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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悦读 | 杨向奎先生访问记

瞿林东 文史哲杂志 2021-11-18

简介 |  杨向奎(1910.01~2000.07),河北丰润人。曾任山东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历史系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清史研究室主任,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经学研究工作,著述丰厚。

来源 |《史学史研究》1984年第2期。


一九八四年新年前夕,我们很高兴地访问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杨向奎先生。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我们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来到历史研究所。杨先生热情地把我们引进一间小会议室。大家刚坐定,杨先生微笑着环视一周,首先说:“我本来是没有什么值得访问的。不过你们几位一来,我还是要谈一谈的;因为我对北京师大是有感情的,曾经在那里教过书,还是校友哩!今天,就当作老朋友谈谈心吧!”一听说杨先生是师大校友,我们都很惊喜,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原来,抗日战争爆发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西迁陕西城固时,杨先生曾在史地系执教三年。那已经是四十三、四年前的事了。杨先生说的“今天就当作老朋友谈谈心”,一则表明了他为人的谦逊,再则也反映了他对于北京师大的眷眷之情。

于是,我们就像“老朋友”似地谈了起来。

要广博,要用功

我们请杨先生谈谈他的治学道路,谈谈他几十年来治学的感受和经验。他说:

许多年以来,我总有这么一个感觉:学习历史,研究历史,成为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这很不容易。近来,因为我们搞“四化”建设,自然科学摆的份量要重一些。其实,从科学研究本身来看,社会科学研究的道路也并不平坦。能够当一个社会科学家,或者当一位历史学家,并不容易!我想,有一个问题是应该弄清楚的:我们把重点放在哪一种科学上,以及哪一种学科对我们现代化建设更迫切、更有用,这是一个问题;至于哪一门学科研究起来容易不容易,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常常跟一些年轻的同志这样讲: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的科学。学习历史,研究历史,必须有广博的知识。一定要广博。我们不能把历史简单化,把它只看作是政治,或者是经济,或者是人物。就拿政治、经济、人物来说,也很复杂,并不是很单纯的。比如研究历史人物,就要涉及到很多方面。举司马迁为例,他是哲学家,又是文学家,又是史学家,又是科学家。假如你不懂哲学,又不懂文学,又不懂史学,又不懂科学,你怎么研究司马迁呢!而我们研究整个历史,比研究司马迁这一个人又要复杂得多了。这就要求一个历史学家懂得的东西非常之多。你不懂得自然科学的一些主要部门,不懂得社会科学的一些部门,不懂得军事、政治、经济、哲学、文学,全不懂,那末还有什么历史可言呢!当然,一个人要懂得这么多,确实也很困难。困难是困难,但是历史学本身要求一个历史学家一定要懂得多,一定要广博,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历史学是综合性的科学,什么问题都可能涉及到;而涉及到某一个方面的问题时,如果你不懂,这就发生问题了。所以我对于年轻人,总是要求他们一定要多学一点,多懂一点。现在,我们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划分得很清楚。但是,一个社会科学家,或者一个历史学家,对自然科学的那么多科一点也不涉及,一点也不懂,是不合适的。当然,你要全懂也不可能,但你至少懂一门,或者物理,或者数学,或者生物,都可以,因为大的道理是相通的。研究自然科学,自有它的一套方法,你可以把它那一套方法拿来应用到研究社会科学当中去。反之,学自然科学的要是完全不懂得社会科学,也是有问题的。所以说这两个方面不能截然分开,学社会科学的应当懂点自然科学,学自然科学的也应当懂点社会科学。进一步说,我们学历史学的,对自然科学更应当懂得一点;而关于社会科学内部的其他各个方面,当然更应当多懂得一点,如哲学、文学等等。物理学上和数学上讲“自由度”,你懂得的东西多了,你的自由度就大,自由度大,活动余地就多。这是很重要的。

