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可以更好,但已经不错|赛人专栏
开腔▻▻▻
下岗潮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还允许被谈论的时代伤痛,也难怪这些年,相关作品层出不穷。
张猛的《耳朵大有福》和《钢的琴》,分别从两个侧面来书写工人阶级的集体落幕以及曾经的荣光;董越的《暴雪将至》,把《杀人回忆》里的京畿道华城郡置换成了大雪纷飞的东北边城,不变的是,它们都试图以凶杀来暗喻时代对人的摧残;张大磊的《平原上的摩西》把眼光看向那些舞台边缘的古怪份子,他们要么是囿于集体的鲜活个人,要么是生活无着的自尊者。
而《漫长的季节》则想把上述情绪通通收入怀中,幸运的是,它并没有贪多嚼不烂,反而12集的容量,似乎更能承载这般汹涌的复杂。
当然,它并不是杰作,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对杰作有任何期待吗?
我们唯一可期待的,就是整个社会在有意或被迫向娱乐狂奔的同时,还能偶尔回头看看,看向轨道的另一头,那里有我们的父辈,还有一种叫历史的东西。
——枪稿主笔 子戈
东北往事再回首
文/赛人
作者介绍:5岁开始泡影院。中国5000年历史上,比他看片更多的人,不超过10个。而且,每一部看过的电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东北曾被推崇至“共和国的长子”,这可追溯到抗战结束之时。中共极具战略性的认识到这块黑土地所蕴藏的巨大潜能,“国府”同样极为重视。但由于国际政局的重新确立,苏联红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已经让这片辽阔的黑土地的归属有了决定性的偏移。
此后辽沈战役的全面胜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不可辩驳地宣告了一个政权必将取代另一个政权。它为后来的摧枯拉朽,准备了充足的供给,是棉花、是大米,是自己人服的药物,更是对手要吃下去的弹药。
说到电影,“满映”曾是亚洲规模最大的电影制作机构,被中共接收后,先命名为东北电影制片厂,后改作长春电影制片厂。
在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是中共的腰杆子。建国初期,则成了共和国的脸面子,胆壮子。它是新中国初创时,重工业基石的基石,石油、钢铁、汽车制造。当然还有它为共和国的创建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军工产业。正如《松花江上》中所唱的,那里还有森林、煤矿、大豆、高粱。在国门尚未敞开之时,东三省应是全国最富裕的区域,也可能还是最安逸的地方。
《漫长的季节》故事就是从改革开放初期,东北国营厂改制开始的。
现在的孩子们,估计不太了解大厂文化。不光在东北,全国都有。也就是一大型的制造产业,成千乃至上万、上十余万的职工兼职工人家属,入托、上学、就业、住房、退休一条龙。人们在庞大的厂区和生活区里,打球、游泳、看电影,以及其它的娱乐。夏天有汽水,冬天有棉服,还有礼堂和节目繁多的工人俱乐部。
只要你安安全全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时间就会变得很慢,慢到让你觉得你不光在这个新兴的国家享受着当家作主所应有的安乐,还让你产生自己同样也是时间的主人的幻觉。你赚了比同龄人更多的票子,但你花钱的机会并不多。你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微合双目,一睁开,便与食堂的大师傅挤眉弄眼。你在追赶孩子们顽皮的脚步之时,实际并不担心他成长后会有另一副模样。
那时候的大厂,就像一个个独立王国。人们饱食终日并衣食无忧,有的甚至联想到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当然,他们之间也会有攀比,但比来比去,比上不足不会让人沮丧,比下有余也不值得骄傲。
此地甚好,此时甚妙。
王响想尽办法让儿子王阳进厂,沈默的大爷能轻松养两个孩子还能供沈默学钢琴,都是对当年国营厂工人心态和生活的深度还原。
