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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暗夜行路:《陈明忠回忆录》整理后记

李娜 保马 2022-10-05
陈明忠老师

“陈桑说,去大陆,曾有人问他,你是蓝的还是绿的?他说:我是红的。听者吓了一跳。”



编者按:

《无悔——陈明忠回忆录》即将在大陆出版,如本文作者所说,本书“是台湾统左阵营的一个集体工作”。作为一个“在台湾的中国人”(或“台共党人”),陈明忠先生不仅是台湾百年历史的亲历者,更是红色理想在东方的践行者。他的回忆,既非怀旧拼盘,也没有一种仿佛站在终点的云淡风轻;他始终作为一名战士,直面当下,尽其所能地与蓝蓝绿绿的台独势力、殖民史观对抗着。

本文为《陈明忠回忆录》一书整理后记,感谢作者李娜老师授权发布!同时感谢蓝博洲老师提供当年“陈明忠事件”相关资料图片。




暗夜行路《陈明忠回忆录》整理后记


 

文/李娜

 

 

20116-9月之间,我有时和吕正惠老师,有时和福裕大哥、博洲大哥一起,对陈先生还有他的爱人冯守娥老师,做了大约十九次访谈。吕老师主持整个工作,我做了整理和初步的编辑工作,交与陈先生往复修订,吕老师再做进一步的编排校订,同时请福裕大哥、杰哥增补。最后由夏潮联合会的李中和人间出版社的钰凌做统合出版。

 

总之,《陈明忠回忆录》是台湾统左阵营的一个集体工作,我有幸参与其中,要感谢陈先生、吕老师和大家的信任。对我,这也是一个不平静的学习过程,带着我的“大陆背景”,我试着从统左派的血脉和现实,来理解台湾、思考我们欲求共同进步的未来。

 

“我的回忆有意义吗?”访谈中,陈先生好几次这样问。他难得“犹疑”,但这“犹疑”不需回答。他的一生,无论作为台湾百年离乱的见证,还是红色理想在战后东亚的一种艰困实践,其可贵价值,一读便知。

 

“有意义吗”?这问号只是让我再度感受他的壮心不已:他的回忆,不是八十岁老人的悠然抒怀,而依然是面对现实的斗争。

 

陈明忠先生,大家叫他“陈桑”(以日语发音),这是一个包含着亲切关系的尊称。1987年以保外就医出狱后,他很快成为统左派各路人马的核心和纽带,政治受难人互助会、夏潮联合会、工党、劳动党、原住民部落工作队的先后成立,他都是个关键人物。这二十余年的活动,在这本回忆录里,他讲得不多,但这二十余年活动的根本与精神,念兹在兹,都贯注在他对早年经历的叙述里。

 


雨豆树下的小孩


 

陈桑1929年出生于高雄冈山的小村落五甲尾。战后改名“嘉兴里”(大高雄改制后,又改名嘉兴区)。2011年夏天我去寻访时,问路“五甲尾”,年轻人多已不知。建于1920年的小学还在原址,教导主任说,日据时代唯一留下的,是操场边那株绿荫如伞的雨豆树。

 

“整个五甲尾我还认得的,就那株雨豆树了。”

 

当年他和同学在雨豆树下练习相扑,他们“五甲尾分校”得了冈山地区小学比赛的第一名。因为不少孩子是1937年战争爆发后推行“皇民化运动”,才强制入学的,五年级生十八、九岁的都有,跟别的学校十二、三岁的孩子比,“当然第一”。此时日语的推行也从学校延伸到村落,乡村生活因此多了不少笑话。班上同学用日语请假“我家猪的妈妈发神经了,我要去找猪的哥哥给它打”(猪母发情了,我要去牵猪哥来交配),把日本老师听得目瞪口呆;电影公司来村里拍片,宣传“国语运动的成果”,老农紧张到指着“脑袋(あだま)”说“睾丸(ぎんだま)”;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村民被组织壮丁团操练,用“碗筷碗筷”代替“左右左右”的口令……这些笑话都极其生动,无论当年总督府宣扬的模范村,还是赞助台湾独立论述、貌似学术化的“日据时代日语的普及是台湾形成共同体意识的基础”,都得在笑声中遁形。同时,陈桑回忆农民所受的压榨、学校里的军事化训练,以及随时准备当炮灰的恐惧,来反驳李登辉对殖民统治的美化,“李登辉大概是个很特殊的台湾人吧。”

