不是编高中教科书,就不会发现,我从郑骞先生那里学来的读法,居然与流行讲法大相径庭。我相信,类似郑先生,以及林庚、冯沅君两先生那样读《念奴娇》的一定还大有人在。我认为,这种讲法才是对的,流行了半世纪的解说应该受到挑战。■
附记:郑骞先生,北京人,蒙古族。抗战胜利后来台, 任教于台湾大学,编有《词选》《续词选》《曲选》,著有《校订元刊杂剧三十种》(台北:世界书局,1962)、《景午丛编》(台北:中华书局,1972)、《北曲新谱》、《北曲套示汇录详解》(以上台北:艺文印书馆,1973)、《陈简斋诗集合校汇注》(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5)。本人学诗词,受郑先生影响最深,先生辞世已二十年,志此以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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