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祖 | 启蒙还是浪漫? ——重评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功与过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背景不是理性启蒙精神,更是一场推动革命与救亡的浪漫主义风潮。而胡适所谓“中国文艺复兴”,则是现代化进程的结果,从引进西方的物质文明如船舰、器械等,到采用西方政治制度,以及最后精神上的全面西化,而以文学革命为先导。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回顾前尘,不宜一味表扬胡适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功绩,也应论其过失,始足以吸取教训,以历史的后见之明鉴往知来。
作者|汪荣祖,安徽旌德人,1940年生于上海,长于台湾,著名中国近代史学家。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访问讲座教授、台湾中坜“中央大学”历史讲座教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员、美国维吉尼亚州立大学荣退教授。
来源|《文史哲》2019年第2期,第5-14页
导 论
在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胡适扬一代风潮,足称文化英雄,至老不衰。今胡适辞世已逾半世纪,吾人宜对其作一理性检讨。
胡适为人友善,性情温和,据何炳棣的观察,他“永远不给人看一张难看的脸”,所以颇有人缘。他学崇杜威,虽未尽窥乃师堂奥,但始终信奉自由主义。不过,他在思想上仍持有自由主义者未必赞许的激烈面向,尤见之于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激波扬澜诸事。
“五四”通常被视为一场解放思想的启蒙运动。李泽厚将此社会思潮的格局称之为“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其实,救亡与启蒙在意识形态上是相悖的,因救亡实具浪漫主义情调。以胡适成名时期而论,其时所弥漫于西方社会者,已属浪漫主义而非理性的启蒙精神,而中国社会自西方所接收者,正是这种浪漫主义的余绪而非理性启蒙精神的真传。
美国学者舒衡哲提到西欧的启蒙导致法国大革命,而中国的辛亥革命却导致“五四”启蒙,但她对此一逆反现象并无解释。其实她所谓的“启蒙”在晚清已略见端倪,多少影响到辛亥革命的发生。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国运并未好转,危亡无日的情势并无改变,甚至每况愈下,救亡与持续革命势所必至。当时的“思想气候”仍然是随国族主义之势而追求更深入的革命,包括思想与文学在内;时代的“思想气候”认为:不仅思想与文学需要革命,连文学形式也需要革命。这固然与时势密不可分,而谁能说时势中就没有情绪主宰的浪漫心态?
作家们在新文学的大旗下,感情的宣泄多,理念的追求少。李欧梵研究五四时代的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蒋光慈、萧军诸人,统称之为“浪漫时代的中国现代作家”,可以旁证,“五四”是一场不断推动革命与救亡的浪漫主义的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强烈批判也是因救亡而起,此一强烈的文化批判态度,并不基于理性,而是基于激情。革命的本质不属于启蒙而属于浪漫,五四爱国运动的底蕴是在外力刺激下引发出来的强烈爱国主义,胡适参与领导的新文化运动所呈现的也就不可能是理性的启蒙精神,而是感性的浪漫激情。
科学与民主当然需要理性,也最能代表启蒙精神;然而“五四”先驱所宣扬的科学,并不是真正的科学,他们更看重的是以科学及其所蕴含的价值来抨击中国传统价值观,他们冀望用科学的世界观来取代传统中国的生命哲学,无异将有限的科学原则无限扩大,视为文化公理,视科学为万能,世称“科学主义”,实乃伪科学之流亚也。
以此视角窥之,新文化运动之本质,本就多浪漫而乏启蒙精神,无所谓“救亡压倒启蒙”。大局如此,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要角之一,所倡导的重要议题莫不具有浪漫主义的情调,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高唱“文学革命”