 

陈桑自己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是接受殖民教育的顺民,还因为战争的机会,开设牛奶牧场和榻榻米工厂,与日本人做生意。战争来了,一般乡下人吃不起白米吃番薯签的时候,他家的饮食变化,是从吃海鱼改吃“有泥土味”的河鱼——因为渔船被军队征用了。以为自己“是台湾人也是日本人”的小学生陈明忠,考上高雄中学,受日本学生的欺负,才知道自己是“清国奴”,不是“日本人”。

 

陆续出版和将出版的老政治犯回忆录中,有部同样以真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赖丁旺回忆录》。[]赖丁旺和陈桑相差一岁,生在台南楠西村,作为贫家子弟,他更细致地了讲述了日据后期农民生活的困苦程度,譬如即使是麻袋片做的衣服,一家四个孩子也只有两个有得穿;还有习武结社的乡村习俗的起起落落,比如“宋江阵”与地方势力、日本人的关系。颇可与陈桑的回忆对照。

 

1920年代生发的台湾新文学,以殖民地现实揭露与文化启蒙为职志,乡村社会是主要题材,1930年代中期殖民政府越来越严厉的镇压和管制,让新文学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卢沟桥事变后,陈桑喜欢读的杨逵、吕赫若、张文环等人的小说,即便仍以乡村故事寄寓对殖民地问题的思考,都难以正面处理乡村的民族与阶级冲突(除了杨逵写于1938年的《模范村》)。就此而言,陈桑和赖丁旺的回忆录,正是了解皇民化时期的乡村实景的可贵材料。

 

陈桑和赖丁旺的回忆都提到了他们的村庄之“偏远”,赖丁旺的楠西村近山,不若台南市区以及海边或平原上的村庄,有地利有交易。陈桑自觉殖民记忆的“城乡差异和阶级差异”,那是否只有城市或经济较好的乡村,以及地主阶层,才会对殖民时代有好感呢?

 

以档案史料、文学作品和口述回忆搭建一个多层次的途径,可以了解的是:日本殖民台湾三十年前后,水利、发电设施的修建,农地产出的提高,让一般人在资源掠夺式的殖民地经济发展中,仍能维持生活;小学教育普及率在日据后期达到8-14岁儿童70%就学,高等教育方面,有条件读书的台湾人被限制有刺激不稳思想之虞的文法学科,却颇有机会入农林医各类专门学校,习得一技之长。如此,生产力的提高、导向明确的殖民教育,配合严密的警察制度,得以维持所谓社会秩序的良好。这大概是陈桑的上一代人中,不只是陈桑的父亲这样的地主阶层,会对“日本时代”抱有好感的原因。这也意味着一种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殖民意识形态的建立。1937年后战争逐渐破坏了生产和生活,但意识形态的松动要复杂得多。

 

陈桑在高雄中学被日本同学欺负,由歧视唤醒民族意识,这是殖民地人,特别是受教育者觉醒的常见形式。他曾请求父亲给自己转学到台南二中(以台湾子弟为主的中学,“总督府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学校”,1945年改名“台湾省立台南第一中学”),如果在那里,陈桑自问,是不是他也会成为一个“读书就好”的顺民呢?

阶级是事实,阶级立场却是主观能动性。如果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从雨豆树下走出的陈桑,大概难以这样得见殖民地生活的城乡差异和阶级差异。

 

1949年后国民政府通过土地改革、白色恐怖和情治体系,以及以儒家为底的道德伦理规训,完成一套新的意识形态管控,却与日据时代的殖民意识形态具有本质的连贯性。正如“清理奴化思想”,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脑中有个警备总署”。之后反体制运动和解严,也不曾动摇从日据时代确立的“知礼守法”和现代化价值。或也因此,虽然如今以美化殖民经验来建构“我族”的认同政治,不那么有效了,却不妨碍它以“多元文化”的名义,转为从官方到民间通吃的温情怀旧,或曰“殖民地乡愁”,如大热的《海角七号》里的日台之恋,如建成文物景点的金瓜石日本员工宿舍;也不妨碍国民党一样郑重纪念乌山头水库和八田与一,不妨碍文化界热衷“跳舞时代”各种“现代化初体验”。



