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倩婷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性别研究。
摘 要:放在文类承传、文化生产、阅读与接受的动态过程之中去考察,可以发现,霸道总裁文作为言情小说的亚文类,放大了金钱、冷酷男主、温顺女主的特征。金钱至上的观念通过男主的消费来炫耀,又通过女主的节俭美德来平衡。借助这些符码,女性再度被想象为两性关系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通过访谈发现,读者既承认深受霸道总裁文性别不平等观念的影响,又认为随着成长和阅读经验的丰富可以抛弃其负面影响。她们在寻求休闲娱乐、认识爱情、建立个人私密空间的过程中遇到了流行的霸道总裁文,发展出“歪读”、结果导向阅读和抵抗阅读,体现了读者诠释霸道总裁文的多样化策略和一定的能动性。
霸道总裁文(以下简称“霸总文”)是指近十几年盛行的一种言情小说亚文类,其核心情节是富裕且霸道的男主角与平凡纯真的女主角相遇、相爱、结合。霸总文以明晓溪的《泡沫之夏》(2006)、匪我思存的《千山暮雪》(2009)、顾漫的《杉杉来吃》(2011)、安知晓的《总裁的替身前妻》(2013)、朝小诚的《黑白》(2017)等作品描写霸道总裁型男主而得名。其他言情亚文类如耽美文、清穿文、种田文、重生文、厂长文等也有“富裕且霸道的男主角”,区别于这些亚文类,霸总文通常描写的是发生在当代都市的异性恋爱情故事。根据男主是否曾暴力对待女主,霸总文又可分为虐文和甜文两种。虐文先夸张地描写男主对女主的冷酷、虐待、囚禁乃至强暴,再描写他们冰释前嫌并“获得真爱”的过程,又称虐甜文;甜文则侧重描写男女主角相识、相爱的过程。霸总文流行了十几年,但对其的研究屈指可数。学术界关切“霸道总裁”的文学、影视形象及其意义,主要从社会、经济的角度去解读。毛尖把霸道总裁的银幕形象解读为“富二代的登场”[1](PP107-111),谷李则从社会对商业精英的要求和后社会主义的亲密想象两个脉络去解读[2](PP110-123)。梁颐[3](PP108-111)和王树菲[4](PP132-135)分别分析电视剧中霸总形象的母题、角色类型和叙事结构。李超认为霸总爱情故事是普通写手对上等阶层的想象[5](PP134-139)。这些研究试图从霸总文去透视经济趋势、思想变化乃至社会变迁,赋予这些流行文本较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不过,这些解读并未能处理两类受众的观念:一类是读者和粉丝的欢迎与沉迷;另一类是人们的忧虑,即充斥在霸总文中的拜金、厌女和暴力描写给读者带来的负面影响。诚然,要处理这两个议题非常困难,它们是相互对立的两个面向。粉丝能列举证据为霸总文辩护,批评者也能证明它们充满思想毒素,粗制滥造。要理解这些相互对立的解读,需要将其放在文类变迁、文化生产和具体阅读过程的框架之中去分析。言情小说常常被批评为肤浅单薄,但如果放在写作、阅读、资本及其所形成的流行文化维度去把握,它就变成了复杂的社会文化问题。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性别与文化研究学者围绕言情小说的研究已有丰硕成果,他们揭开了这个领域的诸种迷思。一方面,他们批评言情小说的厌女倾向,是父权制的精神鸦片,导致读者上瘾、逃避现实、屈从男性权威;另一方面,他们发现女性读者可以从中获得愉悦、放松、活力,她们的阅读行为也可被解读为反抗父权制的方式。最有影响力的研究是珍妮斯·A.拉德威(Janice A.Radway)的《阅读浪漫小说》[6](Reading the Romance,1984),她从出版业、读者接受、精神分析、文学的文化分析等角度切入,兼顾批评父权制文化与肯定女性阅读能动性两个研究进路。此外,安·司尼道(Ann Snitow)[7](PP141-161)着重批评了大众市场浪漫小说中的色情描写及女性屈从问题。塔尼娅·莫德莱斯基(Tania Modleski)和凯·马塞尔(Kay Mussell)讨论了幻想和上瘾的问题[8][9]。相对而言,后起的研究者如帕梅拉·李吉斯(Pamela Regis)[10]、林妮·皮尔斯(Lynne Pearce)[11]、劳拉·魏万科(Laura Vivanco)[12]、林芳玫[13]等则旗帜鲜明地为言情小说的写作动机、文学价值和阅读意义进行辩护。在这样的研究背景下,本研究的立场既区别于关切社会经济问题的宏观思考,也区别于全然站在读者立场的分析。本文的立场接近珍妮斯·A.拉德威,既以读者的解读和接受作为主要诠释依据,又从妇女立场对霸总文进行性别批评。本研究的访谈对象来自本人的微信群和朋友圈,方式是广告招募,共招募到24位同意接受访谈者,实际受访者21人,均为女性。她们的年龄介于20-31岁之间,访谈时均未婚。21位受访者中,15人为在校大学生;6人已参加工作,其中1人从事自由职业、1人在文化行业工作、4人在公司做业务员。她们都有超过5年阅读霸总文的经验。关于初次接触霸总文的时间,2人在小学三年级,5人在小学六年级,其余在中学阶段。她们的学历、社会角色都迥异于拉德威所访谈的史密斯顿女性读者,本文的受访者更年轻,学历更高,更经常反思自己的阅读行为。这些受访者的看法构成了“霸总文传达了什么思想观念”的重要部分,也为回应社会有关“霸总性侵”焦虑提供了部分理据;她们的喜好、阅读需求、代入方式、受影响程度则揭示了当代年轻人与言情小说乃至大众文化的关系的某些向度,关涉她们的身份认同、参与方式、能动性诸议题。在分析读者的观点之前,本文先对霸总文突出的金钱符号进行性别分析。
