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鹏 | “到月球去”:近代中国火箭探月知识的传播与演变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历史系
摘要
随着近代科学知识的传播,月亮逐渐从传统的神秘存在转换为天文学意义上的“月球”。在近代中国,对于月球的探寻从来没有停息过。自1920年代始,在华英文报刊开始对美国等国家研究火箭进行报道,现代的火箭旅月知识逐渐传入中国。此后的二十多年,中文报刊上关于乘坐火箭旅月的讨论越来越多,人们对于火箭探月的过程、困难等都有了新的认知。近代中国人虽然只是探月知识的接受者、火箭实验的旁观者,但相关知识的获取与认同,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却是不容 忽视的历程,具有无法割断的历史延续意义。
关键词
月球 月球旅行 火箭 科学 知识传播
1905年正月,皮锡瑞在日记中记下自己读凡尔纳小说《月界旅行》的感想,月界旅行为“必无之事”,而书中“已有是说”,故他遥想“将来能通月球亦未可知”。彼时人类的探月仍是空想,但皮锡瑞仍有期许。只不过,相关技术的进步并不那么迅速,关于如何实现月界旅行,国人尚未觅得良法。
到1910年代,外国科学家的实验开始逐渐使这种“必无之事”现出一丝可能性。1919年《学生杂志》上登载了一篇题为“游月球”的文章,作者指出,中国文学家以为月球是天宫福地、嫦娥仙姝的家宅,作诗作赋常常引用,这是中国人“有其文不必有其事”的老套:“现在嫦娥、不死之药这种话头,大家也知道无稽的了,但是游游月球的念头,有几个科学家真想实现。”文章认为,科学家根据的是科学原理,“虽然不见得一定办得到,但是总可以算的言之成理”。而登月的工具,一是飞机,二是大炮,三是爆仗。不过飞机和飞艇无法突破大气层,大炮则无法突破地心引力,无论哪一办法,都很难成功。除飞行问题之外,离开地心引力以后,人的外表和内部结构可能都要颠倒,月球的极热、极寒条件也无法让人生存。不久之后,一位读者的来信进一步论证了这一点。他附上其基于物理学的论证和计算,指出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人类“不但住不得月球,并且也去不得月球,现在只好暂行罢论,等到有可在真空里走动的机器成功,才可旧事重提”。从这一讨论可见,在五四以后科学知识流行之际,登月原理因其属于“科学”故可被接受,但在一般人看来,以飞机、大炮或爆仗等工具旅月,仍属难事。
与此同时,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登月的科学实验却正在一步步使人类的这一梦想成真。一直以来,西方都有人试图发明火箭以实现飞天梦想,但均未成功。1910年代以后,美国克拉克大学(Clark University)的罗伯特·戈达德(Robert Hutchings Goddard)持续开展他的火箭实验。1914年他已经成功试验了多级火箭,两年以后又试验了液体燃料火箭,只不过这些火箭规模都较小。相关知识此时也未在中国引发很大反响,1910年代的中国人提到“火箭”,不是想到航空运载工具,而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武器。如《万国公报》所载,“火箭一物,军营中要件也”。火箭旅月问题在华引起讨论,还要到1919年后。
1919年《益世报》曾报道法国科学家制造钢铁飞行机“以探视月球”的新闻,并称此“颇足令人注意”,“不特于科学上有莫大影响,即制造上亦有至要之关系”。同年,美国在华英文报刊《大陆报》(The China Press)报道了戈达德进行火箭实验一事,称他发明的火箭将是“新的战争武器”,并能在海战与陆战中发挥作用。1920年2月6日,当《大陆报》再次登载戈达德进行火箭实验的新闻时,指出火箭可以作为星际旅行的工具:“可以确定的是地球上的人会被发射到月球,当戈达德教授的火箭变得完美,人类将有这个机会”。不过该报也提醒“一旦你到达月球,将无法从月球上返航”。其实不仅《大陆报》,当时美国本土的许多媒体虽然对戈达德的实验感兴趣,但也大都认为这还是不可能实现之事。