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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落红

2017-03-14 李北方 行走与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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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大一上半年,也就是1996年底附近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投给了北大昌平园办的《世纪风》,同宿舍一个同学的爸爸是位作家,他放寒假的时候拿回去给他爸看,他爸觉得挺好,就推荐给内蒙古文联主办的《草原》杂志发表了。

我还保留着一本那期的《草原》,近日收拾东西,翻了出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用的还是纸笔,底稿早就遗失了,如果这本杂志哪天弄丢了,这篇文章也就遗失了。于是我对照着原文,录到了电脑上,并贴在这里。这就不怕丢了,即便电脑丢了,网上也找得到。

这个文章写的不咋样,没什么思想价值,勉强算是有点审美价值。不过,考虑到作者当时的年纪,倒也可以算是凑合吧。



我知道,我还很年轻。十八岁的生日刚刚过去几个月。假如我能活到七十多岁的话,那我的路也才走出四分之一。自己有时也有点纳闷:为什么总像个老人那样感怀时光之匆匆,生命之碌碌。静悄悄的时候总爱“回首往事”,可真的回头去看,却找不到自己成熟的脚印。再想想现实和未来我知道,不懂的东西还很多,想弄懂的东西也还很多很多,如果一个人总能感到自己有不懂的东西,总想多懂一点的话,我想,即便他八十岁了,他也是年轻的——心是年轻的。

掰手指算一算,上学已有十一年半了。我曾是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而现在我是大学生了,而且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北大自不用说,响当当的。她曾是我热望的地方。如今,我真的来了。有时低头看看校徽,自己好像不太信,我怎么会到这儿?我怎么能到这儿?还有,我为什么要到这儿?

我从黑龙江的一个小村子来。她很小,很偏僻,还好,一条公路从村前经过,搭汽车可以直达哈尔滨——我们的省会。我的小村子有个古怪的名字——“赵二秧子”。据说,从前这里有个大地主,赵二秧子是他的外号,这个小屯子也跟着这么叫了。不过这个称谓已成为孩子们的历史,我也是从老人那得来的。我们本村人就说“我们屯子”如何,东屯子的人就叫她“西屯”,西屯的人就叫“东屯”。不管她有名与否,我却永远不会忘了她。我在那儿长大,我的根在那儿。

我说不清懂事后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就是叫我说出童年大致是什么样,我也描述不清,可能是我的童年太枯燥无味了。我们村有大约五十户人家,五十几座房子就歪歪斜斜地横着,连个次序也没有。以前,我家门前一大块地方空着——那儿曾是生产队的场院。不过现在已盖上了房子了,住一户姓王的人家。小时候在屋里就能看到村外老远。整天看汽车在公路上跑来跑去,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那时,每到夏天,那块空地上就长满了一种叫车轱辘菜的东西,都贴着地皮,而高一些的是开黄花的婆婆丁(蒲公英)。我的乐趣是捉落在花上的蜜蜂。蜜蜂的腿上满是黄黄的东西,我想可能那就是蜜,是甜甜的,想弄点来尝尝。总抓蜜蜂也有了技巧,蜜蜂很笨的,有时即便手触到它,它也不飞走。捉蜜蜂要拿住翅膀,而且要两个一起拿才行,这样无论它如何摇头摆尾地挣扎,也奈何我不得。可是在熟练这一招之前,苦头也吃了不少,有时十个指头都肿着,当然是被蛰的了。起初我只知道蜜蜂的嘴上有刺,会“咬”人。有一回,我捏着蜂子的翅膀,看它不停地扭屁股,于是我就摸了一下,当然手一下子缩回来,一抖,蜜蜂也飞走了。从那之后我记住了:蜜蜂的屁股也会“咬”人。捉了好多蜜蜂,终归没弄明白蜜是什么滋味。