胡适于民国五年(1916)给陈独秀的信里提出所谓“八不主义”,这是他打响文学革命的第一枪。不用陈套语、不作无病之呻吟、不模仿古人、需言之有物诸要点,凡古今中外善文者无不心知肚明。“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之议,应作这样的理解:对仗、骈、律,牵涉到艺术,不能者可不必为,似无因其艺高难为而废弃之理。至若“须讲求文法之结构”之说,按文法者,乃文字成熟后所能归纳出来的规则,而规则并非铁律,仍必须顺从文字通行的习惯,能文之士下笔如有神,自不必外求文法。观乎胡著《尔汝篇》,实欲以英国纳氏文法来牢笼中国文字,硬定规则,此非理性,乃出自胡适的西式工具理性思维,直欲将吾华文字纳入西洋文法,本不足为训,而胡适固执于此,至晚年而未曾稍变。
胡氏“八不”之中最关紧要的一条是“不避俗字俗语”,也就是提倡白话文。胡适说各国都是以某种具“两种资格”的方言经久而形成各自的国语,法、德亦如此。此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按罗马帝国原通用拉丁文,北方蛮族入侵,拉丁乃拼音文字,各族各以土语拼音,渐成各国的国语,遂启列国之势,罗马帝国也一溃而不可复合。中国文字据六书而造,有其特性,不能拼音,异族入侵唯有接受方块字,久而汉化,成为中国人,中华帝国虽屡分而终合。于此可见,中国文字的特性不仅有统一之功,且有用夏变夷之效。奈何舍己芸人,取短截长耶?幸而汉语拼音化只是纸上谈兵,未付诸实施,否则各省以方言拼音,中国岂非要四分五裂了?“八不主义”既无新意,又不乏可商榷者,却轰动一时,浪漫讯息又在其中矣。
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一书中想要以他个人的理解界定“白话文”,就出了问题。他所谓的白话文是“听得懂的”“不加粉饰的”“明白畅晓的”,至于所有深奥华丽小老百姓看不懂的古文,在他看来,都应该是被“排斥”的,属于应退出历史舞台的“僵死文学了”。但他忘了说:应如何处理不明白畅晓的白话文。他将如何自解呢?
胡适坚持以“死”“活”来界定文言与白话,认为文言是“死文字”,白话才是“活文学”,活文学理当取代死文字。胡适自定文字生死之余,却又以一己的主观判断在《白话文学史》里收揽了一些自称“已死”的古文。其实,“文学之死活,以其自身的价值而定,而不以其所用文字之今古为死活”。所以凭难、易、繁、简来判决文字的死活,殊难立足。白话可使文学普及,但无须废止“贵族的”“美学的”“精英的”古典文字,两者原可双轨并行而不悖。但胡适独尊白话,欲以白话取代文言,扬文学革命之风潮。此一转折之影响深远,吾人称之为“文学革命”或“文化革命”并不为过。具体地说,就是白话革了文言的命。
回顾往昔,不免假设“未曾取径”的历史:白话文的普及固是大势所趋,但普及白话是否必须废除文言?新文体是否必须完全取代旧文体?当年的胡适视古文为死文字,大搞文学革命,及晚年废文言之意志仍未稍改,有欠深思与反省实甚显然。有趣的是,胡适固然自觉地总是用白话作文,但在批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却不自觉地偶用文言,且胡适一生的学术工作大都在古典文献里钻研,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岂不令人费解耶?
二、主张充分西化
胡适确实提出过“全盘西化”的主张,后来因“全盘”有语病受到批评,乃改称“充分世界化”。其实,“充分西化”才是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当胡适见到进步的西方现代文明,反观中国的落后,他是真诚想要弃旧迎新的。在他心目中,文化是一元的,中国文化是旧文化,西方文化是新文化,新旧不能并立;他认为,即使是中西文化折衷论也是“变相的保守论”,不足为法。然而如何才能充分西化呢?胡适以行动给出了具体的答案:他与陈独秀携手提出,必须请西方的赛先生与德先生到中国来。
胡适高唱充分西化,其用心在于为国家的进步与繁荣,其无心之过则在于只见当前西方的科技文明,对整个西方文化的认识仍有不足。在西方,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早已分途,科学在英美指的是自然科学,然而胡适混两者为一。他不仅谈科学的人生观,而且起而行之,要以科学方法治文史之学,这就如将史学方法与化学的冶金法混为一谈。胡适将之浓缩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口号虽响亮,但不甚“科学”,因假设与求证都要小心谨慎。胡适误将现代化等同西化,也因他未留意二战后盛行的社会科学及研究新兴国家西化的成果,故昧于传统因素对现代化的重要性——他未能考虑到,传统未必是现代化的阻力,而现代学者研究日本的现代化进程,发现传统不仅不是阻力,而且有其助力。事实上,文化有其延续性,切断文化的脐带并非明智之举。
新文化运动的另一重要诉求就是民主自由。胡适毕生倡导斯道,成为现代中国主张民主政治与自由主义的一个极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信奉的民主品牌是美国的“威尔逊式民主”,倾倒于美国民主的选举制度。在新文化运动期间,他曾与李大钊进行“主义与问题”的辩论,批评马克思主义源自19世纪欧洲工业社会,不适合施用于20世纪的中国,但产自欧美民主社会的“实验主义”又如何必然能适合于当时的中国社会呢?