电影《海角七号》与“殖民地乡愁”


从学界的戴国辉、许介麟到陈桑,都曾用了各种资料和譬喻来破解殖民现代化建设的神话,“小偷为了偷东西带了梯子来,离开时带不走,我们就该感谢他带来梯子吗”。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小偷的正义与否,而是这个梯子仍然符合当下的审美。而对许多年轻人来说,日本殖民、国共内战、两岸分断……或者没那么要紧关心,或者“尊重多元记忆”就好了。如果这是一种普遍的怠惰,那么沿着殖民史观批判,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推进殖民意识形态的反思。我想陈桑可以略宽心的是,也有许多为社会变革投身乡镇、社区等具体实践的年轻人,“蓝绿”魔咒不能再捆绑他们,则殖民地经验也得以更清醒、有历史感地对待。

 

几次访谈之间,得知我去了五甲尾,陈桑在一个信封上默了一首诗给我看:

 


ふるさとは遠きにありて思ふものそして悲しくうたふもの(所谓故乡,是唱着悲伤的歌、从远方想念的地方……)[2]


 

“家没了,地没了,母亲走了……小时候的同学,这些年也一个个都走掉了。十几岁就离开家,故乡就一直是远远想着才有。回去,什么都没有。但五甲尾是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回忆即便有着强烈的现实战斗指向,它仍是个感性的力气活,不时让他陷入唏嘘激动。他也从不回避他身上的日本印记,他记得许多日语诗与歌谣,坦言日本“二二六”士兵和台中农学院的日本老师对他的影响;日语,更是他日后阅读马克思理论、获得中国大陆信息的重要渠道。

 

这样一种既有立场又坦然开放的殖民时代回忆,对于大陆理解台湾的殖民地经验和两岸文化差异,当大有帮助。大陆人多有“台湾人有日本情结”的印象——热衷于报道台湾政党斗争的媒体与有功焉——也同样难于了解这一经验的复杂性。想到这里,如果陈桑和赖丁旺的回忆能拍成电影,不会逊于《稻草人》或《海角七号》的有趣有味,一定会引发两岸,特别是年轻人了解的兴趣吧。

 


坐牢算什么


 

2013年底,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落成了一个“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纪念碑铭文写着:“1949年前后,我军按照中央关于解放台湾的决策部署,秘密派遣1500余名干部入台,被国民党当局公审处决1100余人。”这是大陆官方第一次公开这段历史。有杂志报道:这是国共双方绵延三十年的角力过程中,鲜有的中共在“隐蔽的战线”上遭遇的沉痛挫败,也阴差阳错地开启了岛内的一段“惨史”。[]

 


台湾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纪念碑


“惨史”指的台湾1950年代白色恐怖。它当然不是“阴差阳错”被开启。可见“白色恐怖”于大陆人,还不如被蓝绿政治捆绑的“二二八”来得熟悉。陈桑说,去大陆,曾有人问他,你是蓝的还是绿的?他说:我是红的。听者吓了一跳。


从党外运动到民进党执政,“二二八”是用以控诉威权体制的武器;“白色恐怖”少被提及,因为反共意识形态并未改变,而对彼时运动分化、通过了台独纲领的民进党来说,不分省籍的受难也无利于“国殇”建构。“白色恐怖”迟至1990年代才因六张犁公墓进入公众视野,并不奇怪。“夏潮联谊会”、“中国统一联盟”等成立后,统左有了组织,也有意识地以报告文学、口述史、纪录片等文化形式,以推开白色恐怖和冷战的铁幕,争夺战后历史的论述权。(其实1980年代中期陈映真和蓝博洲的作品都已开启了这一工作。)

 