一般地说,在历史学领域以外的其他学科,如物理学家、数学家,有二十几岁的,成大名了;文学家,二十几岁的,成大名了;哲学家,很年轻的,也成大名了。但是,历史学那么早熟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掌握不了那么多材料,没有渊博的知识,所以不可能在二十几岁时就成为大历史学家。我不是因为自己老了,就说老了才更有用(讲到这里,杨先生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学历史是要用不少工夫的。需要学的东西很多,要有广博的基础,这是需要时间的。一个人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达到这个要求,把那么多的材料、那么多的学问都掌握起来,尤其是中国历史,时间那么长,材料那么多,内容那么丰富,牵涉的问题那么复杂,一个人总得用几十年的工夫,才能有成就。我说这个话,是一种希望,并不是我这样说,就说明我已经很广博了。没有那个意思,我还差得远。差得远,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目标一定要明确,一定要提出这样的要求。因此,学历史的人一定要用功,要努力,而且必须是艰苦的努力。总有人这样想,认为自然科学如数学呀、物理学呀,有好多难题,好多东西不好懂,需要下功夫;好像历史嘛,这还有什么难的,看看就懂了嘛,这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其实,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刚才我讲了,历史那么丰富,研究它是需要下苦功才行啊!

一个人,有从小就比较聪明的,也有从小就不那么聪明的。我对于聪明不聪明看得不那么重,我总是看一个人肯不肯努力。一个人肯努力,从青年到老年都那么肯努力,肯定会有成就的。从小有一点小聪明的人,但不肯努力,那是没有前途的。所以我对年轻的同志常这样说:研究历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广博的基础;而你打算达到具有广博的基础这个境地,那就必须努力。前几年,我国派几个研究生跟丁肇中先生学实验物理。听人讲,这些学生到那里后,丁肇中先生同他们从上午九点谈到晚上十一、二点,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中间午饭只是很简单地吃一点。因而就有人说:在国外工作太累了,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我们只习惯于每天工作八小时。其实,我们中国学者中那些有成就的人,如我所认识的陈寅恪先生,顾颉刚先生,这些老一辈的史学家,哪一个不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呀!就是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成绩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在过去身体好的时候,也是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我所知道的人,不少都是这样。虽然成绩大小不同,但你若打算做点成绩,就要在青年、中年时期,一天做十几个小时的工作。这是不能马虎的。比如,我们订了一个计划,一天看多少书,做多少工作,可是今天开会了,耽误了很多。那末,今天耽误了,明天一定给它补上,办法是少睡觉,一天少睡觉,不会影响健康的。如果明天补不上,后天一定补上,反正三天之内要补上。这样,你才会慢慢地有所成就。我过去在师大,就是在陕西城固西北师院教书的时代,是很苦的呀!我那时大学毕业才几年,教中国通史,问题多得很。尤其是刚刚教书,没有经验,准备讲两点钟的材料,一点钟就讲完了。剩下那一点钟,真难受呵。所以后来打算讲两点钟的课,就预备四点钟的内容。当时,我跟现在师大中文系的王汝弼先生住隔壁,中间有个窗子。我两点起床,一看那窗子,王汝弼先生屋里的灯已经亮了。我说:“老王,你比我起得还早!”他说:“我还没睡哩。”他两点钟还没睡,我两点钟已经起来了,我们两人接上头了。他比我大一两岁,当时都是年轻人。你看:一个从夜间两点干到早上八点,就干了六个小时了;一个从晚上六点干到深夜二点,那就是八个小时了。这个故事,我常跟年轻人讲。我们那时处在年轻时代,很用功。虽然我现在的成绩不怎么理想,但过去是用了功的。当然,那时是资产阶级时代,你教不好书,学生可以把你轰走,或者干脆不来上课,把教室空着。这样,学校就不会续聘你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用功是不行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要用功,要努力,都应出于一种自觉的要求。从营养学来讲,我看现在一般的营养是够的,加上适当的休息,不至于把身体搞坏。我在二十五、六岁到四十五、六岁时,每天都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这样的工作量大不大,我看在那样的年龄,不算太大。要是过了四十五、六岁到五十岁以后,你再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就不行了。总之,我们学历史的,要有广博的基础,而要达到这个基础,一定要用功,要努力。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上面我们谈到,必须有广博的基础,必须很努力地工作。那末,我们最重要的学习内容是什么呢?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解放前,在旧社会,有很多学者是很努力的,真是皓首穷经,用功一辈子。但是,他们的成绩往往不理想,因为他们的研究工作没有科学的方法,没有一种灵魂。有些人甚至连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发展规律,也全然不懂。他们仅仅把史料当作历史,如把搜集史料当作历史,把考订史料当作历史,把排比史料当作历史,等等。其实,那只是一种史料工作,不是历史学的最终目的。前几个月,我写了一篇文章《马克思主义史学如何看待考据》,就是讲的这个意思。只有懂得马克思主义理论,懂得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把理论和材料结合在一起,你那个材料才有生命力。材料具有了生命力之后,这才叫历史。历史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它讲的是人(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人)的事情嘛!人的事情是有生命力的嘛!仅仅是材料,它是没有灵魂的,不能看作历史。这里,我举两个例子,一是胡适,一是傅斯年。这两个人全是我的老师,但政治上他们都走入歧路了。他们在中国学术文化史上,虽然也有一定的地位,但是他们不懂马克思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所以他们在历史学方面,仅仅做了一些材料的整理工作,因而很难说他们是历史家。比如胡适曾经同好多人辩论,不承认中国有井田,认为井田是战国时人的臆说,是他们捏造的。又如傅斯年,他那篇《周东封与殷遗民》的文章在当时是高水平的,但他不懂得马克思主义,不知道周东封与殷遗民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在他们那里,材料只是材料,不可能赋予他所掌握的材料一种灵魂,一种生命力,因而不可能把材料提高到历史学的地位。我们今天要求自己,要求年轻的同志,首先要掌握历史唯物主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包括毛泽东同志的史学理论。