《大陆报》和美国本土媒体的态度很相似,《上海新报》也如是报道了相关新闻。在《大陆报》的报道者看来,戈达德等科学家的观点似乎很是可笑。他们指出月球旅行计划存在两个重大的问题:一是科学家无法保证火箭能够按照预定轨道到达月球,而不是飞向其他方向;二是即使能够到达月球,也无法使宇航员返航。同一年的《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也登载了戈达德教授制造火箭的故事,该报记者同样不认为宇航员能返回。在1920年的外国人看来,月球旅行尚不具有太大可行性,但至少人们已经开始积极地用科学知识对此加以论证。
受在华英文报刊的影响,《时报》《东方杂志》等中文媒体也在1920年跟进了报道。如《东方杂志》介绍了历史上乘坐爆仗升空的尝试,并对戈达德教授的火箭做出说明(图1)。其编者认可戈达德教授的火箭或能抵达月球,只是对人类能否参与其中表示怀疑:1928年,法国学者裴泰利(Robert Esnault-Pelterie)在他的新书《穹苍界之火箭探访与星际交通之将来》(The Exploration of Upper Atmosphere and the Future of Interplanetary Communications)中得出结论:到达月球火箭的飞行高度应达于24万英里。虽然这在机器制造和人类生理上皆有问题,但终归有实现的可能。裴氏的观点很快被《字林西报》和《东方杂志》介绍到中国。在裴泰利看来,将来旅行月球时最可适用的运载物是一种“雪茄形的火箭”,它要使用煤气,或是借助火箭尾端喷出来的原子性的微物,来实现极速的推进。裴氏承认这种飞行“在今日确为人力所不及”,但“在将来是可能的”。中国的作者也称赞“这种言论,不是梦想家的谵语,乃是科学专家的意见”。中国天文学会在1928年该会的《会报》中也介绍了裴泰利的研究,并指出“月球旅行火星探险等事,前此大都为小说家意想之谈。近有Robert Esnault-Pelterie者,专心研究高层空气及星球间游行之理论,一切以科学数理为根据,不同空谈”。此种科学家的理论支撑和探索努力,无疑增进了中国人对于火箭旅月的认知和期待。如《益世报》评论法国征求月球旅行活动时指出的,“星球交通在现今虽尚属理想,然安知其无解决之途径”。
从1920年代末开始,随着国外火箭理论的发展和实验的纷纷展开,中国人对于火箭实验也有了自己的兴趣,除了介绍西方科学家的旅月理论外,一些国人更自觉阐述其有关构想。1929年,刘开坤在《中国工程学会会刊》上发表的《火箭机游月球之理想》一文,可称此种思想之代表。在刘开坤看来,德国初造火车轨道、爱迪生发明留声机等最早都曾受到过世人的质疑,但它们最终都实现了,因此火箭登月的实验决不应停止。他说以往自己与亲朋好友“茶余酒后,尝作空谈,每有往游月球之梦想,谓吾人伏在炮弹上,不难一射而抵月球也”,如今这样的“玄谈”,“以科学之理想,已证实其或可能成功”。针对世人关于登月的种种疑问,作者均一一作出回复,他认为月球上虽没有空气,但是人类却可以仿照潜水服,“背负着气袋,则不患无新鲜空气”。至于冷热转换人类难以适应的问题,可以通过“制造一种器具,令其寒冷不至悬殊”。同时,人类登上月球后,还可以利用月球上的太阳光,“借光学各种镜片收光之理,而设日力电厂”。至于如何能到达月球,首先需要找到一种高速行驶的方法,只有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才能够突破地心引力的约束。刘开坤甚至还设计出了地月飞行的轨道图(图2),认定唯一可行的交通工具只有火箭(图3)。若以“后见之明”来看,刘氏的一些设想,正是后来探月的发展方向。刘开坤显然非常熟悉欧美国家的火箭研究情况,他在文中列举了美国、德国、罗马尼亚、俄国等国的研发状况,并且认定火箭原理太深,不容易入普通人之脑,故至今“仍未得社会人士之信仰”,但其前途却是光明的:“以三十年来飞机进步之神速,及火箭机多次试验之优良而推测,想百数十年后之火箭机不独能飞赴月球,且可在日力厂中,添加燃料,作异星球之旅行!此时天体之游,将与今日之京津沪粤,舟车旅行无异也。”同一时期,孟寿椿也在著作《世界科学新谭》中介绍了各国科学家对于火箭的探索,认为“其原理大同小异,或将于一九二七年之星象学上放一异彩也”。