那时候大人们好像都很忙,大早的就扛着锄头走了,中午才回来;吃完饭一会儿再走,很晚回来。我大部分时间被派在家里看家。我小时候很老实,很少和别的孩子一块出去摸爬滚打,弄得满身是泥。一个人在家干呆,除了捉蜜蜂再没有别的事做。有时我也和大人们一起去田里,田野里很开阔的。特别是在夏天,什么东西都在长,放眼一望,绿汪汪的,不知有边没有。天上飘几片云,太阳热烘烘地晒着,时而吹一阵凉风。嘿,别提多美了!真想躺地上睡一觉不醒来,想随那风化掉,融进这天地间。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时而直起身子,拄着锄杠,用一只手捶着腰,而脸上却露着像是很难受的表情,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半闭,咧着嘴,露着黄的牙,时而“哎呦”几声。过一会儿,再弯下去,沿着永远无尽的垄,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再大一些,我也干一点活。种地时点籽,夏天帮着拔麦子,秋天扒苞米什么的。自己真弯下腰的时候,才知道弯腰的滋味不好受。弯着的时候没什么,但一直起来却很疼。干了一天,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大土炕上,真是一动也不敢动,骨头像散了一样。真正在劳动中的时候,就已经忘了什么叫乐趣,没有心思去欣赏美妙的自然和一望无垠的碧波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归隐者感受的田园,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才是真的。我只零星地做过些农活,而我的爹娘、我的乡亲却一直在种,春种秋收,周而往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忙忙碌碌,一年到头庄稼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印象中妈花钱总特别小心,能用一块钱的地方决不花一块一。小时候我的脑袋里没有“零花钱”的概念,也从没有零食吃。花溜溜的小块块、小袋袋和我的缘份都不大。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巧克力”和“朱古力”的关系,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还是“chocolate”的两种不同译音呢?

我没上过幼儿班,七周岁那年直接上了一年级。学校离我们村很远,沿着公路一直走四、五里,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那就是我呆过的八【四】年的校园。后来,就在我离开她以后,这个院子曾被卖出去,做过几年沥青厂的厂房,做过一阵养猪场,而现在成了我们村委会的所在地了。

小时候,我挺聪明的,这倒不是自夸,大人们都这么说。我四岁时就能背下几十首古诗了。那时姐已经上了初中,那些诗大多是她们课文里学的,也有从别的地方找的。她教我时,我是不跟着念的,只叫她念给我听,听上几遍,就给记下来了。那时不懂诗的含义,不过诗是有韵的,念着顺口,也就容易背了。现在大多忘了,不记得那时背些什么了。有时在村里碰到几个正往地里送粪的大叔,他们准会拦住我:

“来、来、过来,给大叔背首诗听听。”

我知道是走不掉的。干脆规规矩矩地背几句。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

我不知道我在背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背些什么。于是,拉住我的粗糙的大手放开了,那双手,不知磨光了多少把锄杠,抚摸过多少光阴!“嘿,这么小的孩子,一张口一套套的,好记性。将来准能当大官!”

我记不得小学时都学过些什么东西了,反正都难不住我。连我们东西屯的孩子,我们班还不到二十人。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没有证的称为“黑民办”。当老师的大多和村长支书有些什么瓜葛。他们当老师,自己家里也和农民一样要种几垧地。课会讲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了。这些老师没有什么修养,常常把不听话的学生打哭了回家,然后家长找来,和老师对着大骂。我好像没被教师打过,可能因为我比别的孩子聪明点吧。老师见了我爸妈常说,让这孩子好好念书吧,说不定将来能考上个中专什么的,不再顺垄沟找饭吃。

乡亲鼓励我最多的那句话就是:“山哪,好好念书,考出去,咱爷们说啥也不吃庄稼院这碗饭了。”到了五年级时,也就是我十一岁那年,爸妈把我送到三十里外的镇上去念书了。

小镇名叫“昌五”,那条公路把她和我们村连了起来。镇子不大,但总比我们屯大多了,起码有个百货大楼,三层。头一天,爸送我去之后,给我两块钱,让我需要时买点什么用,我好兴奋,那是第一次有了一笔可供我自由支配的款项。那天中午,我在食杂店买了两个月饼当午饭,这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寄居在亲戚家。那儿的同学也都很好,只可惜相处的时间太短。如今拿出小学的毕业照,有好多都叫不出名字来了。从镇上回家要坐汽车,开始家里人送我几次,后来就我自己走了。就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我记住了一个人和他的一句话。

