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奄奄一息”的朴树

▣ 公号：桥下有人（ID：madong8483）

前段时间有个热搜第一，是「朴树yyds」，源于今年B站的毕业歌会。

歌会上，《那些花儿》前奏一完，朴树「那片笑声」一起，全场大合唱也就跟着起了。

《那些花儿》绝对是最温柔的核弹，谁也抗不住。「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就这一句，就能炸出你脑盘里所有忘不了的女同学。

《那些花儿》最好的版本，就是大合唱版。

词是一样的词，但每个人唱的，都是自己不同的回忆，成百上千个故事冲到上空，汇成一个巨大的声场，然后，各自奔天涯，猛男也落泪。

去年因为疫情，毕业歌会中朴树演唱的部分，现场观众并不多，今年就不一样了。

如果说去年的歌会，朴树操持的是一台班级文艺汇演，那今年的歌会就是朴树开了一个露天超级豪包 KTV，动辄就是千人大合唱。

因为现场互动良好，所以朴树唱起来非常有状态。

去年唱完所有歌后，朴树对即将毕业的同学说了几句话：「我觉得，终有一别，希望大家勇敢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后台采访时，他又补了一句：

「平凡是答案，但不是借口」。

每年的《平凡之路》当然必不可少。今年一曲唱完，朴树又为毕业生们送上寄语：

「我希望你们拥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耐心来面对现实的生活，我希望你们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人生。」

往年唱《平凡之路》，弹幕里都会跑过一万个「全体起立」，今年换了一句。

朴树在接受采访时解释了这个「足够的勇气」，他觉得现在的社会环境跟他那当年不同了，对现在的年轻人更残酷，所以大家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来应对。

连续两年为毕业生送上恳切鼓励，这不像是原来的朴树会干的事，毕竟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曾堕入无边黑暗，自身难保。

很多人以为朴树发生了巨变，其实，朴树一点都没变。

朴树的父母都是北大教授，他爸濮祖荫是磁层物理和空间等离子体物理专家，从小就向他灌输自然科学有多伟大，想让他走自己的路。

小升初那年，朴树距离他爸定的目标北大附中差了0.5分，他情绪跌到谷底，一个月没笑过。家里请医生给他做了心理诊断，结果是「青春期忧郁症」。

家里给予厚望，但朴树回报的只有失望，他对考学无感，只爱音乐。1993年，朴树考上了首师大英语系，第二年，他就退学了，开始玩音乐。

1995年，朴树已经上手写了几首歌，当时他正需要钱，就问一个朋友，怎么能赚到钱，朋友说你找个人，把你的歌卖了。

于是朴树就去找了高晓松。当时高晓松正凭借校园民谣红到爆棚。高晓松一接电话，里边传来一个略带结巴的声音：「你是高晓松吗，我叫朴树，我想卖歌。」

他们约在了一个小树林的外边，高晓松先见到的是朴树当时的女朋友，朴树有社交障碍，不愿意见人，在小树林里边躲着。

朴树露面后，给高晓松弹唱了几首他写的歌。高晓松事后说他听得鸡皮疙瘩乱掉，歌和嗓音都太好了，就开始劝他：

「你唱这么好，干嘛要卖歌呀，自己唱多好啊，形象也好。」

朴树回了一句：「我觉得你们音乐圈的人都是傻X，所以我只卖歌，赚了钱我自己做唱片。」

后来朴树还是和高晓松合作了。

高晓松帮朴树录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请的都是窦唯、李延亮等顶级乐手，但录的过程非常痛苦，高晓松要求高，朴树比高晓松要求还高，完美主义，一遍遍重录。

后来，因为朴树在音乐上成长得实在太快，高晓松他们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只好去请张亚东。

当时的张亚东，不好请，身边都是排队拿着现金找他做专辑的人。朴树面对面给张亚东弹唱了一首《那些花儿》，张亚东当场表示：「那些活儿我都推了，给你做这个。」

张亚东当朴树专辑制作人的同时，也在帮王菲做。当时朴树签约的唱片公司麦田音乐刚起步，没钱，包不起棚，张亚东就带朴树去蹭王菲的棚。

1999年，《我去2000年》发行以后，朴树一下就被点着了，火遍全国，在任何一个理发店都能听到《白桦林》。

后来有一次，朴树他爸出去做一个讲座，主办方介绍：「这是朴树的爸爸。」下面二三十名研究生齐声鼓掌。

朴树会把情绪直接写到歌里，做这张专辑的时候，他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从《New Boy》里就能看出来：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向前走你的路，猜猜未来会给你什么礼物。」