经受现代科学感召和洗礼的中国人,倾向于将“火箭登月”视为一种符合科学原理的“理想”来看待和期待,而不愿将其视为永难实现的梦想。正如《东方杂志》的一位论者在讲述“理想”与“梦想”的差别时所强调的那样:大概说,理想的与梦想的不同;梦想的事情,是办不到的,理想的事情,是办得到的。本来世界上没有什么好说是绝对的办不到;就如到火星月球上去,我们也不敢说定是永远办不到的。对于火箭登月,一位《申报》上的作者,同样表达了一种科学主义的乐观热忱,其致思方式和内在逻辑,在20世纪20年代末的中国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余谓今之人,不必拜月,或赏月与夫看月踏月……将来且可到月里去考察与游玩。谓余不信,谓即以空中飞行为前鉴。彼西哲闻维林,当其临没之时,曷尝不言飞艇不过为梦中之伎俩耶?然安知十九世纪科学界,虽为领导之大师,固不料后日之竟有此实事哉。故余谓将来吾人之到达月球,一如今白里亚脱之飞越英伦海峡,必有破天荒之一人也。作者以飞艇为例,相信尚未成功的火箭旅月技术随着人类科学的发展,终有实现之日。而通过本节的论述可以看到,在近代天文知识传播的基础之上,正是1920年代戈达德等人的火箭实验为人类的月球旅行带来了希望。这批科学家的实验和理论经由在华英文报刊和中文报刊被介绍到中国,引起了部分国人对月球旅行的关注,中国本土对于月球旅行的讨论亦已萌发。
二、地月交通:1930年代前期的火箭旅月讨论
如果说1920年代早期,西方世界的许多人对于火箭旅月实验尚抱以冷漠和嘲笑,那么进入1930年代后,人们对此的热情显然更多了。此时嘲讽火箭者反被讥为是“所见甚浅”的“井底之蛙”。《大陆报》称“在今天,科学家们普遍认定,月球之旅绝不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火箭、飞机等被认为将成为“进行星际旅行最有可能的交通工具”。如同多年以前备受质疑的飞机、飞艇、无线电话、电视等发明一样,星际间的旅行将来也有可能会实现。不论是东方或西方、研究者或旁观者,此时人们对于月球旅行都乐见其成。赫尔曼·奥伯特和戈达德等人的火箭登月计划,也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如《大陆报》的编者就相信,火箭动能可以从阳光获取,氧气也可以被电离产生,月球之旅是可以指望的。1930年,一位歌德堡的居民林登海姆甚至写信给赫尔曼·奥伯特,希望能够亲自参与月球旅行。到1931年,火箭快速运载的可能性问题在多个国家特别是美国引起了科学界的广泛关注,《字林西报》报道了美国行星间协会副主席爱德华·彭德雷的有关访谈,彭德雷明确表示:“再过十年,我们也许就能成功地通过火箭与月球进行通信”。一些地方报刊的记者在报道柏林的一次实验时也充满自信地说,旅月“实现之期,固尚在辽远之将来,然其可能性则已有朕兆可观”,未来的实验“决不难成功”。即便不那么乐观的论者亦认为,“我们的后代将会乘火箭登月,在一个世纪内就能启动飞船”。要实现火箭旅月,需要克服的难题自然不少。如果说1920年代是世人开始相信火箭旅月可行的时代,那么1930年代以后,就是去设法解决各种各样的难题的年代。在1930年代的中国,登月的话题也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针对登月存在的问题而提出建议文字,在中国的科学界及社会上都不难见到。火箭登月,其自身如何获取动能非常关键,因此燃料成为主要问题。这一问题主要取决于物理学方面的基础研究。1932年美国科学家D.O.Lyons提出了一个名为“VIENNA”的新计划,据称它能够不断形成爆炸,从而长时间、持续有力地为火箭提供推动力。与美国科学家有别,英国剑桥大学和德国的科学家们则致力于利用原子能来解决这一难题,他们认为原子能的能量释放可使人类以不可估量的速度飞向月球和其他天体,并拥有取之不尽的能量。1930年,上海慈善社举行会议,会上哈特利(H.Chatley)博士发表了“火箭登月”的演讲(1931年2月哈特利在另一活动中也演讲了相似的主题,可见当时这一话题颇受关注)。