忘了那回赶上个什么日子,放了两天假,我就乐颠颠地跑到东站等车了。镇上简陋得没有真正的车站,只是大家都到那个地方去等车,这个习惯从哪天开始无从考证了。没有售票处,都是上车后补票。那时到家的票价是一元而现在已经涨到五元。妈教过我好多遍:上车前先把一块钱准备好,交过之后,找个地方坐下,没有座位就规矩一点站着,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小孩子家小心被人骗了去。

跑我们那趟线的都是大客车,很长的。车刚停下,我挤过几个一块等车的人,先冲了过去,生怕车一下子走了把我落下。大客车的台阶好高,我使劲地抬腿,勉强能踏上。碰巧肩上那个破了洞的书包挂在了门上,我像被人猛地扯了一把,上上不去,下又下不来了。还好,后来的人帮我把书包解脱了下来,我干脆手脚并用,实际上是爬上了车。

坐在门边的几个人哈哈地笑了。

那时觉得坐汽车乃莫大的享受。一步步迈上去,车内红红的地板,整齐干净的座位比家里的板凳舒服多了。车开起来好快,树一个个远远的向车跑来,开始还很慢,越来越快,“嗖”地从身边滑过,接着向后边跑。我喜欢盯着前边的一棵看,直到看不见,再换一棵。车跑起来稳稳的,有点颠簸更好,那感觉很不错。如果妈带我一起坐车,她还时常为我的个子是不是超过了多少,是否应该买半票而同乘务员争论一番。

我爬上了车,刚好门边还有一个空位子,我就又爬了上去。抬头看时,刚好和前边那个笑我最响的人对视。他还回头对着我笑。我心里挺生气,又不敢说什么,只好把头低下,摆弄那张捏皱了的一元钱。

“小家伙,这么小,怎么一个人坐车走?”那个人在和我说话,语气还挺亲切。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人戴副眼镜,别的什么特征已经记不起了。我没有吭声。

“怎么不说话,一个人到哪儿去?”他把身子转了过来,胳膊支在腿上,手托着下巴。

“回家。”

“回家?你家不在这儿?那一个人到这来干什么?”他问。

“上学。”我尽量少说话。

“不错嘛,”他转过脸对前边一个挎着皮夹子的人说,“这么小就自己在外面上学,比我儿子强多了,每天接又送的,就知道玩。”那人是乘务员,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们好像挺熟的。

车开了,一会儿乘务员开始售票了。他先走到我跟前,我把那攥了老半天的一元钱递过去。那个戴眼镜的人按住了我的手,慢慢地推回去。然后对乘务员说:

“算了,老弟,这次别这么认真了。”然后又对我说:“这次你坐车就不用花钱了。农村孩子出来上学不易,留着买几个本子用吧。”

乘务员又是一笑,转身向与我一同上车的人去了。我呆了一下,把钱塞进了口袋。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这事也不错。那,这会不会是坏人?再看他时,他还笑眯眯地看,这次是盯着我的破书包,一本书的角露了出来。我赶忙塞了回去,不自然地念叨了一句:“回家让我妈给我买个新的。”

我真是有点不知所措了,刚好车上人不多,后面还有空位子,我跳下来,一下子跑到了后面。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想起了口袋里的一块钱,今天真是不错,这一块钱……就当它是捡的吧,用它买点什么呢?泡泡糖,昌五的学生都会吹泡泡,偏我不会。想起家里来,有几个星期没有回去了,这个时间回到家,会不会锁着门?要是家里真没人,该到北边的地找,还是到西边的地找呢?

车还没走出一半路,忽然前边那人在叫,我侧着头一看他正对我喊,而且对我招手,像是叫我过去。我一下子慌了,是不是他觉得没要钱太亏了,想找后账,那泡泡糖一定买不成了。我不想过去,就说:“我还没到家呢。”

“我知道没到。你过来,我问你点事。”

我没办法,拎起书包跌跌撞撞地撞到前边,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干什么?”