可惜未来并没有给朴树什么好礼物。火了以后，朴树需要跟着到处跑宣传、走场子，很痛苦。他不喜欢，也不适应那样的生活，有时一连几个小时他都不说话，就低着头。

专辑里最火的歌《白桦林》，其实是朴树就着小时候他妈哼的一个俄罗斯歌曲的旋律琢磨出来的，歌里的故事，是朴树一晚上憋出来的。

他跑宣传时，每家媒体都会问他《白桦林》的故事源自何处。朴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他也不愿意说重复的话，很烦，痛苦加剧。

专辑发行一年，卖了30万盘。这还不算完，朴树还上了2000年央视春晚。

春晚之后，朴树的活儿更多了，商演采访手拉手，歌迷的数量和疯狂程度也升级了，朴树被围堵，被尖叫，他很不适应，越红越难受，抑郁症开始加重，朴树开始走向黑暗。

当时是世纪交替，年轻人普遍觉得21世纪就在眼前，未来有无限个可能，整个社会的氛围就像《NEW BOY》开头唱的一样：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

但大家对朴树个人的认知，其实对应的是另外两首歌，《白桦林》和《那些花儿》。

人们发现，朴树的个人气质，更多地体现在这两首歌上：颓废、阴郁、多愁善感。确实，朴树快乐的歌不多，他本人的快乐也越来越少，他是一个复杂的存在。

朴树自己说听歌、写歌是他生活里最重要最来劲的一件事。在痛苦中，朴树靠音乐熬到了三十岁。

2003年11月8号，朴树三十周岁生日当天，他的第二张专辑《生如夏花》发售。高晓松说朴树拓宽了他对音乐的认识：

「他的第一张专辑其实是在试自己音乐的方向，第二张就完全成熟了。」

几个月后，朴树在2003年「百事音乐风云榜」上拿下内地最佳男歌手、内地最佳唱作人，内地最佳专辑，内地最佳制作人四项大奖。他的演出身价，挺进国内前三。

紧接着，公司就给朴树安排了全国巡演，一共52个城市。这一趟，彻底砸垮了朴树，他睡不着觉，也不愿再写新歌，沉寂下去。

直到2007年，朴树才浮出水面。他决定挑战自己，参加了综艺节目《名声大震》，连续三个月的高强度进训练和表演，让他心力交瘁，最后，他打着封闭针，录完了节目。

在那之后，他大病一场，身心全面坠入黑暗。

「我病了很久，太可怕了，没什么具体的病。就是西医指标一切正常，中医一看身体全部乱套，也许是长期抑郁造成的。」

朴树开始休息，度过了几乎零演出的两年，按时作息，一日三餐。2009年，他的抑郁症减轻了。这一年，他的合约也到期了，他没再续约。

「合约了断的时候，我真的松了口气。够了。我不要再过那种生活。我需要一整段时间来搞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要干嘛。」

朴树选择在巅峰隐退。2011年，他和妻子从北京市内的公寓搬到顺义，租下一套别墅。朴树在别墅里装了录音室，他躲在里边做歌。

很长一段儿时间里，朴树都不见人，或者说，见不到人，他住的那地方人不多。他每天出门只干两件事：遛狗，买面包。

2013年夏天，张亚东去家里找朴树玩，两个人弹琴唱歌，抽烟聊天，无限放松。

天黑到彼此看不见脸，也不开灯，只有烟头交错明暗，「好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那是那几年朴树最欢欣的时刻。

朴树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2014年。韩寒为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后会无期》上门找朴树约歌，去的那天，朴树刚写完一首新歌的最后一个音符。