哈特利博士在演讲中,讨论了制造月球火箭需要克服的各种困难,他也强调火箭发射要想成功,需得利用原子能。另一个问题是月球上没有氧气。针对这一问题,1930年一个来自上海的中国人YuTsing-thor向《字林西报》投书,发表自己对于月球旅行的看法,称自己有一套提炼氧气以完成月球旅行的构想,后《字林西报》将他的来信与理论构想一并登载出来。这可能是中国人第一次向英文世界提出自己关于解决月球旅行难题的完整方案。巧合的是,在《新闻报》上也能找到另一则作者署名为郁雋操、沈亮钦的《上升月球之新理想》的文章。该文提出的解决旅月难题的办法为电解海水,制造无量养气(氧气),再从石头中提出碳酸钙,制作淡气(氮气),二者混合“放之天空,扩大原有空气界范围,达之月球以外”,“如此则飞艇有达月球,而人至月球后亦可生存矣”。将两篇文章对照可知,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字林西报》中的作者YuTsing-thor,应该就是郁雋操。在《上升月球之新理想》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被刊载以后,许多读者写信给《新闻报》编辑部表示异议,郁雋操又一一进行了回应。经考证,郁雋操应为学者于光远之父郁祁培(号雋操),早年毕业于江南制造局工艺学堂,学习枪炮制造,曾在北洋政府陆军部兵工署、南京市土地局等单位工作。在于光远的回忆录中记载了其父在1934年离开南京市土地局之后的一段生活,其中提到了此事:他想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到月球上去移民。怎么去法?如果他想到火箭就好了。他在学校里学的是枪炮制造,应该懂得子弹前进的道理。但当时他提出的上月球去的方法,是制造一种无害的气体,扩大地球的大气层,把月球包括在内,然后坐飞机上去。他为此做了许多计算,写出了文章。我明白他做的这件事完全是不科学的。但这是他唯一有一点积极性的活动,不忍彻底否定它。不知道他请到什么人的帮助,把他的文章翻译成英文,而且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大陆报》上发表出来了。这是他的唯一的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郁雋操坚信游月宫虽是理想,但终究会实现。但如于光远所说,其父不懂得“第一宇宙速度”,其做法更“不科学”。以今日科学眼光视之,郁雋操的方案无疑过于天马行空,其所具备的也只是一些简单的科学知识,并未真正理解现代火箭原理和技术。但我们现在可知,其提出制造氧气与氮气,正是为了解决当时困扰人们旅月梦想的氧气与动力难题。而他的此种科学热忱,亦值得肯定。《字林西报》总结了当时月球之旅的主要问题,包括如何以高速离开地球,如何在长距离的旅程中控制火箭的方向和速度,如何以合适的方式安全降落在月球上,而做到这三点的同时要保证旅行者的生命安全。理论的发展是一回事,实验又是另一回事。早在1929年,戈达德的火箭试验就失败了,同年10月23日,德国的火箭试验也宣告失败,但他们宣布将继续试验。而在1930年代初,人类的登月实验依旧屡屡失败。然而这并没有使人们就此放弃对火箭探月的探索。各种火箭试验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热闹。1930年,德国的火箭试验再次失败,但中国的观者表达了对他们终会成功的希冀:“对于月之世界,目下虽未能到达月界,然确信已达五十基罗米之高度,再加以实验,必能达到月球去。”许多人相信,这一梦想最终将在2050年实现。1932年,德国的登月计划在失败中告一段落。残酷的失败表明,火箭登月的计划要想成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不久,德国科学家初步实现了火箭发射高空后顺利降落的实验。紧接着,他们又开始致力于实现火箭载人的实验。越来越多的实验开展起来,即便不甚成功,也大大提高了人们对于月球旅行的信心。不过,火箭实验不仅需要人们的信心,也耗费巨大的财力和物力,据《大陆报》报道,科学家预计月球之旅将花费十亿美元的资金,火箭到达月球并且安全回到地球,将需要20000吨燃料。