时间到了1990年代,后顾之忧接踵而至,总之好景不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原因种种,不再细表。
张猛迄今最好的电影《耳朵大有福》和他更为人们所熟悉的《钢的琴》都以此为背景,这两部影片想朝花夕拾出过往的光荣来,好去缝补余下的破损。《白日焰火》也有这点意思,烟花只会散,不会谢,且只能在错误的,不需要光明的时刻去绽放。最近的网剧《双探》,也触碰到了这一点。但被冻硬的是人身,还有人心。这部讲述绑架案的剧集,自己也被那个并不周详的故事给绑架了,很难再舒舒服服的伸展一下。
现在,轮到了《漫长的季节》。
都说《漫长的季节》的后劲十足,单说最后一集,雪花的降落,暗示这漫长的季节,也就是秋季即将结束。全剧的主要人物悉数登场,他们的形态,仿佛他们都在等待一个变数,更仿佛所冀盼的就要到来。
本剧导演辛爽是MV导演起家,这一场景也以不背离我们审美惯性的音乐感扑面归来。我个人对这种强情绪的画面处理一直来不动,放过我自己的执见,那个从小切口入手,所管窥出的时代阵痛,对于当事人而言,他们更大的愿望是不变,而绝非万变。
没有了为一切兜底的工厂,家庭和疾病还在,《漫长的季节》中昔日工友都匆忙地流入个体户与服务业。
世纪末的下岗潮,身处其中之人,最大的怨怼,自是经济利益的戛然抽空。还有一层怨结,则是整个生活方式、生活节奏毫无预期的紊乱。这样一来,不患寡也不患不均的日子就格外的值得怀念。
我想他们的本心,定是希望这个漫长的季节,让他们顺其自然地在旧时光里归尘归土,而不用冷不防地,就踏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一幕,很容易联想到董越的《暴雪将至》,他将南方的雪拍的比北方还要冷冽,雪有正在下的,也有从收音机里传来的,更有在无止境的幻觉中,纷纷扬扬而至。一事无成的人,最盼着能有事发生,事到临头了,又手足无措。主人公以为他能避过时代的碾压,可他只能以堂吉诃德的姿态,控制不住地去螳臂挡车,最终身陷囹圄,一个想成为警察的人沦为了阶下囚。在这之前,他的灵魂早已走失。
《漫长的季节》里的范伟宛若另一个版本的段奕宏,他也想通过涉案去抱紧时代的后腿,可他同样也险些被时代所碾压。他以标准的自杀形态,躺在了铁轨上。
王响选择死在铁轨,失去妻儿后似乎这里是他最后的归宿。
全剧最重要的意象是火车,这是范伟所饰演的前火车司机王响的光荣与梦想。这一意象还得到了首尾呼应的照顾。俨然全剧最核心的台词:别回头,往前看。这种放弃视听美学,而直抒胸臆的语气,我也有些接受不来。再则,所有历史的价值,就是要回头,就是不要遗忘。
我特别钟情苏联战争电影反复提及的一句箴言:活着,还要记住。时代再怎么滚滚向前,那些被时代裹挟的尘沙,那些被大历史掩埋下的私历史,才值得被铭记。因为忘记历史,就是背叛。所以,我从“别回头,往前看”里,领受不了太多抚慰,只觉那是在得过且过,是另一类的抹稀泥。
好在,当火车呼啸而过时,响起了《再回首》: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的伴着我。这首歌不仅挽救它的滥情,更是在忘却与纪念之间,作出了极为艰难的平衡。
但这仍是油浮在水上的表意,倘若全剧沿着这思路去叩问、去追思,并摇曳出时代与人非如此不可的共生关系来,那么,《漫长的季节》就会真如某些人在集体性的渲泻过后,所爆发出的发自肺腑的褒扬:这就是部神剧。
从开火车到开出租,王响和朋友们个人的气概与能力都在萎缩。
跟《白日焰火》和《暴雪将至》,又或者是下岗潮类的影视剧一样,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命题,那就是重生。
一个远去的灵魂借着不具名的肉身,不期然地归来。死亡成为一种假相,而那些无法示人的面目,挟带着经过篡改的身份,以不存在的方式继续存在。《漫长的季节》里,李庚希扮演的沈墨就是《白日焰火》里的王学兵。沈墨的出场,吸引王阳高度注意力的,只是一株青莲,一蔓绒花。而这个饱经磨难的少女最为重要的叵测、局促,以及最为重要的,对这个世界的恨意,到她未露峥嵘之前,均未得到有效的释放。
只提到她的医学背景为她的日后行凶所作出的技术储备,她的高度危险性也高度匮乏心理画像般的细致描摹。沈墨对于王阳而言,应当是场探险,而不仅是仗着点少年意气,去充当护花使者。只有这样,王阳的抛尸之举,才能有更落地的说服力。一般少年,你让他将一具动物的残骸收拾干净,他都会腿肚子打颤而畏缩不前,何况人乎?