霸总文不是新的言情小说类型。它是从言情小说中摘取一系列符号重新组装而产生的亚文类。它使用陈旧的言情符码,整合出幻想与欲望的不同图景。言情符码之一是霸道、冷酷但又深情的男主角。这是古今中外爱情小说中处处可见的形象。《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和《呼啸山庄》的希斯克利夫都有冷酷而深情的特质;琼瑶的《心有千千结》中的耿克毅暴躁而痴情;席绢的《罂粟的情人》中的王竞尧是有黑道背景的暴君。霸总文往往把这些男性特质推向极端,男主角更加霸道、不善于表达、拒绝交流;他们也更加专一,无来由地喜欢女主角并不懈追求。相应地,言情符码之二是善良、纯情、卑微的女主角,她们有的如简·爱那么贫困低微,有的比琼瑶小说的女主角更加自怨自怜,有的比席绢小说的女主角更加不幸地陷入绝境。言情符码之三是哥特罗曼司(Gothic Romance),哥特罗曼司的经典情节是,一个天真柔弱的少女来到陌生而鬼魅的古堡,陷入重重困境[14](PP329-372)。霸总文借来哥特元素,营造虐恋所需的孤绝处境,它以别墅大宅替代古堡,神秘不足,残酷有余。故事虽然设置在现代社会,女主却被孤立围困,得不到起码的支持和援助。男主对女主极尽虐待,恍如在男权至上的世代,从根本上背离了现代爱情的平等理念。除了承续旧的言情元素,霸总文还在“金钱”上大做文章,以强化男主作为成功商业精英的形象。霸总文能够从种类繁多的言情小说中脱颖而出,与它对金钱的夸张想象有极大关系。金钱的权力符号符合商业时代的潮流且特别耀眼,它在制造情节冲突方面既经济又效果显著。在霸总文中,金钱的魔法作用无处不在,它帮助男主解决困难、征服女主、赢得爱情。无论困难多大,只要用金钱铺路就能化险为夷。例如,《杉杉来吃》中的封腾可以为杉杉解决债务危机、创业资金、父母住院所需等困难[15]。“虐文”把金钱作用推到毋庸置疑的位置,因为虐文的男主更加孤僻自闭,男女主角之间缺乏情感交流,金钱是交流情感的符号,是购买情感的货币。例如,《千山暮雪》的女主童雪为了还父母的债而卖身于莫绍谦,债主莫绍谦遂肆意监禁、操控女主。《总裁他是偏执狂》中的君谨言人如其名,从不多言,所有问题都是用金钱来解决:要防范情敌就直接收买了他的公司,给女主夏琪的舅舅五百万元救急;动不动就把游览的地方、吃饭的餐厅包下来;为了换取琪琪陪吃一顿饭,“他直接从口袋中掏出了皮夹,把其中的一张金卡递给了她,‘密码是你的生日’”[16]。这些情节也在《病态总裁囚宠妻》等文中反复出现。在霸总文中,金钱凸显了男主的优势与魅力,能翻转爱情,能独占女主。而那些囚禁、强迫行为的法律道德问题则被搁置了。在霸总文中,男主的霸道与金钱培养的傲慢相得益彰,揭示了当代商业社会的特质。这种商业文化也是读者熟悉的。购买、支付的交易行为无处不在,它的等值计算是冰冷的,不在乎个体的感受差异。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讨论大城市的生活所培养的傲慢,是因为“傲慢的本质是对事物差异性的冷漠”,弭平事物差异的功臣是货币,“货币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价值和特点,毫无挽回的余地”[17](PP265-266)。货币交易把千差万别的事物归纳为等值货币,富裕者的傲慢源于他可以用金钱换取所需,而无需通过时间、知识或劳力去获取。霸总文展现富裕男主的傲慢和冷漠,道出了金钱所培育的现代人的精神特质。拉马赛斯·坎贝尔(Jayashree Kamblé)在《大众浪漫小说的意义》中指出,浪漫小说的富裕主人公“象征了资本主义,是忠心的也是算计的,是人文的也是唯利是图的,是浪漫的也是危险的”[18]。谷李指出,“高冷是高度自足、自决以及自控的表现,是原子化个体中的‘强者’的标签和特权”[2](P113)。霸总文既不批评也不嘲讽这种傲慢特质,而是把它转化成可以理解、接受并只能被爱情驯服的个性。由此,它向读者售卖的是——要化解商业社会的冷酷与傲慢,唯有爱情。霸总文的“傲慢与偏见”不再依仗奥斯汀笔下的贵族门第,而是凭借现代社会常常通行无阻的货币。在霸总文中,总裁多金的对应项不是女主贫困,而是她的纯情、节俭与忍耐等品质。从情节走向可以看出,金钱不是用来满足女主的物质欲望,而是用来测试她的道德,把清纯寡欲的女主从物质女人中分辨出来,并反衬、羞辱那些有物质企图的女性角色。能够抵挡金钱诱惑的,才是霸道总裁的真爱。总裁文的意识形态是——好女孩不拜金并能节制欲望。《杉杉来吃》中的杉杉为豪门小姐献血,却没有得到相应的经济补偿,只得到所谓补血的猪肝饭。经受住这种考验之后,她有了被豪门赏识的机会。相反,获得支票的献血者周晓薇没有得到爱情。杉杉顺从霸道总裁的要求,陪他吃饭,为他挑菜,接受他的约会安排。嫁入豪门之后,她依然节俭,不习惯奢侈消费。霸总文塑造的好女孩,必须是不贪图金钱和享乐的。霸总文以金钱、爱情(性)与权力的三角关系作为基本的情节动力。富裕可以成为男主魅力的直接表现,也可以转换成权力,从而帮助男主赢得爱情。言情小说的传统是“尚情”,以“情”来对抗父权制对年轻人的压抑、对情感的束缚;或用“有情”来反衬资本主义的功利,反抗其理性的计算。霸总文既不反思父权制,也不针对资本;前者被抽空,后者是它所维护的。它试图展示,貌似十恶不赦、冷酷无情的富豪们,内心是善良的、深情的。金钱不再是爱情的对立面,金钱与爱情的关系,不是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而是相得益彰,可以自如地转换。金钱具有这种转化能力,在现代社会有着普遍的社会心理基础。西美尔指出,货币“畅通无阻地、毫无保留地发展成为一种绝对的心理性价值,一种控制我们实践意识、牵动我们全部注意力的终极目的”[19](P232)。霸总文把牵动人们注意力的货币转化为言情符号,既增加了其吸引力,也为它赋予了时代特质。如果说言情小说的核心意识形态是许诺爱情幸福,那么,霸总文增加了金钱所暗示的绝对价值和终极目的,它许诺爱情和金钱的双重满足。