近年来形势悄然变化,随着两岸经贸、文化交流的日益开放,政治打“省籍”牌已不是万灵药,民进党也开始“看见”白色恐怖。而陈桑的回忆,一方面以“二二八台独起源论”为对手,另一方面,更有意味的是,他的亲历带出了“人民”的视角:从日据时代的抵抗,到“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是台湾人民反抗奴役、专制与腐败的连续历史。

 

1、“敢反抗日本人的,就敢反抗国民党”

 


“从高雄到台中读书以后,最让我吃惊的是,街上十字楼口旁常有20-30个年轻人,围着圈弹风琴一起学‘国歌’……深深感觉在思想上我真的比那些人落后太多。二年后二二八事件发生,我在‘二二八最后一役’之地的埔里看到了当年教唱国歌、教学国语的那些人围在谢雪红旁边,听谢雪红指挥的情形。三年后白色恐怖肃杀全面展开,我更在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里,看到了那些人从容就义的最后一幕,也就是,由于二二八事件而抛弃“白色祖国”,走向‘红色祖国’的那批爱祖国爱人民的热血青年的下场。”


 

陈桑和赖丁旺的讲述里,时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属于移民乡村社会传统的草莽气息。赖丁旺回忆,光复后,楠西和附近的村子迅速恢复了曾被日本人禁止的“宋江阵”,人们结社练武,交朋友,行侠仗义,“心里很畅快”。陈桑虽然已经是读农学院的“读书人”,从幼年时就表现出来的机敏好勇,在这个才从日本军队的暴力和谎言中走出来的青年身上,更显旺盛。“会武功”的祖父和反抗日本人的“土匪”姑婆,似乎把反骨都隔代传给了他。

 

从凭着血气参加“二二八”,到“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不代表中国”、“为了建设一个公平、平等的新中国”秘密入党,陈桑踏上红色理想的不悔路。

 

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共地下党的“潜伏在台湾”是大肆抓捕的由头;朝鲜战争爆发、冷战格局下得到美国的庇护,是大肆杀戮的背景。国民党档案资料中,被捕叛变的“中共台湾省地下工作委员会”领导人蔡孝乾供认,当时发展的台籍地下党员900多人,大陆来的人数不明确,但一共被抓的党员约1300多人。而据台湾多年来官方公布或民间调查(至今争议)的数字,被抓的人达到9万(或说13-15万),被处死的约9000人(或说1万)左右。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再度“清共”,抓捕杀戮至于疯狂——狮子的凶心里都有兔子的怯弱,陈桑说,“他(国民党)是太害怕了。”

 

对死难者,许多人是通过陈映真、蓝博洲等人的小说如《铃铛花》、《山路》、《赵南栋》,《幌马车之歌》,或者电影《悲情城市》得以了解的。那些为理想抛家舍子、义无反顾,甚至拒绝“感训”从容赴死的革命者,从几十年的压抑历史中浮出,其震撼和动人,可想而知。

 


陈桑说,“判死刑的人,许多人是像陈映真小说写的,视死如归。他们选择了共产主义,知道是掉脑袋的事。但那时候,共产党在台湾的力量薄弱,为了壮大,采取了比较宽的路线,凡是反对国民党的,都争取进来。所以有许多年轻人,有左倾或者同情共产党的,还谈不上对共产主义有多少认识,或多深的信仰。所以,在狱中,面对死亡的命运,不好受。”他停下来,“心有不甘啊。”


 

陈桑自己在误以为被叫出去枪毙时(实际是转移),走在狱中过道上,天灵盖突突地跳,“才知道人的脑袋上面还有动脉”。




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对陈明忠等人的判决书【蓝博洲先生提供】


也因此,无论外省人张伯哲对周围人的关怀抚慰、上刑场时的平静从容,罗东镇青年冯锦辉与难友告别时温暖如常的手,还是那些心有不甘者的痛苦,都成为陈桑一生的精神印记。回忆狱中生活的时候,陈桑的讲述常常急促而跳跃,提到一个个人名,一个个故事,如断简残编却惊心动魄。许多人如武侠小说人物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他所固执的,是想要为他看到的每一个生命的瞬间光华留下记录。

 

再之后,他叹息复沉默,要讲的是:“慷慨就义易,活下来难。”