这些问题个个棘手,解决起来并非易事。不过,尽管实验困难、耗费巨大,但“许多科学家坚定地相信,乘坐火箭去月球的旅行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航空杂志》指出,这一时期“举世科学家,咸信游月球为事实所可能”。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关于月球旅行实验的报道越来越多,讨论也变得愈加热烈。美、德、法等国科学家制造火箭的新闻更是屡见报端,在国内造成一种世界各国均在研究火箭的热闹氛围。如《大公报》在报道法国科学家火箭实验时指出“德美天文学者,作此种研究亦甚夥”。1930年,德国有科学家在波罗的海附近进行火箭实验,《科学月刊》就此援引法国科学家白尔特里的话,声言“十年或十五年后,能在月世界往复旅行,殆为确实之事,绝非梦想,惟金与实验之问题耳”。非科学界杂志的《黄埔月刊》上也转载了这一消息。《北洋画报》则刊登了美国学者的预言:“百年后人类可乘每小时行五万英里之飞行器往游月球,除使游者服类似潜水衣之衣服外,其他供给养气即防止极冷极热之装备,均甚完备。”1930年代开始,东方和西方对于火箭的热情都渐趋高涨。在中国,借由英文和中文报刊的推动,与火箭旅月相关的文章越来越多地登载出来。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关于月球旅行存在的人类生理、火箭动力、火箭降落等问题的知识。总的说来,人们能正视实验中的困难,但不放弃努力和追求。1937年《知识画报》上载文表示:“有此种种困难,到月球去的幻梦,便很难实现。可是科学家的希望和制造火箭的计划,绝不因而稍懈,希冀有日成功,则历年来对月亮的疑问,可获一完满的回答”。同时,也有较为乐观一些的报道,有科学家认为月球旅行在十五年内即可变为现实。1933年,根据凡尔纳小说改编的电影《月球旅行记》正式上映,该片即是“写科学家驾火箭直上月球”的故事,媒体评价说该片“完全是理想科学的表现”,这或可以说明月球旅行作为“科学”的理想,在中国被进一步接受。1930年代,大量中文报刊对火箭旅月进行了报道,而诸如《闲话星空》《航空概要》等科普著作,更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于火箭旅月的认知。此时的国人已知道“要坐在冲空机里旅行月球,而且又要安全地回来,在现今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科学译作也告诉人们“无论是对于假期中的小旅行,或长期的居住,都很不适宜”。但1930年代的中国人对于火箭旅月的前景满怀期待。如史天行说,虽然彼时的实验均未成功,但“冲空机如果逐渐加以改良,则飞行宇宙,访问月球,当不是梦话了”。《申报》所载文章也指出,“所谓游月宫,而揖嫦娥者,其为荒诞不经,而渺无影响,可不俟言;故吾谓科学进步,一日千里,将来人类必有达到月球之一日,可预决尔”。钱学森此时也曾发表《火箭》一文,详细介绍西方各国的火箭研发进展,表示要“把理论上东西,实现出来,是要一步一步的,在未造到月球上去的火箭前,我们必要先试验火箭飞机”。这一时期媒体上的讨论,也使得人们普遍认识到月球旅行的种种问题所在。随着相关的科学知识的普及,中国人更跃跃欲试,通过报刊等为火箭研发建言献策。不过,随着1930年代中国抗日战争的开始,国人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也受到影响,如论者所言,彼时“人类为着地上的生活还忙得不可开交,更没有充分的余裕来顾到那么远的天空上的事”。三、无奈的旁观者:“二战”前后的技术发展与国人观察至1940年代,经过二十多年的普及,火箭探月在中国业已成为科学常识。一方面国人对于火箭奔月的限制和阻碍了解得更为清晰,另一方面,随着技术进步,人们对于火箭旅月的信心也大大增强。1940年代之初,世界尚在“二战”之中。这时仍有中国人依据科技知识表达了对于火箭旅月的疑虑。有作者质疑月球旅行“将一去而不返”。1941国民党要员梁寒操则说:“我们所能做到的,又不能不受着客观的时间空间的限制,并不能照着我们的意念随便实现的。