这符合普罗大众的渴求,也是它得以流行的原因之一,它契合了中国近二十年来出现的拜金现象与物质主义的潮流。既然金钱是霸总文的核心符号,就无需以爱情来装饰。交易的逻辑在小说一开始就展示出来,富裕的男主拥有对女主占有、剥削和道德评判的权力。常见的情节是,女主为了救父母而需要大笔金钱,她用性和自由交换金钱;男主用金钱买到女性的身体和主宰权,换言之,这个女人与他拥有的物品没有差异。例如,《闪婚厚爱》的女主角顾雨汐为了拯救病危的父亲而向一位老头出卖初夜,却阴差阳错地与英俊多金的秦世枭发生了关系。失去贞操之后,她卑微地自恨自怜,自我憎厌。霸总文中的虐文丝毫不掩饰金钱交易和男主对女主的羞辱。《天价小娇妻:总裁的33日索情》中男主直接羞辱女主道:“被强暴了也有感觉么?”又述评道:“女人很多时候都会不知不觉间撩拨起男人的欲望,比如想反抗却无济于事的时候,楚楚可怜,像只怯怯的绵羊一样。”[20](1)作者把受害的女生描述为勾起强奸欲望的罪魁祸首。“女人,失了第一次,再漂亮也只是块用过的抹布而已。”“已经被他破了身,她还有什么可清高的?”[20]强暴之后,作者的评论,似乎是女主的内心独白,又像是男主的持续羞辱。《千山暮雪》《天价小娇妻:总裁的33日索情》《掌中之物》等小说的男主角冷酷无情、强奸女性,乃至杀人不眨眼。这些情节都出现在虐文之中,梁颐、王树菲、李超等的研究选择甜文为研究对象,因而并未谈及如何解读这些场景的社会文化意义。这些小说描写男主的强奸行为,但不谈法律正义。霸总文善于把不道德的、违法的男主描述得充满男性魅力。在虐文中,受辱的女主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出爱上男主,但这些文类预设给读者的感受是:女主内心已经爱上了男主,只是羞于承认。从金钱交易和暴力开始的故事,逐渐由恨生爱,因羞辱和爱怜而彼此生出依赖,最终造就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等于说,亲密关系中的暴力不过是萌生爱意的前奏,爱得太深才导致控制、囚禁和霸占。反家暴运动明确地揭示和批评这样的逻辑。霸总文的情节走向却持续地为男主辩护,通过展示其童年创伤、爱情受挫、幡然悔悟来为他的违法行为开脱。这与反家暴运动“对暴力零容忍”的理念背道而驰。在霸总文中,男主的霸道不仅能够被女主容忍,而且终将成为爱情的“最佳表达”。霸总文以商业社会作为背景,挪用金钱符码,重新确立爱情发展的动力,即围绕金钱力量、奢侈生活与节俭美德的反复较量。借助这些符码,女性再度被想象为两性关系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现代社会普遍认可的相互尊重、两性平等的爱情观念被悬置。那么,当代读者为什么会接受这种保守乃至陈腐的爱情观念?读者的阅读和接受情况又如何呢?理论上说,模式化的小说所传导的观念更单一且不断重复,读者如果不加以分析和抗拒,就很容易被它反复宣导的思想所影响——霸道是爱的表达,爱情会让施暴者变得温情。另一种观点认为,读者很容易识别其思想的荒谬,因为其中充斥着夸张、不合常理的情节。因此,读者如何接受,要从具体的阅读接受过程去探究。本文将结合访谈材料,探讨霸总文所建构的两性形象,分析霸总文阅读认同、接受及反思的各种可能。
二、认同:性别理想与爱情理想的建构
要理解霸总文的影响,可以分析读者如何接受它所建构的女性与男性理想品质及完美爱情,分析它如何通过情节设置让读者沉浸其中,接受其传导的主导意义。透过认同或不认同的心理过程,读者接受或拒绝文本的意义,并可能付诸实践。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把读者的阅读诠释看作理解霸总文意义生产必不可少的环节。访谈采取半开放形式,每位受访者第一次访谈时长为90-120分钟;接受第二次访谈的有9位,访谈时长约为60分钟。访谈的目的是了解阅读的情境,探究霸总文对读者性别、爱情婚姻观念以及行为的影响,了解她们阅读活动的代入、认同过程。受访者非常乐意谈论她们所喜欢的霸总文。虽然以往她们把阅读霸总文视为私人经验,很少分享,但她们把接受访谈看作有意义的任务,并借此机会理清阅读时的所思所想。为了回答我的问题,她们有的查看藏书,有的查找网络阅读记录,有的翻阅日记。阅读霸总文与她们从少女到成年的成长过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访谈也让她们得以回忆并重估以往的阅读经验。在访谈的第一部分,我的主要问题是:你阅读过哪些霸总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花多少时间在这方面的阅读上?男主角和女主角吸引你的特质分别是什么?你认为完美的爱情是怎样的?回顾阅读霸总文的经历,阅读的乐趣是什么?对你的思想观念影响最深的是什么?受访者认为,阅读的乐趣主要来自观赏男主俊美的外貌和酷帅的气质,并喜欢看他被女主打动的过程。男主无论多么有钱,如果不是年轻英俊,都不算有魅力。除了外貌,其他特质则各有解读。小嫦(化名,下同)总结霸总文中的男主:“沉稳,关心人,运筹帷幄,情商、智商比较高。”她赞许这些品格,“即使以后我男朋友只是从事普通职业,也希望他有这样的性格和能力”。小唐这样总结霸总的魅力:“他是现实中见不到的人,他继承家产,帅、聪明、霸道,是多面集合体。要是男主普普通通,就没有必要花时间看了。”小敖一口气列举出霸总文男主的特质:“身高一米八以上,不能太胖太瘦,轮廓分明,有腹肌,周正、帅气。人品好,不能招蜂引蝶。能力强,有上进心。家庭条件好,不用担心经济问题。对家人好,对自己好。没有不良嗜好。”她们描述这些特质时如数家珍,并热情地认为霸总文塑造了她们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形象——帅气、能干、有钱。