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城办事,西雅图市中心那几条街,哪里敢自己开车过去,光是想想那无尽的陡坡和单行线就发怵,更别说还有难寻的停车位,于是,叫了Uber。
非洲裔女司机。一上车,我就觉得这容颜很熟悉,再一细想,正是自己曾经在文章里描述过的卢旺达图西族女人的样子,“她们的皮肤呈淡淡巧克力色,有头发,轮廓也很精致分明,年轻女人个子很高,身材也很好”。女司机的笑容那么暖,一点戾气都没有的样子,我便没忍住开了口,“你来自哪里?”她回答,依旧笑容暖暖的,眼神里有种从容的温柔,这让我相信她的日子应该算得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隐藏秘密的便是眼神,对世界的爱意浓淡,对人生的欲望强弱,对现状的满意与否,都写在一个人的眼神中,没有的,装不出来,有的,也藏不住。啊哈,我没猜对,但也差不太远。埃塞是全非洲唯一没被殖民统治过地方,那里的女人是全非洲最美的,正是因为她们的淡巧克力色肌肤,轮廓分明的五官。“埃塞呀,我当然知道啦,埃塞女人的美貌是很有名的呀。”“是吗?” 她的笑容更加绽开了,浑身上下都释放着一种轻松的气息。于是,我们从某一年的埃塞籍世界小姐,讲到亚的斯亚巴贝的海拔,从埃塞的咖啡豆,讲到当地著名的乳酸大饼英吉拉……然后我提到,西雅图南边Seward Park附近有全城唯一一间肯尼亚餐厅,那里有类似英吉拉的吃法和非洲烤鱼。继续聊起来,才知道她就住在我家附近街区,她家也有跟我家差不多大的姐姐和弟弟。在一个个细节中,勾勒出了这位来自埃塞的女司机的生活状态,再次确认,眼神不会说谎——这是一个住在不错的学区房,和谐安然的家庭,大公司工作的先生,忙时相夫教子、将孩子送上校车就开始接单跑车的女人。开Uber是一种与陌生人建立连接、遇见未知世界的方式,能够将家庭主妇偶然从家庭中短暂抽离出来。乘坐Uber,好像也是。“我家姐姐从小爱学习,从上学前班第一天起,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作业,不完成作业不吃东西……”“啊,我家也是一样的,姐姐特别自觉学习,弟弟则是一上球场就发欢……“ 几番描述下来,我们相视哈哈大笑,原来我们的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尽管他们的父母来自那么不同的地方。“那你家小孩送景美上学吗?”她突然问我。景美是我们学区一所中英双语的学校,办的很不错,吸引了许多想学中文的家庭。“你们中国人多,有中文学校可以送,我们只能在家讲阿姆哈拉语,但孩子们还是只愿意讲英文。”天!连语言的烦恼都是一样的。这是大部分移民一代面对在此地出生的二代们语言学习上都有的烦恼。华人家长们聚在一起,谈论频次最多的,大概就要数孩子们的中文学习了,往往都有一肚子苦水和故事。而有着200多个字母、跟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同属闪族语言的阿姆哈拉语,眼前这位妈妈的烦恼,想来也不少。“那你会坚持让孩子们学你们的阿姆哈拉语吗?” 我问。“那当然呀,不学语言,他们怎么能记住自己从哪里来呀。” 她的回答倒是干脆利落。“你们有教阿姆哈拉语的课后班之类的地方可以送孩子去学吗,还是只能自己在家里教?”“唔,微软有人免费组织每周末在一个教堂里教小孩子学阿姆哈拉语,我送孩子们去那里学。不过还是很难啊,这里的埃塞人太少了,孩子们在一起就只肯讲英文。”她叹了一口气。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第一代移民都是一样的。我有些感动。我想起刚刚给她推荐的那间肯尼亚餐厅,去年在那里吃饭时的往事,那位老板娘告诉我们,她的儿子在美国出生,十岁时送回肯尼亚,上了四年寄宿学校,才又回到美国,现在孙女七岁了,也有同样的计划。男店主则问我们,“你们的孩子,会讲你们的语言吗?”铭记来处,大概是人类共有的一种感情。对未来的向往让人积极有力量,而对过往的记忆则让人踏实安然。