譬如喧嗔科学界许久的月球旅行啦,和火星来往啦,虽然也不无若干根据,也许可以实现,而目前则不能不说是空想。”的确,当时旅月仍是“一种理想”。此时火箭技术尚未成熟,引起一些质疑自然在所难免。但对旅月怀有信心的人渐多,而旅月技术的不断发展,也影响到此时国人对于月球旅行的想象。在国人的旅月故事写作中,已经将科学与神话糅合在一起。在1941年的童话小说中,作者想象着乘坐飞机到达月球以后月球上所发生的战事。1943年熊吉的小说《千年后》讲到人们未来到达月球的方式,便是通过火箭。194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中学读物《最近之新发明》,其内封是名为“向月球出发的火箭式的航空器”的图像。在该书中,作者介绍了火箭与月球旅行之关系,并称火箭为游月球“最好的工具”,但该书也明确地说出了火箭技术所遇到的难点:至现在所计划的火箭机,以其连续不断之燃爆力,不但无须顾虑到天空中空气之有无,且能抗拒地球之吸力而远出。所以为游月球而作种种长距离之行程,真非它不可了。……在三四十年前飞机尚未发明时,谁也不会想到人可以在空中飞行,就是许多学者,也视为未必可能。然一经科学家悉心研究,发明机翼原理及原动机燃料等物,改良制造以后,飞机已成为军事上及交通上唯一的利器了。同样,现在火箭机的原理业已证实,惟因所用燃料的爆力太小,不敷往游月球之需,尚有待于科学家之继续努力。至将来之能否成为事实,决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确定的了。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燃料问题是制约火箭旅月技术发展的关键因素。作者对此很了解,但这不影响他对于火箭技术发展的信心。通过对于国际航空技术的了解,很多人已经知晓了火箭旅月技术的限制和困难所在,因此明白1940年代初人类尚无法完成旅月。但同时,他们也确信这种“目前的空想”“理想”总会有实现之日,他们将希望寄托于将来。
“未来”并不遥远。“二战”结束后,人类的火箭旅月之梦,又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1940年代火箭技术的发展得益于战争的促进,也受原子能、雷达等技术进步的影响。这几个方面,都与“二战”密切相关,可以说正是“在这次大战中,由于火箭炮的发展”,使人们更加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可能把人类带到月球上去”。首先,1942年德国研发了弹道导弹“V-2”,并发射成功。这在火箭发展进程中有着重要意义,并深刻影响了战后的火箭技术发展乃至“冷战”时期的航空军备竞赛。其次,“二战”期间原子能的发展更突飞猛进。再者,雷达也在“二战”中取得重要的技术突破。这三个重大的技术变革,使得火箭运载航空器的研发在二战时期和战后再次为世人瞩目。1946年,美国陆军通信部队科学家屡次完成以雷达射入月球之试验。这使得借雷达勘测月球及行星,乃至于控制长程火箭武器具备可能。科技进步使人看到了与月球联通的可能性,《大公报》对此刊文指出:“此事不论在平时或战时应用,均将大有价值……月球距离地球约二万八千八百五十七哩。此项实验之一种应用法,或可以雷达控制远程喷射推进或火箭推进之发射物”。《申报》则翻译了外国科学家的文章,其中提到雷达实验的成功使得“人类架火箭到月球去探险的尝试,已经从空想接近实现的地步”。新中国早期航天事业的专家黄玉珩在1946年参与了战后接收日本在台雷达网络的行动,他也敏锐地意识到雷达对于航天事业的重要性,黄玉珩在其《雷达》一书中介绍军事雷达的用途时,多次提到其对于月球旅行的作用,认为“可藉之控制飞弹(robot)之前进,无人飞机之航行及火箭等以作月球之旅行,其前途实未可限量耳”。原子能的发展,同样为国人注目。1930年代叶颐在介绍航空知识时提到乘坐火箭进行月球旅行“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因为“在飞机上储藏了许多炸药,那是只能够烧到着的程度;而回来呢,是没有炸药了”。原子能的发展,则使得这一问题获得了解决。