而当我请她们指出男主角的缺点时,大部分受访者列举的是不善调情、孤僻、没有情趣。霸道却不被认为是缺点,因为霸总文中的霸道是指略带强迫的爱。一位受访者举例说,男主强迫女主不能加班,按时吃药,强塞昂贵的礼物,这些是甜蜜的场景。另一位受访者则认为,这就像父母小时候强迫自己吃饭和穿衣,现在由另一个人接替父母来呵护,特别甜蜜。这样的心理需求,与拉德威访谈的读者心理很接近,“她希望得到热烈而重复不断的宠爱和关心,就像一个孩子从他/她母亲那里得到的一样”[6](P187)。我的受访者自认恋爱经验和生活阅历都较浅,但她们确信生活就是这样,女人终归要从享受父母的爱转到尝试男女之爱。她们把这种霸道理解为决断,是理想的男性品质;正因为身边缺乏这样的成熟男性,她们才需要从小说中寻找。然而,也有两位受访者认为虐文中的男主非常可怕,以后不会选择这样的男性做男朋友(其中一位从中学到大学都很少与异性交往),因为霸总文、新闻报道和现实都告诉她们,很多男人有暴力倾向且骨子里厌女。对于这部分读者来说,霸总文是她们认识现实的文本,而不是放飞幻想的世界。当谈到女主角时,我的受访者就显得比较谨慎,不会罗列女主的优点。她们喜欢女主聪慧、阳光、在处理爱情和人际关系方面进退有度。虽然女主平平凡凡,但她们值得拥有男主的爱情。相对而言,史密斯顿读者对女主投入更多的幻想,更注重女主的正面特质,学者们认为是软弱无助的女主,在史密斯顿女性读者看来却是“有才学、幽默和独立”[6](P103)。我的受访者则比较客观地分析女主的优缺点,例如,有人分析,杉杉的纯真与懂事是击溃高冷的封腾的利器;童雪是凭借顺从与低调打动了莫绍谦。她们从女主那里学习到一些东西,女主的个性和处事方式对她们有影响。其中善良被提及的次数最多,其次是顺从。小敖认为:“互动游戏、电视剧、综艺节目都在宣扬女性要善良,社会都在教女人要善良,霸总文也不例外。”丽雅认为自己的观念和行为深受霸总文影响:“霸总文中,傻白甜的女主能轻易获得男主的爱情,我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表现出傻白甜,其实那不是真我,但我习惯这样表现自己。”丽雅并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模仿,她觉得“傻白甜”的“表演”很误事,因为这种性格所吸引的总是浅薄的爱情。总而言之,由于霸总文的女主形象单薄,个性魅力平淡,读者倾向于认同她,或感叹女主太傻太单纯,但较少以女主为行为模范或人格榜样。霸总文的爱情观对她们也有影响。晓依认为,霸总文对自己影响较深的是“对男性的慕强心理和对于自身的高要求——塑造自身善良温和的性格(但是本性难移,笑)”。小言认为,自己中毒最深的是“拯救”的桥段:“希望男朋友比我厉害,让我崇拜。嫌弃那些比我差的。知道不是正确的想法。但无法阻止幻想和渴望。自己陷于情绪的低谷、人生的低谷时,希望被拯救,有个白马王子把我拉出来。希望自己成为世界的中心。”晓依和小言这种慕强心理并不少见。有意思的是,慕强和追求完美爱情,未必导致读者渴望恋爱或更容易投入恋爱,相反,她们意识到找不到理想的另一半可以不恋爱,且认为恋爱和结婚也并非人生所必需。这其中透露出的矛盾显而易见,她们既沉浸于霸总文的爱情中,对男主投入幻想,但又理性地认为那样的爱情不现实。有的受访者试图自我分析——也许正因为没有爱情,所以才需要言情小说的滋养。根据她们的观察,那些处于热恋中的同学,很少阅读言情小说。受访者对霸总文的爱情的理解及接受,有很明显的年龄差异。她们早期阅读的通常是来自同学传阅的纸质版图书。千禧年之后,网络普及,台式电脑、手提电脑相继进入家庭,随后智能手机普及,这些设备为阅读网络小说提供了便利。受访者刚开始阅读霸总文时,往往正值青春期,所受的影响是压倒性的。她们沉迷于文字展示的甜蜜、深情、奇情,向往完美爱情,期待自己也能遇到这样帅气、有钱并专情的爱人。如小敖描述的:“小学时,像发现新世界,有钱达到了这种高度,爱情这么完美,经过重重考验之后,可以发展出如此深情。让人春心萌动。”“90后”和“千禧”一代把霸总文看作爱情启蒙,不是因为她们更拜金,而是因为这些书唾手可得,且它们比经典爱情小说更通俗易懂,更能引起她们的共鸣。受访者大都强调观念的改变,即长大之后很快就意识到霸总与“傻白甜”的爱情很不现实,有些情节很可怕。小睿说:“以前吧,傻傻的我会觉得,这样的男人挺厉害的,说一不二,特有想法,还挺吸引人……但现在,我被现实磋磨过,没那么容易被蛊惑了。感觉就是这些男的闲得慌……大男子主义,自我中心……要深度没深度,要能力没能力,除了钱、脸和脾气,一无所有。”小唐说:“我以前觉得很甜、很美满的爱情,现在觉得很可怕。”霸总文的可怕爱情,在小嫦看来,是把跟踪、当众表白、囚禁写成爱的表达,“这太尴尬了。现实中如果也以为那是爱,就错了”。小慧坚信自己对文中的善恶有分辨力:“初中时,我对女主受到的身体和语言的羞辱视而不见。高中时,女权主义观念开始萌芽,我发现,有些文显然是贞操羞辱、荡妇羞辱。网文并不只有这种(受虐)女主。作为读者,我能够分辨出好文和烂文。”多位受访者都表示,拓展阅读范围就不会被霸总文的观念所局限,有些散文和非虚构作品中描写的爱情既现实又令人向往;近年来,霸总文式微,大女主文兴起,网络小说文类繁多,这些都有助于冲淡霸总文的影响。霸总文读者的贞操洁癖,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现象。霸总文比其他言情小说更看重女性的贞操,无论女主是否愿意,也不管她是被强迫还是被威胁,一旦女主“失身”于一个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男主,女主最终会爱上他,并嫁给他。只有极少数例外,如《掌中之物》一开场就是男主强奸女主,随后追求、囚禁并占有女主,但女主没有爱上他,最终获得自由。