我常同那些跟我接触的年轻同志讲到这样一种感受,就是不要给将来后悔留余地。我说的“给后悔留余地”,就是指的年轻时不干,不努力,等到老了,回过头来看看:“唉呀,我这几十年白白耽误了!”这怎么行呢?这就是给后悔留余地。年轻的人应当往前赶,不要给后悔留余地,要打好广博的基础,要努力工作,而最重要的是学好马克思主义,学好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这就是我几十年来治学的一点感受。

我目前从事的三件工作

接着,我们请杨先生讲一讲他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杨先生略微想了想,又兴致盎然地讲了起来:

因为我总是认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懂得的方面要广一些,懂得的东西要多一点,所以我的兴趣是比较广泛的,研究的问题也比较杂,或者说很杂。很杂,就是方面多。我本来是研究中国古代史的,但后来因为教书的关系,一直不止限于古代史。我们过去说的“古代史”的概念,是先秦史。后来我搞的就不仅仅是先秦史。由于我搞的项目比较杂,所以自己的成绩就比较少。有的朋友来信说,或是当面说,都是对我进行鼓励,说我在史学方面取得了什么什么成就。我说我没有什么成就。但假如我专搞一门,我肯定有成就,而且成就可能还不错。可是我搞的项目太多了,有些不是我应当搞的,因为兴趣的关系,我也研究,结果搞得太杂,成绩就不理想。那末,自己既然知道这个毛病,就改了嘛,就去专门钻研某一方面嘛!可是这不可能。这就是给后悔留余地了。我从年轻的时侯起就喜欢这么搞,对很多东西都有兴趣,嗜好也很广泛。比如,我的文娱活动就非常多,可以说没有一项文娱活动我不喜欢的。当然,有关精神污染的事情,我倒是没有的(杨先生讲到这里,大家禁不住都笑了起来)。比如打球啦,听戏啦,各种体育项目,各种剧种,我都喜欢。我自己虽然不行,但喜欢。我参加政协的工作,政协要求每个人都参加一个活动组,比如科学组、文化组、体育组等等。我报名参加了体育组。有的朋友问我为什么参加体育组,我说我现在还每天游泳,可见我同体育是很接近的。

总之,因为我的兴趣很广泛,很杂,所以我的研究也是很杂的。比如,我现在和张政烺先生共同指导两个原始社会史专业的研究生。我在清史研究室工作,可是指导的研究生的专业却是原始社会史。另外,我还有一个项目,是西周史专题研究。还有,结合清史研究,我正着手重编《清儒学案》。而我还有一项业余爱好,就是研究物理学。现在,我来讲讲目前正在从事的三件主要工作。