 

第一次坐牢的十年,一方面,他看了太多逃亡、发神经、成为告密者的悲剧,一方面,他见证了许多被牵连或无辜被抓的台湾人,原不知共产主义为何物,却在狱中走向“红色祖国”。那些喊着口号赴死的人震动他们,“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对这些人,叫做“新生训导总队”的绿岛监狱,的确是他们的新生之地、他们的“学校”。所以出狱后往来,他们互称:“老同学”。

 

有知识的教没上过学的,英语,代数,几何,什么都教。外省人教福佬人和客家人国语。思想上的学习则冒着风险,他们利用监狱“政治学习”课上的教材:投降的共产党理论家叶青写的《毛泽东思想批判》,“大段大段引用毛泽东的话”,简直有“为匪宣传”之嫌。他们略其批判而读。有人甚至偷偷抄下来藏在牢房里,几十个人因此被安上“暴动”的名字枪毙。但仍有人冒生命危险做小抄,藏匿在厕所便池下的水泥地里。伴随这样饥渴的学习热情,还产生了“极左”和“修正主义”的派系。“极左派”攻击较为知识分子型的,开展各种形式的狱中反抗,譬如多盛饭然后倒厕所里,来消耗敌人的粮食,譬如用做“狗仔”(奸细)的方式“打入敌人内部”,等等。回忆牢房里的“斗争”,陈桑叹惋:“极左”虽有热情,但徒劳而已,甚至白白牺牲。“什么都反抗”让一整个牢房的难友受罚。十年间,母亲路迢迢地来绿岛两次都不得接见,从此黯然不再来。有次,为了让一个难友扮“狗仔”“打入敌人内部”,他们选出叫石沧柏的来做“被打报告的人”,结果石被随之而来的审讯逼得“发了神经”。“是很勇敢啦!”陈桑不愿对难友们批评,在那样残酷的处境中,即使是荒谬的反抗,也是种光亮,是活下去的意义。



当年华侨日报、星岛日报报道援救陈明忠的示威活动。【蓝博洲先生提供】


当年波士顿举行游行示威,援救陈明忠。【蓝博洲先生提供】

 

2、“共匪”的信息

 

“老同学”多未亲炙过大陆,在狱中,除了共匪毛泽东的思想,还有共匪的战俘,带来“红色祖国”的信息。

 

195210月,国民党袭击莆田的南日岛,俘虏八百多名解放军,军官全被处死,士兵被送到绿岛,编入“第三大队”,成了与台湾政治犯一起上训导课的同学。陈桑印象深刻:他们很多人没上过学,却能认字,是在部队学的;他们的军官都死了,但在绿岛,他们竟然摸清碉堡、机关枪的位置,策划了抢夺补给船、逃回大陆或者上山打游击的“暴动”。台风拖延了补给船,暴动失败。曾经帮他们送报纸“国际版”的“老同学”也受到牵连,陈桑在内的一批“不老实”的政治犯趁机被整肃,与南日岛战俘一起押赴台北的军法处。

 

时逢七月一日,“反正要死了”,南日岛战俘与台湾政治犯一起唱起了“五星红旗的国歌”。

 

南日岛俘虏最后都被枪决了。台湾政治犯们,因为其中一人的父亲卖掉医院的奔走营救,再次得免一死。“南日岛的俘虏,大陆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考古学家张光直

 

考古学家张光直1949年也曾入狱一年,他的自述《番薯人的故事》里,记录了与金门战俘的两次相遇。一段是在情报处监狱时,十来个解放军战俘,被允许与单独关押的团长见面,一坐下来,他们讨论的是“这一仗怎么打输的”,如同开战后检讨会,连监狱的所长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另一段更有意思,是送到内湖“感训”后,听到一个国民党教官对金门战俘的“指导课”:

 