然而,绝大部分霸总文重复的桥段是一吻(一夜)定终身,即使女主逃脱、出国、隐藏,或跟他人结婚(有形式婚姻,没有性关系),最终还是会回到男主身边。为此,霸总文的资深读者对情节的预测往往八九不离十。小嫦说:“我很容易就知道谁是男主,给女主破处的那个就是,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完美爱情。‘甜宠文’更不可能出现女主失身于他人的情况。”她认同女主的这种选择,认为自己会坚守专一的性,这是完美爱情的基础;女生应该保持贞操,以等待值得爱的人出现。这种贞操观念与网络上流行的“子宫道德”言论有暗合之处,这些言论倡导女性去寻找优秀配偶,为此而保持贞操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霸总文读者的贞操洁癖不是个别现象。在相关主题的论坛或讨论小组中,贞操观念是主流,如果有读者发表不同观点,就会遭到质疑或排斥。读者也会以这样的标准要求作者,当作者想要写女主放弃第一个有性爱关系的男人而爱上其他男人的故事时,通常会引起读者的反对。无论现实中她们是否严格保持贞操,在社群讨论中她们都表现出贞操洁癖,即女主应该专一于男主。我访谈的读者中,有5位认为自己的贞操观明显受到霸总文影响,对贞操有极高的要求。她们认为,霸总文的贞操不等于封建时代的贞洁,霸总文的贞操代表纯洁和完美;女主守贞是为了成全完美的爱情,男主虽然可能有过性经验,但在爱上女主之后,必然守身如玉,如《何以笙箫默》中的何以琛一等就是7年。有3位受访者表达厌恶霸总文的女性贞操观,并认为现实中的PUA问题(以爱之名贬低、打击、控制女性)正是利用了贞操观念。另外13位受访者则表示,虽然受其贞操观念影响,但不认为自己更轻信或更容易被洗脑,她们的理由是:“周围人影响更大”;“对婚姻的看法,更多来自父母和周围的人”;“不会拿书本的观念去应付现实生活的问题”,她们会从多个途径获得处世之道。三种观念的比例分布合理,但从受访者的描述中依然看出,霸总文的贞操观念对读者有较大的影响。总而言之,霸总文读者的阅读过程不是同一的,她们与霸总文的关系是多样化的。受访者为自己阅读辩护的主要理据是“成长”,中学阶段会简单认同霸总文男强女弱的观念,把强迫看作爱的表现,把专一看作完美的爱情;长大之后阅读面扩大,分析能力增强,就不会简单地认同其观点,只是享受阅读的乐趣。那么,女性读者如何接受并享受阅读女主角被虐的故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投入、代入与幻想,是否意味着她们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小说传达的观念?
《总裁的替身前妻》,别名《完美替身恋人》
分析访谈材料发现,阅读霸总文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读者既沉迷其中,又相当清醒;既为读到的爽文叫好,又承认它没有文学养分;既有很多想法渴望与朋友分享,又羞于承认自己的阅读趣味。为了理解这种矛盾,以下将从代入、幻想、跳出、评价、反思等过程去分析读者阅读的过程及其意义。这一部分访谈的主要问题是:你在什么情境下阅读霸总文?什么状况下特别需要这些阅读?阅读会激发你哪些幻想?你会多大程度上沉浸于幻想之中?你参与发帖讨论吗?这些参与对你意味着什么?我访谈的大部分读者强调,霸总文的内容和思想观念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休闲放松功能。查阅文献可见,基于受众访谈的女性主义研究指出,女性消费通俗文化产品,是她们抵抗社会规范压制和自我调适的方式。她们收听广播、看时尚杂志、观看肥皂剧、上美容院,可被解读为对全日无休的繁杂家务劳动的反抗。拉德威总结道:“阅读浪漫小说的意义就在于这种体验本身不同于日常生活,它不仅让人从日常问题及责任所制造的紧张中脱身而出,而且创造了一个女性可完全独自享有并专注于其个人需求、渴望和愉悦的时间或空间。”[6](P81)霸总文的读者亦是如此。我访谈的年轻人抵抗的是繁重的学习任务、缺乏活力的校园生活和工作压力。她们的理由可以概括为:因为快乐,所以阅读。小睿说:“阅读爽文,跟别人打游戏、抽烟、喝酒、看足球一样,就是为了放松。”小敖说:“这些文与社会无关,爽了就完事了,没有逻辑。就知道是爽文。”婉琪说:“轻松、美好的感觉,让私人空闲时间处于愉悦状态。需要工作时就会回去工作。”对于每月要冲业绩的婉琪来说,阅读霸总文就是暂时地代入女主,进入被呵护的世界。手机阅读提供了便利,她们在吃饭、刷牙、等候、坐地铁时阅读,用以消闲;她们在无聊、烦闷、焦虑时阅读,以回归平静。她们大部分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减少了对霸总文的阅读,但焦虑紧张、心情不佳时,依然会去找来看。重读旧文的乐趣在于,可以把虐待女主的桥段当作笑料,笑故事漏洞百出,也笑作者有模有样地抄袭。当她们需要放松时,霸总文是合适的“迷幻剂”,凭借这些文字,她们轻易地进入不同于现实的世界。在回顾中学时阅读霸总文的经历时,很多受访者认为那是适合她们理解力和兴趣点的文学作品。霸总文文字浅白、场景亲切,部分优秀霸总文的文采已足以让她们感受到文字的魅力。经典文学如《简爱》《茶花女》《红楼梦》中的爱情遥远而深奥,往往拒人千里之外。有3位受访者认为,初中时阅读霸总文明显地提高了自己的写作水平。小慧说:“我也喜欢鲁迅、余华,但他们描述的生活跟我有距离,不是少男少女的。读霸总文,我有共鸣,我找到了语言来表达我的情绪和悲欢。”崔宰溶援引土著理论指出,网络文学阅读追求“爽”的文学观,既是单纯的欲望发泄,“又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自我辩护逻辑”[21](P94)。