王阳的诗王响读不懂,他也没进厂而是去夜总会打工,王阳已经隐隐约约与父母的时代隔开了。
全剧的叙事燃点,既沈墨的自杀之举。在这之前,王阳已被这个小女子连杀两人的行径所震摄。有人就此读解出男性的无力,我就此也是无语。我更看重的是,沈墨的以死相逼。她是全然不计王阳的前程、家境了。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少女,怎么看,都少了点换位思考。客观上,有着太多情势使然的因素。但她早被扭曲并直至冷血的心理构成,因缺乏层次,而少了更具渗透性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多少有些潦草的人物刻画,让全剧没有了层层递进,一浪高过一浪的压迫感。应该讲,两场杀人戏,也没予人太多的错愕和震惊。景别松,光影也没跟上人物情绪的变化而作出更精妙的明暗处理。
从清纯柔弱到残忍果决,沈默的复仇与反差成了全剧的爽点。
比这更松散的戏份,还有王阳被保卫科栽赃一场。剧作本身就欠打磨,只有实施钓鱼执法,这场宛若林冲闯白虎堂的戏份才有开锣的必要。也就是说,王阳得有行窃的可能性,才能让他的被擒不至于节外生枝。还可作一个胆大的假设,倘若王家父子硬杠到底,保卫科长刑三如何收场。他就是要硬生生的跟王家结下梁子,然后让自己的日子不得安生吗?
全剧的现代戏份,总体要比上世纪末的戏份要有余韵,人物空间也充裕,烟火气也更足。婚要离、恋爱要谈、歌照唱、舞照跳、鸽子也要放。而东北人所特有的口腔运动也得到恰到好处的施展。他们的嘴硬心软伴随着他们的漫不经心,又使他们不得不专心。
王响、龚彪和马德胜组成的侦破三人组,宛若大时代的遗民,想要抓住点时代的尾巴,却一个又一个的摔了跟头。我喜欢马德胜的中风,他只能口齿不清地去铿锵有力。我为龚彪的死而概叹,当你不相信命运的时候,命运却嬉皮笑脸又异常残酷地来到你面前。而王响的状貌疑似阿兹海默,他跟时代有着交接不完的账务。他在“不思量,自难忘”中凌迟着自己本就不强大的心灵。王响的戏份,牵连到了幻像与真实。但跟现在观剧的审美倾向不符,估计编导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日日跳拉丁的马队长与已经拿到车牌的彪子本不用继续追踪案件,但他们都没有退出。
1990年代的戏份,之所以不及现代戏份,主要还是将精力投入到了叙事上,而在传情、表意上落了下风。再则,孩子们的戏份实在是不如他们的长辈,他们的表演目的太过明确,反而欲速则不达。但就算本剧的现代戏份,也有所疏漏,我很关心那个受伤的胡雪露,她的伤情好了没有。
《漫长的季节》属于那种可以更好,但已经很好的范畴。剧名仿佛是借用了雷蒙德·钱德勒的硬汉推理名篇《漫长的告别》。
漫长是对时间观念的主观感受,这部回忆体的电视剧,也点出了历史同样是种主观感受。时间本身是没有速度的,它只能给速度进行命名,或快或慢,或更神奇的停滞不前。
我们从这部已成现象的电视剧里,倘若也能以各自的主观去领教时间的重量,也就足矣。
编辑/子戈
排版/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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