教:(穿军装,二十出头,可能已在军校毕业)“你在这里与原来的部队有什么不同?”俘:(穿俘虏装,二十上下。剃光头,华北农村中的典型老实人的样子):“不一样!就像我走出走进营部的时候,还要给卫兵敬礼。看见了个官,又要敬礼。“教:“这是非常重要的‘礼’。军队里没有礼貌就没有秩序。给卫兵敬礼是尊敬他的守卫的职务;给官长敬礼是尊敬他比我高的阶级。这是从三千年前孔子的时候就传下来的。”俘:“我们那边不敬礼,也照样有秩序。看谁轮到站岗,点一个头;我们没有阶级,照样也有发命令的,有把命令接过来照做的。”[4]


 

这特殊环境下两岸接触的吉光片羽,让人听来五味杂陈。1950年代的中国共产党军队,透露如此清新昂扬的面貌。它不只是以暴力打破了旧世界。部队是学校,除了识字,他们在具体的战斗中认识和实践平等、秩序的新含义。这本是革命是的精神所在,也是建国后百废待兴的基础。相应1950年代的台湾,如内湖的小军官所言,偷渡于“三千年前孔子的时候就传下来的”仁义礼智信中的等级与规训,正在重新整合台湾的移民传统和殖民地经验,形成三十余年戒严的基础。那是高度有效的管控、是思想喑哑、消失了“左眼”的时代。但在狱中,疑似的共匪经过“训导”,成了真正的共匪,恐怕是当政者怎么也想不到的。

 

张光直在北京度过童年,日本占领北京时,上学路上可见城外常常被八路军扒开的铁路;报摊上可买到偷运来的“解放区”的任何报刊。到台湾后就读建国中学,又受到国文老师——大陆来的地下党罗铁鹰的影响,以左倾学生入狱。一年后张光直终于被父亲张我军辗转保释出狱,即报考台大考古人类学,走上研究“器物与古人”的学问之路。比他大两岁的陈桑则继续他的暗夜行路。白色恐怖施加于他们的,在未来,还要让他们殊途同归:在民族情感与社会主义信仰的问题上。

 

总之,在绿岛这所学校,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们成了“老同学”,完成了社会主义的启蒙,奠定了对“红色祖国”的向往。狱中学习资源局限,也无从实践。无需回避:作为台湾左翼思想的残存继承,这一血脉先天不足。但他们所走过的是炼狱,有逃亡,有疯狂,有为“激进还是修正”势不两立,也有相濡以沫、拼死卫护的情谊。陈桑说,狱中每天24小时相对,彼此全无遮掩,相互太了解了。所以“老同学”的信仰中有无从撼动的情感。1988年政治受难人互助会成立后,是以成为台湾统派最坚定的母体。


 

3、土地改革与白色恐怖

 

2010年我跟随蓝博洲去苗栗探访当年地下党最后逃亡的山区。陈映真曾以此写下报告文学《当红星在七古林山区沉落》(1992):客家青年曾梅兰苦苦寻找1950年代以“二条一”处死的哥哥的尸骨,终于让六张犁公墓与白色恐怖浮出淹埋的历史。陈映真随之探寻1950年代扑杀的左翼青年中“觉醒的农民”,为何农民中之最“诚恳、正直”的会投身革命,且“一旦觉醒,英勇异常”——这是土地改革几十年后,当代人难以理解的。作家朱天心则以出狱的亲人为原型写下小说《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地主出身而试图解放自己的佃农的“宝将”,在小说中,只是一种因青春血气导致的误会,一场龙宫归来猛然惊醒的悲情。

 

陈映真的报告文学,每读之如文中所言:“即使嚎啕失声,也不为失态”。但我们必得从这一情感重击稍微抽离,来面对异议:那并不遥远的历史,却已经要问“谁的记忆算数”。陈映真的叙述脉络里,台湾人的红色理想在光复前后有其阶级矛盾的土壤,也有短暂而具体的实践。而朱天心对土改前乡村社会的描写,无疑更符合当代人的感觉:地主和佃农在各就其位的乡村秩序中,大可能温情脉脉。(这一想象分歧,与大陆社会近年来对土改历史的翻案和争议,颇有一比。)地主的良善与否自然可有别,但地主与佃农土地、生产关系上的根本冲突,却不取决于地主的品格。朱天心在小说中尽其可能地对“宝将”和他的革命理想做同情与了解,已是人道主义话语面对历史所能达到的进步。

 