读者“对‘爽’的追求不再是浅薄的、没文化的行为,而成为本身具有目的的、无愧于人的行为”[21](P94)。对于霸总文的读者来说,这些阅读紧跟潮流,了解新知,又充满乐趣。诚然,有受访者表示对耽美文相见恨晚,也有受访者表示后悔浪费时间。但那时候她们手边只有霸总文可以读,针对青少年情感生活的优秀文学甚少。对处于青少年阶段的女性来说,阅读霸总文是她们理解情感、认识自我、形成独立人格的方式之一。某种程度上说,电视剧比网络小说更适合看帅哥和追星,但电视媒介需要电视机,这对于大部分中学生、大学生而言都是不可及的。同时,21世纪是电视衰落而网络普及的时代,年轻人能够熟练地从网络获取阅读资源,因而无需与监护人争夺看电视的权利。瞒着家长和老师阅读网络小说比看电视容易得多。我的受访者乐于描述她们如何见缝插针、瞒天过海、一天或几天就可以看完一本霸总文的往事。例如,丽雅小学阶段就沉浸其中,在图书馆读书时会把霸总文和经典文学一并抽出来,家长不在身边时读霸总文,家长出现时则切换为经典文学。她们的家长对此完全不知情,只要是在看书,就被认定为是在学习。这是她们在家长与学校所要求的课业之外寻找自己成长所需的资讯的一些尝试。从媒介研究的角度来说,从电视到网络的转变,塑造了个体以及她们与他人关系的新特质。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讯息”[22]的判断对于分析网络阅读依然有效。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用它分析电视时指出:“电视带来的‘信息’,并非它传达的画面,而是它造成的新的关系和感知模式、家庭和集团传统结构的改变。”[23](P132)同理,手机端阅读言情小说带来的信息也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它造成新的家庭关系和感知模式,它让阅读者从家庭或群体中抽身出来。电视把外部世界转换成影像引入家庭,让家庭成员共享这些信息;网络言情把亲密关系的幻想转换成文字引入手机,使得个体有更多的时间独处,并沉浸在小说带来的阅读与幻想世界,这些信息是私密的、不与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人共享的。丽雅回忆道,她上初中时,在家看电视剧,剧中有男女拥抱的场景,刚好被父亲看到,父亲责斥她,并禁止她看这一类电视剧。她深感羞愧,从此不再出现在电视机前,而是躲起来读小说。在霸总文的世界,她可以完全沉浸在情爱故事之中,而不用担心来自家长的禁制。一直是学霸的小慧把阅读霸总文的行为看作必须严格保守的秘密,她只在夜里没有旁人时阅读,她解释那是她的私密情感世界,不需要跟朋友分享,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丽雅和小慧的经历颇具普遍性,当代通俗文学读者追求阅读空间的私密性。阅读网络文学,读者与屏幕构成闭路循环——只有一个人的世界。读者想要沉浸于幻想的世界时,就想离开人群,手机阅读恰恰是便于独自享受的消闲方式。小说的诞生伴随着个体化的兴起,伊恩·瓦特(Ian Vatt)的《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和菲尔丁研究》分析了小说的兴起与个人主义思想之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24]。手机端阅读更加强了个体化的进程。相对于纸质书,读者与手机端里的文字时间、空间与感觉的距离都更近,沉浸其中与从中抽身都更没有障碍;从内容来说,霸总文的世界更私密、感性、身体化。爱情与金钱、权力都以个人想象的方式进入文化脚本,阅读主体参与其中。这种内容趋势又因网络更宽松的审查而加剧。当霸总文作者可以在网络获得足够的读者与阅读量时,便不再以纸媒出版为目标,这样,她们可以写更私密的内容,更肆无忌惮地制造夸张的虐待情节。阅读形式与霸总文内容相互支持,一方面培养读者沉浸在文本提供的感性世界,另一方面促使霸总文越来越身体化和离奇耸动。霸总文和其他通俗文学一样,通过各种手法让读者沉浸其中。然而,我访谈的读者的代入方式是多样的。小敖认为,代入女主是为了看男主的帅气和美貌。婉琪的解释是:“代入女主的时间是短暂的,在代入的过程中,感觉自己就是女主,跟她一样美丽、优秀、有魅力,并不需要真的要去减肥、美白。”小唐认为,“把自己跟女主一部分重合起来——我就是这么美。但女主的个性不会左右自己”。小唐的经验是,性格扁平而弱小的女主,反而给读者较大的权限,读者可以在想象的层面“指挥她”;如果女主个性强势、复杂,读者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了。晓依说代入女主不等于认同她,“写得特别合理的小说,就会把自己代入;不合理的小说,觉得很无奈,甚至有点不舒服,对那种霸道的男性产生反感(即使女主在剧情里甘之如饴)”。总体而言,随着阅历和阅读经验的增长,读者能够“出入自如”,女主被宠爱时,代入其中;女主被虐或其行为不可思议时,就抽身出来。至于会不会把霸总文的世界看作真实的,会不会沉迷太深,大部分受访者表示否定。她们能自如地跳出霸总文的观念陷阱,因为霸总文太不真实,人物设定和情节漏洞百出,一看就知道是虚构的。晓依说:“对于这些男强女弱的‘女’,除非作者写得特别好,让我能代入进去,一般我都是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也很快就会弃掉)。”小睿总结道:“霸总文的虚拟性、架空性太强了。全书不直接用国家、城市名;男主那么有钱,一看就知道不现实;所有人(物)不懂法律,忽略政府体系,法律不起效用。”