在北平世界科学社出版的《原子能的应用》一书中,收录了吉菲兰(S.C.Gilfillan)的《原子能与原子弹》一文,其中提出“原子能的动力放在燃烧间内来作喷射推进机的动力”,“原子能的动力发动火箭,当然是更轻便,人也可能乘原子能动力的飞机或火箭到月球上去”。这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重视,北平世界科学社社长唐嗣尧多年从事科普工作,在《原子能的应用》一书的序言中,他指出原子弹只是原子能应用的一个方面,原子能不仅能在军事上发挥作用,也“可使工业发生第二次的大革命”。更有美国科学家直接指出,随着原子能的发展,月球旅行“已在可能范围之内”。“V-2”等火箭装备在二战中作为武器被使用,使得人们对火箭信心大增。张以棣对此写道:“月球旅行虽然只能俟诸未来,可是目前火箭,已用在距离轰击上了,如有名的德国的巨型的火箭——复仇武器V-2;用于探测高空上,如美国的‘女兵’号;用在投邮上,也已经试验成功了。”而“二战”结束,人们开始意识到火箭技术已经发生了重大革新,时人也从“武器”之外的角度去思考这一技术进步对于星际旅行的意义。如唐嗣尧提出,火箭将来“甚或用为将来月球旅行、航行成层圈及征服宇宙,不再是作战时的杀人工具了”。1944年英国科学家宣告完成了月球火箭的设计,惟欠缺控制降落的制动设备。到1946年,法国科学家又宣布将发明一种“太空船”用以旅行月球。1948年,中华自然科学社还把“将有飞箭放射到月球上的企图,飞箭与月球表面之撞击,可放出讯号”列为年度“科学十大成就预测”之一。此时的国人就算对月球旅行持怀疑态度,也是基于对于当下科学知识而产生的认知。如季文美在其编写的《应用力学》教材中用物理学理论计算了火箭飞达月球的可能性,作者认为“月球与地球,目前仍嫌太远”。比较冷静的观察如顾均正,认为乘坐冲空机到月球旅行尚有几个问题,如加速度、燃料、流星群、宇宙射线、心理障碍等亟待解决。因此他觉得:现代科学还不能使一只冲空机、一块石子,甚或一个原子发射到大气圈以外的空间中去,现代科学所能做的,只是使一只冲空机或一粒炮弹发射到数英里高的空间。这样看来,我们要坐在冲空机里旅行月球,而且又要安全地回来,在现今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人类虽然老是在喊着“到月球去”的口号,可是假使我们把与这事有关系的问题,一一加以考虑,除非等到将来人类的知识和能力会突然膨胀起来,恐怕我们人类只合老死在地球的怀抱里吧?不过顾均正也说,天下无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认为不可能的,到将来会变成可能也正难说”。顾均正在另一篇文章里,也曾设想人类可以在距离地面五六百里的高空中先建立起一个“空中码头”,这样一来“不但是月球旅行,就是与其他星球间的交通也不是难事了”。
即此时人们多相信月球旅行是可能的事情,实现月球旅行的关键就在于科技的进一步发展。1945年,吴忠葵翻译了《火箭学》一书,其中阐述了火箭与星球旅行的相关问题。1947年李林译《月球旅行》一书也提到有科学家计划射火箭到月球上。《地球新话》中说:“近年有一德人曾宣称已发明一火箭,可以射到月中去,但我们并没有听到还有什么下文。如果一天能完成月球旅行,那倒是很有趣的事。”一位作者就称“月球旅行,非复梦呓,犹唱不可能者,徒见其无智耳”,还有人说乘坐火箭去拜访“嫦娥”不是神话,“人类知(智)慧的矿藏的继续开掘,将使人类的领域扩展到不可知之数”。达之则认为:月球旅行,在科学家努力之下,将由神话而进于事实了。从此人类的活动领域也将渐渐地扩展到地球以外的宇宙其他部分去了……预料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事实,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这一时期,当被问起“怎样到月球去”的时候,人们明确寄望于火箭。换言之,由于科技的进步,“梦想月球旅行的日子已经过去”,切实“探讨怎样使这旅行具体化”已成为研究的目标。《申报》刊文对此评论道:“此后,只等科学解决几个比较困难的问题以后,人类便可实地尝试‘月球旅行’了。”