那首歌打动了韩寒，之后两人合作了歌词，朴树给那首歌取名叫《平凡之路》。

《平凡之路》上线后，惊艳了很多第一次听朴树的年轻人，毕竟在《平凡之路》之前，朴树已经有十一年没出过原创新歌了。

没签任何公司的朴树成了独立音乐人，2012年他组建了自己的乐队，他做音乐时不再孤立无援，「我觉得我把我的初衷找回来了。我还是那么爱音乐」。

朴树的人生一直在坐过山车，他2015年为了新专辑去英国录音，遭遇了一系列不顺利，再受一击。

「别人二十年遭受的东西，我可能集中在那几年就遭受了，挺集中的。就一起背过来了。」

录了两年，回来后发现，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过不了自己的关，他长久以来最大的障碍，就是自己的关。

「这些歌我碰都不想碰，然后去年就混了一整年。」

后来他在家不停地分析、取舍，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朴树说有一次他看见一篇骂他的文章，说他是在撒娇，几年后，他才反应过来。

「其实他说得是对的，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长大都是承受了很多痛苦，我觉得我是有点娇气。」

组建乐队后的朴树，还多了一份责任，乐队成员的饭辙问题，他得考虑。所以他重新回归到公众视野，开始接一些商演和综艺。

2016年他作为王子文的助演嘉宾参加了《跨界歌王》，在节目中提到了最近需要钱，然后就被传成了生计艰难。

其实不至于，就是当时他要拍三个MV，需要制作费。他一直在为创作的方方面面焦虑。

2017年， 44岁的朴树发行了第三张专辑《猎户星座》，距离他上一张专辑已经过去了13年。

他对这张专辑的爱溢于言表，发行前就一直向朋友推荐：「等着听吧，我这张专辑的歌特好听。」

2020年春天，龙丹妮邀请朴树参加《明日之子乐团季》，他答应了，他想去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是什么样。

「就是在你很焦虑的时候，你突然到了一个场合，你看到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就纯纯粹粹的年轻人，你就觉得这是一个世界吗？」

本来朴树只签了三期，但三期过后，朴树说，他想全录完，「那个场域、那些孩子让我挺震撼的，我非常喜欢那些孩子」。

在《乐队的夏天》总决赛中途离场回家睡觉的朴树，在《明日之子乐团季》待到了最后一集。

二十多年下来，时代变了，朴树变了，不同代际的年轻人对于置身复杂社会环境的心态也变了。

出道二十二年，朴树一共只出了三张专辑。但他横扫70、80、90、00几个代际，每代人的青春里，都有一首朴树。

身处毕业季的这一代年轻人，他们的朴树青春，是《平凡之路》。

他们从《平凡之路》开始第一次认识朴树，他们可能并不了朴树的过往，所以他们从《平凡之路》中听出了一个和上一代人心中完全不同的朴树。

这个朴树淡然中充满力量，并夹杂着原因不明的浴火重生感，这个朴树温暖、积极，会在毕业季时诚恳地告诉他们平凡不是借口，并祝他们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人生。

二十多年前的毕业生，听着《New Boy》，跑向新世纪，所有人都想尝尝那支未来牌香烟。

现在，社会竞争压力完全到了另一个量级，有的人还在使劲儿往前冲，有的人跑不动了，开始走着，还有的人，干脆停住不动。

在《猎户星座》里，朴树把《New Boy》重填了词，改成了《Forever Young》，这首歌是朴树和这代年轻人的摔杯为号：

「即使越来越少，即使全部都输掉，也要没心没肺地笑，Just那么年少，我向你招手，让你看到，我混账到老，天崖海角，天荒地老，等你摔杯为号。」

不知道会不会全部输掉，但喜欢这首歌、这个朴树的人，应该会拥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人生。

朴树的每一张专辑，都是他的日记，所有状态和历程都被他写进歌词：「只有奄奄一息过，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

到现在，真正的朴树，好像已经诞生了。

终于可以和那个「此生多勉强，此身越重洋」，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朴树再见了。他从一个绝望的人，成了一个给别人希望的人。

但其实朴树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他依然是那个真诚、敏感、拧巴、离群索居的朴树。

为什么现在的他会愿意去鼓励别人，愿意传递温柔？因为长久经受的复杂人生，让他比别人更懂做人的艰难。

这可能完全不是他主观主导的改变和意愿，更多的是岁月如刀的雕刻和时代变迁的左右。朴树一直没变，只是时代变了。

时代巨轮下，朴树活成了时代变化的参照物。但没必要神话朴树，他自己也完全不喜欢：

“我心里特别反感被神话。我就觉得我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我只不过跟大家一样，经历了一个特别复杂的人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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