走过的世界越大,对来处的定义就越宏观,起初,他只是需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出生,渐渐的就需要知道自己的家学传统,在城市遥望山村,在外国思念祖国,假使未来我们走向银河甚至更遥远的虚空,我也百分百相信,那时的人类,一定会回头遥望这颗蓝色星球,目光缱绻,满怀依恋。我当然也给我的孩子讲自己的语言,我亲自教他们中文,比其它任何一门功课都要更上心。当然,也真的是很不容易。最困难之处在于,那是我们的来处,却并未承载孩子们的记忆,那是我们的感情寄托,却不是孩子们的眷恋所在,小时候或许还可以逼一下,可要能够坚持下去,却必须是让他们自己真正感受到父母母语的魅力。这种时候,我还能庆幸一下,要给孩子们传承是的中文,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代表了另外一整套的东方哲学与美学,要想全面的认识这个世界,东方与西方都是必须了解的。这是中文的魅力,也是坚持的理由。想来,要让孩子坚持下去学习更为小众的阿姆哈拉语与斯瓦西里语,或许更难吧,坚持下去,也就意味着更执着的信念。亚裔重视教育在美国是出了名的,就在华人之中也常常以此为傲,经常拿出来与之对比的就是非裔和西裔如何放羊。而埃塞女出租车司机与肯尼亚小餐厅老板的坚定,让我看到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细想,却又是同一个世界,天下的妈妈原来都是一样的,第一代移民的心情,原来都是一样的。
今天看到本地教育家蒋佩蓉女士的关于我们所在的城市正在遭遇的暴乱背后的故事,《“安全第一”的危险》,其中最后一句话,“其实我们并不是那么的不一样”,让我想起三年多前写过但未在任何地方发布过的这篇小文,当时的标题就叫《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最近发生的一切,其实很难用简单的谁对谁错来形容,批评谁谴责谁似乎都算不得公平,而呼唤温暖呼唤爱又都显得苍白。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既复杂又多变,站任何立场、或者没有立场也都可以理解,但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时不伤害别人的安全、财产和自由是基本准则。这两天也在这纷纷扰扰里,格外感受到,在父母与子女之间,除了有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的爱护,乐器体育艺术学术全方位的培养之外,还应该从小就有关于努力与自强、关于世界与责任、关于爱与宽容、关于人生与理想的探讨。去年香港的事件后,听一些香港人谈起他们的困惑,最多的是父母一代与年轻一代在政治观念上的差异与冲突,那时事件离我遥远,并未多想;最近,身边很多朋友也都谈到了相同的感受,年轻的孩子要求去游行,父母担心归担心、却并不能阻挡孩子们参与历史。朋友中有一位妈妈,与要求去参加游行的女儿恳谈到凌晨三点多,最终孩子在第二天游行相对和平之后上了街,这位妈妈说:“其实女儿已经过了21岁生日,她有行动自由,不必过问我的,但是她愿意让我 知道她的想法,愿意得到我的支持,愿意采纳我的意见,尽量以‘不让我着急’的方式去参与,我很欣赏。”那位妈妈还引用了一句话:20世纪20年代意大利总理克里蒙梭(儿子是左派社会主义者,他本人是右派)说:“一个人三十岁前不信社会主义就没良心,三十岁后还信社会主义就没头脑”。这一段话让我很是感动。父母与子女,成长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环境下,意识形态的不同甚至对立都是正常的,虽然做父母的可能会担心、失落、气愤各种情绪,但终究各自是独立的个体,这世间最不可限制的,就是思想的自由。所以,像这位妈妈一样,无论孩子长到多大,亲子之间依然愿意就很深处的东西进行交流,就已经是一种教育的成功。我一直看重让孩子学习中文的重要性,并不是为了认字不是为了考AP也不是为将来找工作,而是让孩子了解一些属于那一套语言体系下的思想、哲学和艺术,在我们之间打下一些共同的生命底色。但这两年我也常常思考,这种底色,不能只是单方面的给孩子灌输我们觉得重要的那些,作为父母,也应该努力去理解孩子们在另一个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思想,应该是大家一起努力朝着中间的、融合的方向做努力。
