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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上岸肇周路开酒馆,伊讲老城区做事不要摆噱头 | 海派小店

李欣欣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1-07


全文共3339字,阅读大约需要4分钟


在肇周路的起起落落中,杰克的酒窝这些年倒是一直开在这里。


店里营业时间很短,每天只开5个小时,晚上10点准时关门,要是有客人9点50分赶来,只能用外带杯子。无论杯子大小,所有酒都一个价钱,“60元一杯”的手写字醒目地贴在墙上。偶尔有醉醺醺的客人来敲门要酒,杰克会毫不客气地拒绝。


“侬登在老城区辰光长了,就懂的,比方讲阿婆豆浆、长脚汤面,还有耳光馄饨,伊拉对自己的定位都老清爽呃。在肇周路,过的是市井生活,讲得是性价比,侬噱头再足又哪能呢?没点自己的强项,侬在肇周路活不下来的。”


23年前,作为知青子女的杰克从新疆回到上海。他做过水手、也卖过英文教材。“客人都羡慕我,好像实现了伊拉开店的梦想。其实就是生活而已,跟老早的国营单位那样,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




“跑到肇周路来,侬就不可能耍大牌。”


杰克的酒窝开在网红扎堆的肇周路。


天花板上的灯是杰克用酒瓶做的。



杰克的店位置不错,与老西门地铁站相距不过百米远。门面装修简单,外头的招牌上分别用中英文写着“杰克的酒窝”,木质的门和窗看上去旧旧的,还有点破,如果不是特地寻来,很容易错过。


店里的摆设处处透露着主人的小心思,比如天花板上用酒瓶做的灯、墙上挂的皮影画。正中间摆着张木质方桌,方桌周围的大冷柜都是杰克自己动手做的,用来储藏他从世界各地弄来的精酿啤酒。


杰克喜欢穿宽松的毛衣和牛仔裤,四方的脸上泛着红晕。店里没人时,他习惯倚着墙,有点懒洋洋的样子。通常他都在下午5点准时迎客,如果有陌生客人在下午两三点来敲门要酒,杰克会朝对方摆摆手,然后撇撇嘴,“大白天来讨酒喝,蛮吓人呃。”


他有点挑客人,对头一次来的客人,他会像老师看学生那样,用看似不经意的眼神打量一番。但要是那些“懂经”的老客人来了,杰克就好像突然有了一个机器猫的百宝袋,可以拿出讲不完的话题。


每天下午两三点,杰克和老板娘咪咪会先到店里来清洁打扫,为开店做准备。聊到肇周路,他的话匣子就开了,“阿拉开店的方式,就是在肇周路学到呃。比方讲阿婆豆浆,假使伊觉得侬看上去凶呃,不肯卖的。还有前两年有名的长脚汤面,也是夫妻俩开的,伊拉下雨不开、出去旅游不开、夫妻吵架不开,一开始我觉得夸张得唻。后头我懂了,伊拉有自己的原则,不去随便迎合,但东西实实在在,这就是老城区。”


“在这条街,过的是市井生活,讲得是性价比,侬噱头再足又哪能呢?有趟我在肇周路一家面馆吃面,有个小姑娘蛮挑剔的,老板就讲,我只是个卖面的,侬不要对我要求噶高好伐?侬登在老城区辰光长了,就懂的,来吃个面,要啥额态度呀?”


“阿拉店里厢也一样,环境虽然破破烂烂的,但假使侬看不起阿拉这种小店,我会讲,谢谢侬,再会。跑到肇周路来,侬就不可能耍大牌。”



“喝杯酒再去吃碗本帮浇头面,蛮搭的。”


店里的酒统一价,60元一杯,杰克有个外号叫“精酿啤酒的教科书”。


初春的晚风吹在身上很冷,每次有客人推门,外头的凉意就会顺势钻入几分。


2月的一个傍晚,5点整,一位蓄着小胡子、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男子推开门,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浅蓝色风衣的女子,他们从武汉到上海来出差,慕名到这里来喝精酿啤酒。  


杰克招呼客人坐下,然后从立式冷柜里取出一只杯子,在一排啤酒龙头前沉吟了几秒,选了其中一个。他一手打开龙头,一手斜斜地抓着杯子,让金黄色的啤酒顺着杯壁慢慢流下,饱满的白色泡沫轻轻趴在酒上。


“我们左右邻居的面都做得很好,喝杯酒再去吃碗本帮浇头面,蛮搭的。”杰克把杯子放在小胡子的前面,做起了“本地向导”。


“听说过了,98块一份的面嘛。”小胡子笑笑。


“那种是用鳝丝河虾做的,你不一定要点最贵的呀。十几块也可以吃到正宗的一碗面。上海的面是这样,有很多不同的浇头,比方讲素鸡、烤麸、酱蛋。”


“浇头是什么?”小胡子问。


“你可以理解为搭配面的小菜,多点几份,就像好几盘小菜那样。”杰克解释,“这里是上海的老城区,老早附近全是老房子,马路上的店一家紧挨一家,一天24小时你都能找到吃的。我自己也住这里,生活方便呀,前面新天地那种高档地方,没事谁会专门去?”