在苗栗,望着茂密山林和幽谷,蓝博洲说,1949年开始的土地改革,使得逃亡的地下党渐渐不易得到农民的支持了。

 

当年在苗栗山区逃亡的萧道应等人试图“重建”省工委,他对同志说:国民党土改可能让我们失去农民的支持,但我们还是要鼓励他们去减租、分土地。

 

“耕者有其田”的口号源远流长,1920年代台湾农民组合运动不曾做到,日据后期觉醒的地主子弟,比如陈桑,比如朱天心笔下的“宝将”,也曾想把家里的土地分给佃农。讽刺地是,自己革命做不到,关在牢里,却被敌人做到了。

 

从“三七五减租”到“耕者有其田”,农民逐渐转化为自耕农,与地主的关系得到缓解,也为1960年代工业发展提供了自由移动的劳动力基础。从只管种地到只管赚钱,一样的是莫问政治。

 

这里有个有意味的对照,中共在大陆发动土改时,不管是在抗战和内战期间以“打土豪、分田地”来获得农民支持,还是建国初期新区土改的“群众运动”,都极为重视这过程中乡村结构的改变和“人的觉悟”。很多档案和运动的观察者,细腻地记录了生产关系变化中人与人的关系变化、乡村新政治形态的产生,比如“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群众的分化,暴力的问题等等。农民与政治的关系是被正向鼓励的。1950年代,在台湾的国民党则有意以共产党土改中的暴力为反面教材,正当化“自上而下”、和平赎买的方式进行土改,而其作用,恰是去政治的。土改让农民安分守己。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白色恐怖得以实行并令社会长期喑哑的“民意基础”。

 

所以十几年后“老同学”陆续出狱,无不感叹从“小牢”到“大牢”,体制监控与民间歧视的无所不在。1990年代以来,以“走出白色恐怖”为号召的出版物,从官方到民间,所在皆是。如何走出“白色恐怖”?恐怕并不依赖“从吞恨到感恩”的劫后余生心态。对罪行的控诉或有时尽,深入个体意识肌理的恐怖,才更难走出。

 


陈桑的遗憾


 

第二次出狱后,在“民气可用”的形势下,丢失工党这个阵地,是陈桑最感痛心之事。1970年代,他偷印禁书、与反对党接触乃至策反黄顺兴的行动,多是独立、秘密进行,也不可能有什么组织工作。到了他出狱后的1987年,《夏潮》、《人间》杂志十几年来凝聚的力量和影响,已有所积累,如果与社会民主派合作的工党组党成功,统左派将有一个真正的阵地,公开战斗的阵地。

 

“那个势,过去了就没有了。”陈桑详细讲了他认为的造成工党分裂的多重因素,或许也会引起当事人或关心者不同角度的意见。若以20余年来各自发展的经验,重新检讨这个“失败”,是否能提供一个左翼各方实践重新合作的想象呢?无论如何,陈桑认为,这是他们该给后辈的交待。

 

比工党的分裂更让他揪心的,是“统”与“左”的分裂。陈桑认为,对改革开放后大陆社会性质的认识差异,是“统”与“左”分裂的原因。代表正义、平等、穷人过上好日子的社会主义理想,还在吗?陈桑为此大量阅读有关中国革命的历史材料,思考现实,得出大陆是“特殊过渡阶段的国家资本主义”,仍朝着社会主义革命的方面。而台湾战后经济和政治美国无远弗届的渗透,让台湾一度成了新形态的美国殖民地。因而,统一亦是立足于反帝基础上的民族主义。基于此,陈桑认为台湾社会的基本矛盾虽是阶级矛盾,但现阶段的主要矛盾却是统独矛盾。因此陈桑的回忆录有着贯穿始终的对话对象:关于独立的论述,和渐行渐远的(不愿意统或消极于统的)左派。

 

台湾左翼的光谱并不只是以统独分,还有保钓左,毛派、学院左,运动左,道德左,假左,还有不愿被归派别的、进入台湾社会变革的具体面向的新一代实践者……那么如何对待不赞成或消极于统一的左派呢?除了社会主义性质的争议,在其实践领域内,还有怎样值得聆听的声音?譬如对两岸经贸往来模式偏于图利资本的追问,对大陆“惠台”政策的反省。外因要透过内因起作用,只有台湾的农业自主、合作化打下基础,大陆的“采购”和支持,也能成为可持续性的力量。何况,采购团若没有站得稳的中间人,没有在地组织——远有台南学甲虱目鱼、近有金钻凤梨的案例,“惠”的落实何其难。然而或许也是从这里,可以重新构想统与左的携手。特别是,在两岸文化、学术的精英交流之外,如何打开两岸基层民众的实质交流?