第一,是改编《清儒学案》的工作。《清儒学案》是部大书,二O八卷,至少有七、八百万字,过去线装本是一百本。改编这部大书,工程是不小的。一个朋友问我:“你这个项目多少年可以完成?”我说:“一年要是能搞一百万字的话,要搞十年,全书总得有一千万字左右。”这是我目前负担很重的一项工作。我为什么要搞这项工作呢?因为旧的《清儒学案》的主持人徐世昌本身是个做官的,不懂学术文化史,而他用的那些人也不太在行。因此,《清儒学案》这部书虽然材料很多,但用处不大。我想把这部书改编成有双重的用途:一是起学术思想史的作用,一是起学术思想史料的作用。我们知道,学案,它不同于后来的哲学史、思想史著作。学案这种体裁,前面应有传记,后面主要是资料。但旧的《清儒学案》的传记部分,不能起学术思想史的作用;而它选的资料又不典型,不能起学术思想史料的作用。它在这两方面的作用都起不到,所以我决心加以改编。新编《清儒学案》和旧的《清儒学案》的主要区别就在这里。当然,我改编的这部书比起徐世昌的那部书,某些方面可能比它好得多,某些方面也可能不如它。因为它收入的人数很多,有一千一百多人;其中,有些人只是写几句话就算了。我改编的书,至多收入二百人,好多人就不写进去了。我要尽量提高新学案的水平,但有了新学案之后,旧的学案还不应当废,它虽对有些人只写了几笔,这还是有用的嘛。我做完这件事,大约要十年时间。我已经过了七十三岁,快七十四岁了,大约要到八十四岁才能完成改编《清儒学案》的工作。为了做这件事,我有个助手,帮助我借书,抄抄资料。现在,第一本五十万字已经交稿,第二本也即将交稿,全书由齐鲁书社出版。

第二,我还在搞西周史专题研究。我在五年前就有了这个打算。我认为,关于商朝史,因为有甲骨文材料,学术界发表的文章已经不少。相比之下,西周史的研究就差得多了。师大有位赵光贤先生写了《周代社会辨析》一书,上海杨宽先生也在研究西周史,还有些同志也在研究西周史。但西周史研究还是比较薄弱的,还有许多问题尚未涉及到。我搞“西周史公,专题研究”,副标题叫做“儒家的起源和发展”,从周公讲起,一直到孔子。周公这个人,应当很好地研究。过去,人们把周公和孔子并列。其实,最初的“至圣”、“元圣”是周公,孔子并没有达到他那个地步。后来,孔子的地位慢慢地被抬高了,而周公的地位就慢慢地降低了。但不管怎样,周公、孔子是有渊源的,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儒家跟周公是分不开的,“制礼作乐”就是重要的证明。关于周公制礼作乐,这是后来的记载。他究竟制了什么礼,作了什么乐?有点茫然。西周初年的历史和周公分不开,如周公两次东征,特别是第二次东征的具体过程怎样?周武王死后,是不是周公曾经做过周天子?现在也还是个问题。西周史的其他问题,如西周的社会性质问题,西周的井田问题,西周的官制问题,西周的中央政府的组织形式问题,西周的五等爵问题等等,也都还搞不清楚。总之,社会经济搞不清,政治制度搞不清,关于周公的许多问题也搞不清,可见关于西周史是有很多问题应当深入研究的。为了做好这件事情,我打算找一位住在苏州的老朋友,请他帮帮忙。我说跟他合作,他很客气,说当我的助手。我说“当助手”不敢,你就帮帮忙吧。我请他帮助搜集材料,同样的材料,他也可以用来写文章,可以用来作西周史研究。他做他的西周史研究,我做我的西周史研究,结论不一定一样。这也是一种互相帮助的形式吧。最近因为他身体不好,已取消这种合作。