一般而言,高中阶段就能区分霸总文的虚构与现实。读者对霸总文夸张描写的嘲笑,形成了各种流行的“梗”,这表明读者知道那是假的。例如,“鱼塘我给你包下了”“包下全城的烟花只为向你求爱”“这张黑金卡给你,密码是你生日,没有限额”,读者知道那是霸总文的俗套,阅读时多是嘲笑其矫情,而不会期待在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际遇。相对于其他群体来说,我的受访者大部分属于普通读者,而不是粉丝。我选择访谈对象时没有特地寻找霸总文的粉丝,是因为本研究希望了解普通读者的阅读经历。我的访谈者在阅读网络霸总文时代入感比较弱,比较理性。相对而言,史密斯顿读者会强烈代入女主,无法自拔,“那时她就是那个女主人公”[6](P94),因而她们不愿中途放下书本,也非常排斥那些有男主强奸女主、女主滥交的情节。另外,跟当下的粉丝(“淑芬”)比较,我的受访者也比较理智,她们不会像“淑芬”们那样因为电视剧改编的失真或歪曲而转战各论坛。田晓丽分析了那些与作者交流、视作者为偶像、常常发帖讨论的阅读者,并指出,“网络文学类社会互动中,代入性(identification)变得更加强烈”[25](PP173-181+193)。我的受访者很少参与作者互动,其中4人偶尔写评论帖子,2人尝试过写同人文,但写的并不是霸总文的同人文。她们的解释是,霸总文的人物形象与情节比较简单,没有什么激发写同人文的点。她们不属于田晓丽所描述的积极投入网络互动的参与者,她们选择读网络文,主要是因为网络阅读的易搜索性、即时性和可及性,例如,借助其他读者的推荐或评论,可以提高选择好文的几率。此外,她们较理性的阅读、参与方式,也源于她们较多元的阅读兴趣,她们除了阅读霸总文,也会关注其他言情亚文类,并阅读严肃文学作品。
四、诠释:歪读、跳读与抵抗的可能
那么,代入感不那么强、出入文本世界比较灵活的读者就更能形成另类解读或抵抗阅读吗?她们如何从充斥着厌女气息的文本中读出不同的意义?访谈的后半段,我会与受访者就一些情节的诠释方式进行讨论。根据受访者的描述,她们的策略可以分为歪读、跳读、对抗阅读。歪读的读者试图拆解文本的完整性,从边缘或裂缝中读出不同的意义。歪读的方式由读者因地制宜地创造出来,没有固定程式。常见的霸总文歪读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读者把霸总文“囚禁女主”的行为看作与禁锢的道德文化玩游戏。从哥特传统来说,幽闭环境营造“隔绝”“世外”之感,善良而忠贞的女主只有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才敢表达放纵的情欲,才能有出格的行为。歪读的读者会选择忽略女主的受害者处境,而与女主一同耽溺于私密亲热的场景。她们的立场是,既然主动权在男主,道德责任也在男主;既然侵犯者是男主,女主的品格就不会因其越轨而受损。男主的行为越是夸张,读者越能领会到这是虚构的。她们借助这些虚构场景体验奇情或畸恋,沉迷于有别于枯燥日常生活的别样世界。此外,这涉及如何看待言情小说的性描写的问题,拉德威和司尼道都讨论过这个问题。拉德威认为,“事实上,理想的浪漫小说并未禁绝女性的情欲”,正是借助男性的霸道和主动,“一旦男性被唤醒,女人就能热烈地对他予以回应”[6](P185),这就使得性描写顺理成章,但又不损害女主角的道德,不削弱其忠贞的传统形象。司尼道对这种女性被动与屈从的性描写持批评的态度[7](PP141-161)。从歪读的实践来看,如果读者能够从这些线索中读出挣脱禁锢的信息,这些文本就不完全是压抑和压迫的。另一种歪读是视乎读者如何看待囚禁、虐待,是从中读出恐怖,还是专宠和奢侈。囚禁的情节能激发专一的联想,即男主独爱女主,为了她不惜从事杀人、强奸、囚禁等违法行为。豆瓣一位网友评论《千山暮雪》说:“莫绍谦的架势分明就是报恩的,什么报仇,给你大别墅住,送你珠宝,大帅哥还陪你旅游、陪你睡觉……不会造成实质性肉体伤害,换我简直要乐死了好嘛。”(2)此网友不掩饰其拜金的价值观——囚禁没关系,囚禁在豪华别墅,物质富足就够了。这样的歪读,把囚禁看作爱,调侃男主示爱手段的拙劣,声称物质高于自由。与这些看重物质而容忍暴力的解读相反,2位受访者表示,中学时阅读霸总文的感觉是恐怖,她们由此认为男人是可怕的、野蛮的、不讲道理的,乃至于对爱情产生恐惧,即使在小说的后半段男主变得温柔有爱,也无法解除她们的恐惧。无论哪一种歪读,读者都较大程度地植入自己的观点,从而部分地消解了文本想传达的意义。结果导向的读者往往采用跳读的方式,关注的是女主最终得到的甜蜜爱情,包括男主从坏变好、从不懂爱到成为大情圣的转变过程,忽略那些让人不安的情节。虽然一开始男主角残酷冷漠,但最终会被爱情感化。这样,阅读过程就是重拾爱情信念的过程——不懂表达爱的伴侣依然有药可救,爱情依然值得憧憬。它抚慰了读者的焦虑,给读者带来希望——虽然身边的伴侣在现实生活中有种种不尽如人意的行为,但依然有改变的可能与希望。读者接受这样的逻辑——前半部的虐待有多激烈,后半部的爱情就有多甜蜜。男主对女主的暴虐,是为了营造一种虐心的爱情感受,像《北城之北海无眠》中男主强迫怀孕8个月的女主去献血、捐献肾脏,不过是夸张地表达他们的爱恨缠绵,这些读者阅读时不会想到血淋淋的场景。“虐文”的看点在于是否虐出新高度,虐待所涉及的道德伦理法律问题在这里被悬置了。结果导向的阅读方式是通俗文学阅读的常见方法,这种方法主要注重情节变化带来的阅读快感。由于霸总文很少打破专一、忠贞的关系和大团圆结局,读者对结果的期待也几乎不会落空。言情小说承诺的爱情幸福在霸总文中只是换了个方式,先抑后扬,先苦后甜,霸总文读者正是喜欢这样“酿造的甜蜜”而成为其追随者。对抗阅读的读者并不认同文本所传达的基本意义,而是站在对立面,从叙事的深层解构中寻找文本可能有的对立、颠覆或反抗的意义。