“月球旅行”似乎快要成为事实,然而对于1940年代末的中国人而言,虽“抗战”已告结束,但中国的火箭事业却没有像美国、苏联等一样获得发展。中国的科学界与国防界并不是没有看到航空航天的重要性。抗战尚未结束之际,就有科普作者撰文批评当时中国航空事业的落后:欧美各国人民,对于各种科学的研究,都十二分高兴,所以发明的东西,也特别来得多了。反观我们中国,国家的历史比人家长,但科学方面,没有一件比得上人家,正是可以痛心的事情。小朋友们,希望你们将来大家要在科学上格外努力,替老大的中国争一点气!在这种落后的境遇中,有人指出,欧美各国均发展航空业,而这一事业大有可为,“国家无事,可以便利交通,一旦战争爆发,可以保护领土之安全。世界第二次大战现已结束,可是第三次又在加紧准备。故各国科学家,无不聚精会神,力谋飞机引擎之改善……晚近原子科学发展神速,在不久将来,必有原子引擎出现,其马力之大,恐无比喻,月球旅行之幻梦,或可借此而实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达之又写了《月球旅行与航空工程》一文。在该文中,作者不仅指出月球旅行“在科学家努力之下,将由神话而近于事实了”,而且敏锐地察觉到利用原子能实现地球与其他星球的往来,可能会成为“未来人类文明必然的发展”,因此呼吁政府像美国等一样重视航空工程,这样,“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新途程的月球旅行来临。到那时,广寒宫的奥秘将展现人前,就不致永久相隔在虚无缥缈之乡了”。而在另一本阐述国防与航空关系的书中,作者更直接地说,“明日之航空机”就是火箭:“火箭的研究已成为今日世界新发明的焦点了。有了火箭,人类可以脱离地球,飞上月球,访问金星,探望火星,可以开办宇宙间的行星交通定期航行线”,“固然目下仿佛是‘痴人说梦’还没有达到成功之域,但是现今世界各国,早已耗费了偌大数目的国币纷起组织了‘火箭研究会’”。作者列举了德国、美国、英国等对此一问题的关注和投入,他指出“宇宙航空船的发明现在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从1920年代开始,国人已渐渐具备了火箭旅月的科学知识,抵达月球,不再是神话中的梦想,人们心中的旅月叙事亦已变更。然而一直到1940年代,中国始终都是月球旅行知识的接受者和实验的旁观者和评论者,并无能力进行相应的探索。因此,对于那时的中国人而言,能做的便是见证着西方世界的实验,想象着“将来乘着火箭,可以在天空的各个星空间跑来跑去”。到1940年代末,虽然有不少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宇宙空间对于国家发展的意义,但此时中国爆发内战,并无条件实际参与这一科学竞赛。国人彼时的畅想与观察,只能是望洋兴叹。四、结语
随着近代科学知识的传播,月亮逐渐从传统神秘的自然和意象存在,转换为一个可以探研的实体“月球”。1920年代,在华英文报刊开始对美国等国家开展火箭登月实验进行报道,现代的火箭旅月知识随之不断传入中国,此后二十多年里,中文报刊上关于乘坐火箭旅月的讨论越来越多,人们对于火箭旅月的过程、困难等都有了新的想像和认知。这时的登月旅行虽仍限于想象,但已不再是毫无根据和实现可能的梦幻,而逐渐成为可以实验、甚至即将实现的科学理想。有关的话语也被视为不言而喻的科学知识或至少是追求科学的新知。从晚清到民国,中国人虽然还只能作这些知识的接受者和火箭实验的旁观者,但有关的知识获取与认同历程,对于中国人来说却并非全然可无,它们逐渐改变着人们对于月球、乃至宇宙的认知。如1930年代就对火箭抱有兴趣的钱学森,此后便成为中国航空航天事业的先驱之一。今天,当中国人终于有能力实施载人登月计划的时候,回顾民国时期国人关于月球旅行的各种想象和新鲜知识的传播与演化,我们能够对于其中的历史意义,有着愈加深切的体会。文章原载:《人文杂志》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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