以上两个项目,都是在我们历史学本行之内。此外,第三,我还有一个业余研究项目,就是搞理论物理。今年十月间,我到昆明去开会。途中碰到东北师大历史系的吴枫同志。他说:听说您搞物理,您为什么要搞物理呢?我跟他谈了以后,他又说:您不要放弃,还要继续搞。我说:“我不会放弃的,这也是一种兴趣!”研究学问,兴趣是很重要的。如果你对于某一种事物一点兴趣没有,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就很难有什么成绩。反之,如果你喜欢它,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自然就会有成绩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有兴趣,你就喜欢它,看的是它,想的是它,舍不得离开它,甚至朝思暮想全是它,这样研究它几十年,怎么会没有成绩呢!依我看,“朝思暮想全是它”或者说“叫我如何不想它”,这是研究学问的一个很重要的气质。我搞的项目这么多,是个大缺点,我不赞成年轻同志这么搞。年轻人应当先专心致志搞一个专业;这个专业搞好了,你可以再转到另一个专业上去。如果某一个专业还没有搞通,还没有成绩,就急于去搞第二个专业,这就要费时误事。像我这样三头并进,是不足为训的。但因为我对这几个项目都有兴趣,都喜欢,实在一个也丢不了,就只好这样做了。我讲这些话的目的,是想说明:研究什么就应当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就丢不开什么,这就叫做锲而不舍,终究会取得成绩的。至于我研究物理学的具体课题,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是一件奇怪的工作,美国《物理季刊》的编者给我来信说:“你是在理论物理学中冒险”(Venture in theoretical physics)。的确,我是在冒险,不过,世上还有不担任何风险的事吗?

这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三件主要事情。

对当前史学工作的几点意见

在访问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们请杨先生谈谈他对当前史学工作的看法,尤其是他对中青年史学工作者有些什么要求和希望。这时,时间已近正午,但杨先生还是侃侃而谈:

关于当前的史学工作,首先,我想讲讲文采的问题。我们史学工作者中,特别是比较年轻的史学工作者中,不少人是缺乏文采的,或者说是不大讲究文采的。中国历史上有些大历史学家,如司马迁、司马光这两司马,的确了不起。你看司马迁写的“鸿门宴”,司马光写的“赤壁之战”,都选进语文课本。他们的文采那么好。现在我们学历史的人文采太差,写不出人家都喜欢看的文章来。在近现代历史学家中,顾颉刚先生是个大文学家。他的文章写得有文采,你看他那篇《古史辨》自序,写得多好!现在我们一些年轻的史学工作者,当然也包括像我这样的老年史学工作者在内,文采太差,写不出大家都喜欢看的书籍和文章来。比如,我们曾经打算把清史重新编一编。这个工作,最不容易写的部分是人物传记。从目前我们史学界的状况来看,我们年轻同志写出来的人物传记,恐怕人家是不大愿意看的。现在我们史学工作者对于文采,往往不引起注意。不少历史书,写得干干巴巴,人家读起来味同嚼蜡,就不愿意读了。这是不行的。提倡文采,有一个办法,就是多写、多练。文章是写出来的,这和路是走出来的一样。你总不走路,就没有路了。你总不写文章,总不下功夫提高文采,那你写出来的文章就疙疙瘩瘩的,人家怎么会爱读呢!我想,史学工作者要有文采,这是一个重要问题。