父母子女之间是这样,与其他族群、其他国家,不也应该是这样吗,在发表任何观点、站任何立场之前,先尝试着多一些了解。一篇旧文一些往事,几句随笔一些新感悟,更复杂的那些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把我曾经看到的“并不是那么不一样”,给更多人看到。
2005年,尼日利亚,大人有大人的乐队,小孩也从小学音乐,用旧铁皮罐子做鼓,木棍做鼓槌昨日看到《“安全第一”的危险》之后,将其转发到了朋友圈,平日里很少转发观点性的文章,这一篇,一是因为文中确处处令我感动、想起往事旧文,二是也给那些正在为我们担心的亲朋,以更多的视角看到我们的身边正在发生的故事。然而,随后,有一个朋友给我转文的朋友圈留下如下评论:我发了下面的comment到作者的推文里,文中的几句歧视单亲家庭孩子们的话语是极端不负责任的,带着明显的歧视。请问:参加打砸抢的有多少人?凭什么就可以说他们“都没有父亲”!这么胡乱贴标签的做法非常地不负责任。我相信这也是一种歧视。根据肤色的不同来轻易做判断下结论,是歧视,但至少在肤色的辨别上应该不至于错得离谱。而根据打砸抢的行为就断定这些人都没有父亲,更是一种想当然的歧视!鉴于文章的整体基调,我完全相信蒋老师是出于善意、出于对那些孩子的大爱与怜悯,同时作为一个写字人,我也理解有时候在行文中无心说错话、无法面面俱到是太正常的事情;这位留言的朋友,亦是一位十分有奉献精神的母亲,她是本地某公益组织的创立者,为本地华人孩子的发展、为国内贫困地区孩子捐款、支教等等付出了许多努力,亦是我敬佩的人。这件事情让我警醒的是,在我自己第一遍读到将“打砸抢的孩子”与“没有爸爸的孩子”对等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异样,非裔美国人相对于其它族群有着高出很多的单亲率;而经人提醒之后,我才意识到将那些孩子去打砸抢“占小便宜”的原因归结于他们没有父亲,即便是出于怜悯,也确实会伤害到另一些同样没有父亲陪伴、却上进明理的单亲孩子的心,明明我身边就有一些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培养的非常优秀啊。即便是符合大众印象的陈述,其实也经常存在着一些隐藏的偏见,而我们常常意识不到偏见存在,就是因为并未摆脱偏见,虽然并非歧视,但潜意识中有一些固有印象,很容易就变成贴给一个群体的标签,比如将单亲家庭环境=孩子心理问题,比如将非裔西裔=爱生孩子不重视教育,还比如将穷人=不够努力,再比如将美国华人=木讷胆小,还有上海人精明东北人豪爽湖南人都爱吃辣……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种种偏见、有色眼镜中。包括我的这篇文章本来的题目: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亦是一种偏见。怎么可能都一样呢?只不过是,在我们更倾向于强调“异”的时候,我更想说出我曾看到过的“同”。
曾经看过一个加拿大幼儿教师写的关于“Anti-bias消除偏见”的一篇文章,讲到“Each individual is unique”,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国家对0-6岁的幼儿战略性的培养一种根深蒂固的Anti-bias素质。培养这个素质有什么好处呢?我想,如果每个个体更加理性,我们的世界就将更加和平吧。就像我的另一个朋友今天说的:我没有立场,我有的只是自己非常朴素、非常基本的是非观。我反对歧视、我反对警暴;我也反对犯罪、反对打砸抢烧;我反对对黑人的不公正待遇,我也反对对其他种族的欺压和反向歧视。我对一个人的尊重,是基于这个个体的行为和影响,永远不会是无条件的因为这个人的肤色或种族。
2006年,卢旺达。这张照片拍的很模糊,但我印象深刻,站我对面这个女孩,一直在问我有没有笔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