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何谓“人民的知识分子”
按:本文发表在最新出版的《南风窗》上,本应在杂志销售期结束后再发个人微信,但因为这个话题比较重要且有意思,就破例先转一下,也算是为本公号定个基调。
做一个人民的知识分子,一直我的自我标榜或者说追求,那么“人民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呢?本篇短文想尝试着回答一下。本文的缘起是有感于一些“同道中人”的某种不良风气和心态太盛了,以为天底下TA才最左,而且动辄想要垄断“左翼”的定义,把别人开除出“革命队伍”。前些天我发了句零散的感慨,“我好担忧:左翼慢慢变成一群缺心眼一根筋的集合,或者缺心眼一根筋才左翼,那么左翼就真完了…”,就是针对这种现象。而且,这些人的做派影响面甚广,把年轻人的脑瓜也搞糊涂了,所以有必要说一下。
另外,这里所做的区分仅在左翼知识分子内部,至于右派,他们是反人民的,这里无需讨论。
傅正博士为我的文集《北大南门朝西开》写了一篇短评,初稿里说到,我虽然有精英化的教育背景,却不跟精英混,倒是喜欢和工人、农民们呆在一起,践行“做一个人民的知识分子”的理念。我对此提出意见,请他修改,因为我平常与工农的直接接触并不比跟精英的接触多,那么说不符合实际。
前些天,我到南京走了一趟,做了几场讲座。南京师大一个旨在服务农民工的学生社团联系到我,邀我抽空跟社团的同学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交流,希望就“知识分子如何跟工农相结合”的议题听听我的意见。
两件事赶在一起,激发了我对这个话题简单谈谈看法的意愿。在跟南京关注工农的大学生们交流时,我首先问在场的五六十位同学,是否有人来自城市中产阶级以上的社会阶层。结果没有一个人举手。这符合当下的状况,有关注社会底层的思想倾向的青年学生基本来自底层,即农村和小城市的平民家庭。其实,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并不存在“跟工农相结合”的问题,因为他们就来自工农。
理解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命题,离不开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的背景。在旧中国,读书是剥削阶级子弟的特权,他们所学的知识也是为剥削阶级的统治秩序服务的。对于那些先知先觉走上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来说,首先要面临与工农打成一片,了解工农的任务,这是主动的。新中国建立,新社会需要新的知识分子,就要对旧知识分子进行改造,让他们转变阶级立场,变成为人民服务的知识分子,这是被动的。但无论如何,走入工农的行列,脚上沾一点牛屎,是个必不可少的过程。
对那些自幼便有过种地、放牛的经验,且立场上仍站在工农一边的知识分子来说,执著于这种形式上跟工农的结合,就是机械地理解了知识分子的使命了。社会是有分工的,人民的知识分子归根到底是知识分子。傅正博士有句话说得是极深刻的,“光有人民立场尚不足以成为人民知识分子,还应有知识分子的理论洞见。建筑工地和富士康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恶的力量。真正的恶不会显白在我们面前,它一定躲在伪善的外衣后面。”
这是个何其复杂的世界,没有理论的能力就不能真正认识它的机理。人民的知识分子应该充当的是工农大众的利益的瞭望者,见工农所未能见,言工农所未能言。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讳言是在为工农大众而书写,但我写文章并不追求工农看得懂,因为我的使命是同工农可能看不到的敌人论辩。
工农大众有他们的缺陷,那就是因为知识的欠缺而导致的短视。正视他们的缺点,勇于批评,而不是事事迎合大众的直觉,也是人民的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职责。
有些左翼知识分子其实是小资左翼,因为与工农有天然的隔阂,他们生怕别人说他们的立场不坚定,所以时刻要做出跟工农贴近的样子,不敢说一句批评的话。这样的动机不能说是坏的,但一旦做过了头,就成了另外一种媚俗:有些人把穿戴名牌当时尚,他们则把脚上沾点牛屎作为时髦。大概是这些人的声调比较高,以至于让那些本来就来自底层的青年学生也觉得,只有在物理上跟工农乡村在一起,才算是有了人民立场。殊不知,这样可能会失去了自己应该守住的战斗位置,最终受伤害的还是人民的利益。
想想我们跟母亲的关系:既是亲切的,又不必处处拘礼;既不会让母亲受伤害,也做不到从来不让母亲生气。一句话,以对待亲妈的方式对待人民而不是以对待丈母娘的方式对待人民的知识分子,才是人民的知识分子。
本人第一本文集《北大南门朝西开》已经出版,各网店均有销售。也欢迎点击关注“行走与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