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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女人,张素英
张素英是个“怪人”。这一点,艺术家孟小为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
她在女儿5岁时离开家,从南方流浪到西北,住在一个废弃的砖瓦窑;
她花四五年的时间,建造了一个大体量的建筑,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一座“城堡”;
她不拘小节,面对别人的善意,从不说“谢谢”;
她把别人接济她的钱,顺手给了流浪汉;
她从救济站逃出来,继续住进砖瓦窑;
她爱抽烟;她不爱说话;她常常自言自语;
……
1.
全凭一双皱纹纵横的手,敲敲打打,搬搬挪挪。
用到的所有建材,都是从两公里外的垃圾场捡回来的。
碎石砾、空心砖、瓦片、钢筋、铁皮,她让成堆的建筑垃圾起死回生,再次矗立在大地之上。
她究竟为何要修建一栋楼房?
2.
与其他流浪者有着明显差异。
张素英既不蓬头垢面,也不神智混乱,反倒会把自己收拾利落。
外表看来,和普通的北方村妇形象没多大出入。
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划拉几笔,字体歪歪扭扭:张素英。
张素英60多岁,老家在鄂渝两地交界的新乐乡。育有一女。出来时身上没带手机。
数年前,流浪到这个甘肃东南部的小山村。
衣物、被褥、甚至炊具,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张素英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被飞扬的石末染白了一半。
每当施工时,她都会编两股麻花辫,或者把头发盘起来,戴上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蓝色脚套。
“晚上睡觉冷吗?”“不冷。”
“身体还好吧?”“没病。”
“你丈夫在哪呢?”“我不爱他了。”
更多时候,张素英的回答只有一个“嗯”字,有种掺杂着漠然的酷。
去往返一公里的小河边灌和泥用的水,下垃圾坑捡一些叮呤咣啷的破烂,便是她的生活半径。
村民们经常看见她穿着一双后脚跟处烂洞的黑胶鞋,腰间系着一件褪色的红围裙,胳膊上套着一对深色的花袖套,在楼房与垃圾场之间来回。
没有铁锤,她就坐在大石块上,用鹅卵石把弯曲的钢筋砸直。
捡到完好的空心砖,她就把两块摞在一起,用绳子拴在背上,猫着腰,像攀登者一样踩着瓦砾堆,踉跄着上到路面。
她远去的背影,像是一个背着书包,刚刚放学的孩子。
一有点风吹草动,它就会警惕地站在高处,冲远方汪汪几声,仿佛张素英的私人保镖。
她动作熟练地爬上凹凸不平的墙体,把和好的稀泥抹在砖块上,再砌上大小合适的碎砖。
如果缝隙过大,就塞进去几片瓷砖,敲敲打打,直到它牢实地嵌进去。
从初春到隆冬,张素英的“城堡”就这样野蛮生长着。
3.
别人碰一下都嫌脏的东西,却被张素英当成了宝贝。
尤其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破衣服。
担心衣物受潮发霉,张素英就用衣架把它们挂在砖窑厂里,有印着“成县”字样的球衣、蕾丝连衣裙、黑白波点裙、大码西装外套…
这些遭到原主人抛弃的衣服,被一位拾荒的老妇人接纳并好生对待,还真有几分艺术。
她就睡在这些衣服的不远处。
床是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玫红色沙发,看样子不算多旧。西北风大,每天沙发上都会落满尘土,张素英把它清扫干净,再铺上几层褥子,就能躺下休息。
灶台在那栋楼的侧面,周围快堆成了废品收购站,烧干柴时飘起的青烟把墙体熏得黢黑,炊具也是。
别人给钱,她一律拒收,实在推脱不掉的,她转身就塞给了村里的流浪汉。
张素英爱抽烟,一根接一根,每个烟圈都是她往事的标点符号。
有人也对她说:张素英,女人不能抽烟。
她脸上写着“漫不经心”四个大字,依旧很酷地回道:可我就是女的。
在这间亲手打造的殿宇里,张素英就是女王。
元旦,村民都在庆祝新旧交替,轰轰的爆竹声久久回荡,而落在张素英心上的,只有几声鹊鸣。
她走到门前的小路上,点燃一支烟,送到了嘴边。
大雪带来了北方农村的冬天独有的灰白,埋了庄稼,埋了荒冢。
村里盖起了高高的商品房,与她歪歪斜斜的新房之间,形成了某种隐喻。
曾有人问她,干嘛不去城里,那儿人多,更好讨生活。
张素英毫无波澜,说不喜欢看人。
破窑与这栋楼房,就是她的“天下”。
命运干瘪、皱巴、残破。
但她的个人意志将这一切黏合拼凑成一件瓷器。
张素英如同一枝掉光叶子的花,静立其中。
不懂何为“宿命”,也无太多悲喜。
大概四五天后,女儿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
张素英哪也不肯去。
这几年,修房子几乎是唯一一件人生大事,她绝不会放弃。
有人劝她,建这样的房子是徒劳,特别危险,里头根本不能住人,要不别修了。张素英说,能住,等三月份竣工就搬进去。
说罢,又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你没修过房吧?”
每一根木橼,她都会用抻平的铁皮包起来,让它更牢固些,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
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她只管埋头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儿。
至于搬进去之后,张素英会继续做点什么事,就没人知道了。
4.
那个冬天的风雪,比往年都要大一些。
在一个寒气如刀剑的日子,张素英被镇派出所送到了救助站。
屋子不漏雨了,床褥也暖和了。
但她不知道,走后第二天,一台轰鸣的挖掘机开到了她的城堡下。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这栋即将封顶的7米高的楼房,倒在了一阵烟尘里。
比如,砌墙时,经常会有石块从高空坠落。
比如,雪天的土地很滑,张素英去河边打水时会摔倒。
到头来,张素英还是没能躲过“危房拆除”的命运,尽管连地震都未损伤她的“城堡”分毫。
“没拆,走时没拆。”
张素英将信将疑,反应让人心疼。
但,领导安排,要尽快把她送走。
送福利院要钱,镇上不肯出。
留在救助站要担责任,事多。
回村的路大概五公里,她压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足足两天时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张素英步行走回了砖窑厂。
一片废墟。
起死回生的砖瓦,再次变成了垃圾。
那一刻,高高耸立的烟囱是那样突兀,那样刺眼。
张素英站在风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流了许久。
她又要开始修房子了。
只不过,在搭了一个小框架后,她还是放弃了。
重建,还是会被推倒,再重建也还是一样。
她的劳动不被承认,抵抗不了机械臂膀的惊扰,也不被赋予任何价值。
她只是一位流浪妇人,她本不属于西北。
但,张素英从未给寒窑下的日子刷上一层凄苦的油漆,而是用一种常人难以坚持的方式,活得有滋有味。
这何尝不是张素英的生活美学,何尝不是张素英的人生哲理。
她们像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硬生生靠意志在尘世的荒地里,耕作出一个暖春。
后来,张素英把花花绿绿的衣裳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成了黑烟。
她把余下的柴米油盐送给了村民,把捆好的被褥背在肩上,离开了砖窑厂。
张素英的语气依旧淡然。
“往高处去。”
从那天起,没有人再见过张素英。
只有那片废墟,像是回荡着唢呐声。
为这段故事吊唁。
除此之外,张素英好像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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