那人笑笑:“你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

“你一直都在昌五上学?”他没提车费的事。

“不是。我爸刚把我送去,还不到两个月。”

“学习怎么样?考第几名?”

“刚考过一次,我考第一名。”说到这,我忽然有点骄傲,仿佛一下子坐直了许多。

“第一次就考第一名,不错嘛!”他的脸上显得高兴起来,话也多了。

接着他就问我叫什么名字,又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念书,农村的孩子要不把书念好,就在庄稼地里滚一辈子,外面好多新鲜事就看不到了。他问我是农村好,还是城里好。我只知道城里就是昌五了,就说当然是城里好,还有楼,比我们屯所有的房子都高、都大。他又笑了,说我见的楼并不高,大城市里的楼比这高,有几十层。他又讲了很多我没听过的事,后来他说一句:

“一定要有点志气,长大了到外面去闯闯,一辈子呆在小村子太没意思了;好好学习,将来考博士,博士坐车不用花钱。”

博士是什么东西那时我不懂,可我却记住了博士坐车不用花钱!

我到地方下车了,他从车窗探头看着我,我向他摆了摆手,权当告别。从那以后,我再没遇见过他,就算再见,他也不会认识我,我也认不出他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好的陌生人,给我讲好多事,让我好好学习,考博士。那时我所知道的车的概念只是来回奔跑的大客车。后懂得多了点,知道第一辆汽车是美国人造的,汽车的牌子也好多。到了北大,同寝的一个哥们儿喜欢汽车,从他那我知道了不少小汽车的名字和故事,什么国外管“奔驰”叫“梅赛德斯”,奥迪车上的四个环表示四个大企业的联合生产等等。汽车的学问也很深呢。

我的1996

从那个偶然的相逢之后,我就总想着要好好学习,将来成为一个坐车不花钱的博士。我上初中,又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读高中,这过程我的成绩也总是前几名的。而每次回家,我的小村子却总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我的乡亲还是用那句说过千百遍的话教育我。不知不觉,中学时代六年光阴逝去了,高考近了,我的志愿表上填上了“北京大学”,现在,我如愿以偿了。

时光匆匆,这些年过去了,所有的往事都如同落地的残红随风飘远了。我的村子还是那几座土房歪斜着,村里的大人小孩还是年复一年地种呀,收呀。那些曾和我一同上学的小伙伴有的已经娶妻生子,有的已经嫁人了。闭上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公路从我的小村旁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在外面看惯了高楼大厦,回家的时候,心里多少多了一些荒凉的感觉。而那个曾经鼓励我的人呢,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我也记不清了,只清晰地记着他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而他也不会知道当初的一个小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是现在的样子了。啊,一切的一切,转眼都成往事,而今天又将成为明天的历史。悠悠十八载去了,我抓住了些什么?有时低头看看空空的两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聊以自慰的是,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常催自己要奋进,而懒惰来袭却使我一次次无法抗拒。

我在北大。我怎么会到这儿来?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又在问自己。我每天在学些什么?为什么要学?为的是钻出那永无尽头的地垄沟?为的是考一个坐车不用花钱的博士?刚刚步入大学的门槛不久,离博士还远呢。我会考上博士吗?博士是不是真的就坐车不用花钱?坐车不用花钱曾是我的奢望,而我真心的感谢那位与我萍水相逢的朴实的人和他的那句朴实的话。我用什么回答你?我的小村子,我用什么来回答你?钻出地垄沟是不是我今生唯一的目标?我的爹娘,拉我的手听我背《卖炭翁》的大叔们,我用什么回答你?我这双握惯了笔杆而不是锄杠的手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好了,这些问题不会有明确的答案。路还长,我还是赶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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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土地上长大、生活、行走,与她骨肉相连。有一天还会归于她。就这样,我要在她的怀里一路行走,一路歌唱,没有青春,没有衰老。

我的生命上连高天,下接厚土,于行走中,便获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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