另外,我想讲讲古文字和外国文的问题。一个史学工作者,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具有广博的基础,除了要用功、要努力之外,还必须过语言文字关。不掌握语言文字这个工具,你怎么去开拓自己的知识领域呢?至于文采,那就更谈不上了。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谈天,很感慨,也很受启发。他说,现在研究中国史的人不认识繁体字,研究外国史的人不懂得外国文。当然,我们年轻的史学工作者并不都是这样子的。我们也有一些年轻的中国史研究者,懂得很多古文;也有一些年轻的外国史研究者,懂得很多外文。但是,的确有一部分青年史学工作者不认识繁体字、不懂得外国文。现在的青年排字工人,大多是高中毕业生,他们不认识繁体字。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如果不下功夫的话,也认不全繁体字。我想,在大学生中,至少应当要求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学生,一定要认全繁体字。历史系毕业的学生,研究中国古代史的,还应当认识小篆,认识青铜器上的铭文,认识甲骨文;不懂得古文字,怎么研究古代史呢!这就不仅仅是认识几个繁体字的问题了。至于外国文,也不仅是研究外国史的人应当懂得,就是研究中国史的人,恐怕至少也应当懂得一门外国文。现在报刊上有不少文章提倡比较历史学的研究,如果不懂得外国文,怎么做比较历史学的研究?李约瑟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写得好,我们中国学者是写不出来那个境界的。原因在哪儿呢?因为李约瑟懂得欧洲的特别是英国的科学技术史,又懂得中国的科学技术史,他可以做比较:当中国发明了什么什么的时侯,欧洲是个什么样子,当一项科学技术在中国已经很流行的时候,欧洲还落后若干个百年。这样一比较,许多问题就清楚了。过去,不少欧洲科学家认为,科学是欧洲人的事情;希腊、罗马以后,欧洲一向是先进的。他们认为别的洲是不懂得科学的。比如德国一个物理学家波恩就说过:过去我们以为科学是欧洲人的事情,现在看到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我们才知道,中国人在历史上有好多方面比我们欧洲先进。波恩的看法,反映了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产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假如我们中国学者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很可能达不到这个水平。因为我们懂得中国科学技术史,但不懂得欧洲科学技术史,不懂得欧洲科学技术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不懂得欧洲的文字。你懂英文,不懂德文、法文,也不行,而有些懂得欧洲文字的人,不懂得科学技术史,也不行。李约瑟是具备了各方面的条件的。他是个大科学家,曾经在中国住过几年,他能说中国话,看中国书;他是英国人,同时又懂德文和法文。他能写出这样高水平的著作,不是偶然的。所以我认为,研究中国史的人,至少也应该懂得一门外国文。我的外国文始终不过关,直到现在还发愁。我是一个并不聪明但比较努力的人。我曾经学过俄文、日文、英文,但没有一种能过关的。现在,俄文字母都已经忘了,日文也丢掉多少年了,只有英文还可以勉强看书。这使我吃了很大的亏。前不久,我到美国去,跟他们有关的大学讨论物理学问题。由于我的英文达不到能够参加开会的水平,所以很难深入讨论下去。想起来这件事,我现在还很遗憾:如果我的英语好,就一定能讨论出一个结果来。至于写呢,也不行,我的一篇物理学论文,还是请别人给我翻译成英文寄出去的。既不能说,又不能写,只是勉强能读,这就过不了关,就要吃亏。在我国史学界的前辈中,陈寅恪先生懂得十多种外国文,真是了不得,所以他有那么好的成绩。王国维先生也懂外国文,所以他也有那么好的成绩。懂得外文,不仅是个知识问题,它还会影响到一个人在学术上的视野、气质以至整个思想面貌,原因就是看得多,能够作比较。由于有以上这样一些想法,所以我指导研究生时,绝对不同意“免试外语”的要求,而是把外语作为重点看待。我这样提倡学习外国文,强调它对于史学工作的重要,并不是说我的外文就很好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自己的外文不行,我才更认识到它的重要。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史学工作者应当懂一点哲学。我认为,年轻的同志要尽量多学点哲学。因为有了哲学的头脑,就看得远,看得深。不仅史学如此,其他学问也是如此。比如文学家,没有哲学思想的文学家就很难是个大文学家。近代的鲁迅先生,他不是个大思想家吗!古代的曹雪芹,不是个大思想家吗!还有《水浒》、《西游记》的作者,不都是思想家吗!外国的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也都是很有思想的文学家。同样,没有哲学头脑的历史家也很难是大历史家,只能搞些材料。中国古代的大历史家,如司马迁,是个大哲学家。司马光也是个大哲学家,他写了一本书《潜虚》,很难懂。有一次,郭老问我:“你看得懂《潜虚》吗?”我说:“看不懂。”的确看不懂,它比扬雄的《太玄》还难读。山东大学的高亨先生注释古书是很有成绩的,他住在北京,我经常和他见面。我问他懂得《太玄》吗?他说最多只懂二分之一。而司马光的《潜虚》比扬雄的《太玄》还难懂。难懂不一定好,但这说明司马光也是个哲学家。在宋朝的思想家中,他是深谋远虑、能够思考、最有思想深度的人之一。但是,也应当看到,司马光的历史哲学不行。我曾经打算写他的《资治通鉴》中的哲学思想即“臣光曰”中的历史哲学,可是当我把“臣光曰”全部读完以后,那里面真没有什么哲学。然而,司马光毕竟是一个大历史家,大思想家。所以我希望年轻的同志尽量多学点哲学,这对做好史学工作是极有意义的。

我对当前史学工作的一些看法,特别是我对中青年史学工作者提出的几点希望,并不是说我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或者说已经具备了。我没有那样的意思。还是一句老话:越是我自己不具备这些要求,我越是感到这些要求的重要。我之所以愿意提出这些看法和希望,目的是为了和史学界的同志们共勉。

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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