门推开了,一名小眼睛的男人径直进来,跟杰克点点头,找了一个靠墙的高脚凳坐下。


小眼睛从小就住在老西门一带,四十多年了,几乎没有离开过。杰克给他倒了一杯“酒花僵尸”,“今朝尝尝迭个,名气蛮响呃,死前必须要喝的50个IPA(精酿啤酒的一种)之一唻。”


“前头唐家湾菜场拆脱了,一百多年的老菜场啊。”小眼睛喝了一大口啤酒,对杰克说,“格种老菜场价钱便宜呀,以后变高大上了,东西就贵喽。”


“登在上海噢,赚了钞票都贴在里厢。上趟阿拉老太太要吃豆沙馒头,我跑到新天地一家店去买,13块一只,两只一卖噢,买回去哪里敢讲给老太太听啊?”杰克说。


小眼睛没有接话,店里安静起来,店外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匆匆。这会隔壁的阿婆从过道里走出来,把晚饭余下的餐厨垃圾装在一个搪瓷缸里,倒在停在路边的环卫车内。风很大,她裹紧棉睡衣,转身没入黑漆漆的过道。杰克靠坐在冷柜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老早觉得老城区大啊,跑到新天地去蛮远的,要路过多少小店呀。现在都是高楼,一歇歇辰光就到了。”



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和凉丝丝的盐水棒冰


墙上长长的店规多达20条,杰克说这两天准备再贴一张英文版店规。



偶尔店里没客人时,杰克会给自己倒杯酒,坐在长方桌旁,透过半门高的窗户看外面人来人往。这场景有那么一点像他小时候,坐在嘎吱摇晃的绿皮火车里看窗外,108个小时,四天五夜,从新疆到上海。


小时候每隔四年,杰克都会跟着请探亲假的母亲回一趟上海,蛇皮袋里装满新疆水果和特产,回程时,行李袋又塞满大白兔之类的“上海制造”。他很喜欢这四年才有一次的机会,因为可以跟着外婆去坐电车、逛马路,那些街头的小吃让他难以忘怀,尤其是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还有凉丝丝的盐水棒冰。


杰克的哥哥在80年代就得以从新疆回到上海,但那时对尚年幼的他来说,命运仍然充满了不确定性。“小辰光觉得上海远得不能再远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也能回到这里,能在到处飘着馄饨香气的街市里开店、过日子。


从1994年来上海到现在,23年里,杰克再没回过新疆。


18岁那年,杰克回来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大邮轮上当水手。当时水手的收入比一般工作都高,杰克每个月能拿到1000多块。船上的生活让他觉得很新鲜,只不过每次轮到他值夜班,在甲板上对着一片海天茫茫时,心头那种孤独感就没来由泛起,变得又厚又重。


两年后,杰克决定上岸,重新去找工作。在人才市场的招聘会上,有张桌子前挤满了人,杰克凑上前一看,左边在招人卖英语教材,右边在招人卖保险。几乎没有犹豫地,他走向了左边,“当时觉得卖英语教材嗲,还帮教育搭界呢。年轻辰光不懂呀,假使格个辰光去卖保险,多吃香,敲开门人家还会倒杯茶呢。”



“在肇周路待久了,到底不舍得。”


猫咪三宝到店里已经三个多月,肚子里的猫宝宝就快要出生了。



到肇周路开店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杰克在外企工作了许多年,有不少机会接触世界各地做精酿啤酒的老板。他喜欢喝酒,便决定自己开家小店来卖酒。


马路不宽,以老房子居多,马路两侧店挤着店,每家人都得螺蛳壳里做道场,门面摆得扑扑满,这跟他小时候来上海时,外婆带他走街串巷时的景象很像。他在肇周路租了一家很小的店铺,店里放不下桌子,杰克便在墙壁上钉了几块木板,让喝酒的客人有地方靠。“店里人多额辰光,靠着墙一排过去,有人站着,有人蹲着,跟偷渡舱差不多。”


那时候,喜欢喝啤酒的姑娘咪咪是店里的常客。3年后,咪咪变成了老板娘,店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多。门面不够用了,杰克还是不愿离开肇周路,只是从这条路的82号搬到了76号。


十年间,杰克的店和街坊邻居的关系都不错,比如隔壁五金店老板常帮他收快递,偶尔有客人想喝热水,他会直接去隔壁要。小店另一边有家彩票店,每回店里有东西坏了,杰克就去彩票店问老板借修理工具,要是看见关系好的邻居路过门口,他就招呼对方进来喝一杯。


“开店难呀,每趟我讲不想开了,老婆总归要骂两句。再想想么算唻,肇周路待久了,邻居们关系也蛮好,到底不舍得。”


晚上10点,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杰克把所有的杯子洗干净,收拾好台面,走到店外把卷帘门轻轻放下来。


街面很安静,行人寥寥,杰克和咪咪提着两包皇家猫粮,穿过西藏南路,走到文庙附近的一个路口,好几只流浪猫等在那里,眼睛睁得滚圆。咪咪喜欢猫,他们俩照顾这些流浪猫有几年了,家里还养了两只猫叫大宝和二宝。“买猫粮开销大,一个月几千块呢,但小动物是养出感情的,跟养小孩一样的呀。”杰克说。


看见小猫们吃得心满意足,开始舔爪子了,杰克和咪咪这才起身离开。夜风凉凉吹来,两个人手拉着手原路折返,走回到他们在老西门租住的公寓去。 



-End-





写稿子:李欣欣

画图片:顾汀汀

拍照片: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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