20143月台湾发生的“反服贸”事件,无疑有政党政治与冷战格局的遗留或内化,但从台湾的年轻人的表现看,民进党和国民党的政治操作,其实已经越来越罩不住他们。大陆人无须对台湾民主抱有什么蔷薇梦,但也无法轻松地以一句“学生哪有什么主体性,只有被煽动的份儿”,而错过与这一代青年以及他们所内涵的台湾社会的深层矛盾的对话。所幸,新任国台办主任从台湾“反服贸”得到的启示是:“要全面了解台湾,了解台湾基层民众的想法。”

 

有时,陈桑会说:我的一生是失败的,没能革命!也只能如此了。

 

陈桑的路,贯穿着一个想做真正的、不被奴役、勇敢的人,不为自己苟活的人的理想,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他坚定了统一和社会主义的信仰,心无旁骛走到今天,而两岸的往来,一直在以种种新问题提出挑战。有谁说,自日据时代以萌生以来,台湾左翼运动是一连串的挫败史,看看20世纪的世界,又岂止是台湾左翼。后辈只能踏着前辈的挫败往前走,如果对“失败”的检讨能推动两岸共同进步,我想,该是陈桑最乐见的。

 

回忆录的整理,我也有几点遗憾。首先是我不懂闽南语,陈桑用国语讲述,先得经过他自己的一番翻译。我的记录又常需补足,这过程中一定失落了他的许多生动。这是我觉得遗憾和抱歉的。但我也相信,他的经验仅只是最平白朴实的保留,都无损其价值。我尽力保留他的口语,希望能把他的气息和气概留在文字中。

 

再一个遗憾是有关陈桑的爱人冯守娥老师的部分,冯老师故事的精彩动人、历史内涵的丰厚,不逊于陈桑;而他们和两个女儿一起经历的,足可以另成一本书。但为了陈桑回忆录的主题集中,只能留待他日。又,冯老师的个人回忆,此前曾有周芬伶整理,收在《愤怒的白鸽》一书中(元尊文化1998版)。

感谢陈桑和冯老师,带我走过这一程,两年多前所闻所谈,在今日仍是我的动力和思考资源。感谢吕老师和杰哥成全我的学习,无论资料还是实地踏访,他们都是坚强后盾。吕老师身兼主持、外联和校对,最为辛苦。感谢博洲大哥把多年访谈的资料、影像都复制给我;福裕大哥以丰富的经济学知识帮我了解许多背景。感谢夏潮的同仁的帮助,其实他们比我胜任整理工作。感谢陈桑的大学同学林渊源先生接受我鲁莽的访谈。还要谢谢俊宪载我去五甲尾和高雄的踏访和讨论,最后,很重要的,是李中、钰凌、美编玛琍、琪椿、敏逸为出版所做的统合工作,她们不只是“敬业”,也是珍惜这一台湾记忆,倾注了许多感情。因为她们,回忆录才以这样恰切的面貌问世。

 

整理后记我借用“暗夜行路”,这是陈桑曾经想给回忆录的名字,来自志贺直哉的小说。或许是觉得小说里孤独的思想探索终究太文人气?陈桑最后用了“无悔”。我觉得,两个词语合起来,是对他的人生最好的描述。

 




[1]收录于《绿岛老同学档案》,龙绍瑞整理,人间2013年出版。

[2]室生犀星诗作《小景异情その二》(1913)。

[3]黄毅修、许智博:《潜伏在台湾》,《南都周刊》2014年4月801期。

[4]张光直《番薯人的故事——张光直早年生活自述》,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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