霸总文的表层是富裕的男主与陷于困境的女主的爱情,深层则是貌似强大而能干的男主在爱情上的脆弱和无助,他们无法以符合人性的方式获得爱情,只能够通过扭曲的方式来表达。由此,男权中心的文化不仅伤害女人,也扭曲男人,培养不健全的人格。如果把霸总文前半段的囚禁、虐待、残酷、血腥凌辱读作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霸总文有助于读者认识人性之复杂,爱情中的权力关系,相对而言,后半段则可以读作虚幻的,是给读者的安慰而已。由此,霸总文后半部分所传递的意义,可以读作附加的、无足轻重的。对抗阅读要求读者站在文本之外,对文本进行批评,因而难以共享文本预设的阅读愉悦。对抗阅读的乐趣来自智性的参与,因而往往是只有小部分读者的阅读实践。我访谈的一位读者抱怨说:“长大之后意识到霸总文践踏女性尊严,无视法律正义,读了非常愤怒。但又习惯了去找这些文来读,非常痛苦,必须不断脑补,诅咒那男主被法庭审判,被女主反虐。”一些读者虽然意识到霸总文的厌女问题,但却难以实行对抗阅读,因为她们矛盾地同时期待小说提供的甜蜜爱情许诺。
五、结论与讨论
霸总文广受欢迎的现象,折射了商业至上与物质主义观念的盛行。它凭借网络技术而大批量生产传播,形成了较大文字量级的文学现象。霸总文把金钱符号引入言情世界,打造了言情的流行模式。男主的富裕与冷酷相得益彰,体现了通俗文学把握潮流和贴近世情的能力。女主平凡且常常身处困境,但只要谨守善良与节俭的美德,就能攀越社会地位的隔阂而赢得爱情。它既写出了富裕阶层的傲慢与残酷,又竭力为女性读者打造爱情与金钱双丰收的美梦;它既吸纳金钱的符号和男性至上的价值观,又拉拢并讨好女性读者。在这些充满矛盾的文本中,女性既被鼓励要独立和尊严,又被暗示要忍耐、迎合和顺从;女性既被描述为有见识的现代女性,又被想象为两性关系中的弱者、受害者和受虐者。霸总文中的虐文夸张地想象男主对女主的囚禁、虐待和暴力,并赤裸裸地描述金钱与肉体的交易,羞辱被强暴的女主。霸总文又以女性的专一和贞操作为推动叙事的动力,无论男主的专断、暴戾、犯罪到了何种程度,女主终将爱上男主,而绝不会移情别恋。在这些叙事中,爱情化解了金钱的傲慢和冷酷,反之亦然,爱情终将被金钱的力量所征服。这些把暴力描述为爱情基本元素的叙事,为那些贬低、羞辱、操控女性的歪门邪道(如性侵害、PUA)提供了文化脚本。这种叙事所暗含的价值观,经由阅读而转化为社群的价值观,一些读者社群赞扬女性贞操观,认为女性应为优秀的男人而忍耐和守贞。这与颇有争议的“子宫道德”观念暗合,鼓吹女性应竭力争取有资源的男性,以期婚姻和生育的最好结果。在高度竞争的社会中,这种观念迎合女性深层的幻想,即透过争夺合适的男性而在竞争中胜出,为此不惜矮化自己,丧失尊严和让度部分权利。虽然霸总文充斥着厌女信息和性别歧视观念,但女性读者并不仅仅从中获得负面信息。从访谈中可以看到,读者接受了男强女弱、男高女低的配偶观念和从一而终、男性拯救的完美爱情理想,并接受金钱在浪漫爱情中的重要作用,合理化了富裕男性的冷酷乃至残暴。同时,读者也透过阅读丰富了对异性、爱情、世情的认知,为认识自我和成长增加养分,为贫乏枯燥的学习生活添加色彩,给紧张的生活带来调节。与其他休闲方式不同,阅读网络言情类小说是独自沉浸于爱情故事之中,这塑造了读者的自我以及人际关系的特质。她们在文字拟造的世界里窥探别人的爱情,并照见自己的欲望与梦想。本文的访谈对象只限定在年轻人,因为霸总文早期的营销对象是年轻人,尤其是中学生和大学生。我访谈的读者从年少时开始读霸总文,她们经历了从沉浸、相信到抽离、分析、反思的变化过程。随着读者的阅读经历日渐丰富,对世情的了解逐渐增加,她们能够识别小说的虚构与幻想。霸总文离奇、夸张的情节,脱离现实的书写方式,客观上也能让读者很容易跳出来,隔着合适的距离来阅读。她们发展出来的一些阅读策略,展示了读者诠释的多样性和灵活性。无论是歪读、结果导向的阅读还是对抗阅读,霸总文在读者那里都经历了筛选和过滤,霸总文只是读者认知世界的信息源之一,而非全部。由此,如果去访谈中老年读者,我们会得到不同的诠释。可见,霸总文的意义并不是完全固定的,当读者出于不同目的使用它,从不同角度诠释它时,它所产生的意义也会随之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说,面对批量生产、迅速“繁殖”的大众文化产品,要“消灭”它们几乎不可能,但批评性的阅读是可行的,且是消解其文本意义的有效途径。《妇女研究论丛》是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主管、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和中国妇女研究会主办的全国性学术期刊。1992年创刊,1999年成为中国妇女研究会会刊。
本刊为国家社科基金资助期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来源期刊(CSSCI)、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核心期刊(HSSCJS)、全国中文核心期刊(CJC)、中国核心学术期刊(RCCSE)、中国科技核心期刊、中国人民大学 “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 本刊主要栏目有:理论研究、实证研究、法律与政策研究、妇运观察与历史研究、文学•文化•传播、国外妇女/性别研究、青年论坛、研究动态与信息、图书评介等。官网投稿平台:www.fnyjlc.com
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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