胡适对民主与自由的信念,可以说是终身不移。在一个没有民主与自由的社会里,他不能不把民主与自由挂在嘴边,不能不说不中听的话,所以他自比乌鸦,认为至少先要为人民争取言论自由。胡适倡导民主与自由有功,失在不知如何付诸实施。他既没有在书斋里深度考虑中国的现状,完成对中国民主制度与自由主义的理论建构,也没有师法杜威全力从教育培养民主的下一代,而是最后选择了与威权的当政者建立关系,进入蒋介石的圈子。他无非想从体制内改变威权体制,结果与虎谋皮不成,反遭奚落。胡适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在雷震案的压力下,既不能挺身而出,反抗极权,又爱惜羽毛,不能彻底与当局摊牌,最后只有说了句“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来自解。
三、全面抨击传统
中国传统文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讨伐对象,主张充分西化的胡适在抨击传统的阵地上扮演了关键角色。在他文化一元论的心目中,先进的西方文化理当取代落后的中国文化。
儒家伦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持续两千余年之久;抨击传统,孔子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吴虞是“打倒孔家店”口号的原创人,胡适赞美他的胆识,称之为“来自四川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打倒孔家店”的口号遂不胫而走。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无一不是打孔英雄。孔子被戴上“封建余孽”的大帽子,儒家思想则被视为专制集权压迫的渊薮,孝道成为家庭对个人自由的捆绑束带。胡适指责孝使得父母子女相互依赖,以为是亡国的根源。孔家老店被砸,店内岂有幸存的货色?
新文化运动的批判并非完全无的放矢,但全面否定儒教,亦未见其可。罗素将孔子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与基督和佛祖并论,却能见孔子与其他教主之异。他认为儒教更为入世,孔子也更具历史性格。他意到新文化运动抨击儒教所重视的孝道,因孝重家,不利于“公众精神”,孝是尊亲,又涉及尊君,确具强化威权体制之效。但依他之见,孝再可议,其害远不如西方的“爱国主义”。两者虽各自为特定人群效忠,但孝不至于像爱国主义那样,会导向军国主义与帝国主义。罗素还肯定儒家在实践上的长处——主要是教人“彬彬有礼”。
若能像罗素那样冷静而理性地思考,我们亦不难发现,秦汉以来垂两千余年的专制政体并不是孔子的理想政治。孔夫子的理想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然而历代帝王名为尊孔,实用法术。历代所行的专制,主要是基于讲求严刑峻法的法家,当然,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受到重视,得到帝王的尊重,因而多少起到了“软化”冷酷专制政体的作用,儒家道德规范与伦常关系也起到了稳定社会构造的作用。由是观之,似难以坐实孔子赞同独裁之罪。
胡适在新文化运动期间登高一呼,成为攻击儒家文化的领导人。这是浪漫时代的大势之所趋,也有他个人感情用事的因素。孔子的教义,“自有其不可诬者”,儒家的经典经过几千年的涵化,已成为中国人所尊奉的行为准则。徐子明教授尝言:反孔不啻是要破坏伦理,摧毁社会秩序与安宁,因而导致“五四”以来动乱不已,山河变色的后果。徐氏又有言:“治世之大经,终莫逃乎六籍。何则,理义悦心,人情所同,非是则纲纪必紊,是非无准,家国必丧也。”依徐先生之意,尊孔或反孔更关系到人心之邪正以及国家之治乱。
胡适后来虽然曾写《说儒》,并对若干儒家人物表示尊敬,但他并无意于重新肯定儒家价值。在他逝世前一年的1961年的11月6日,四国在台北召开科学教育会议,胡适应主办单位之请,发表题为“Social Changes Necessary for the Growth of Science”(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的英文演讲,他自称是“魔鬼辩士”,严厉谴责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明,认为要发展西方科学,东方人一方面必须要承认古老的东方文明几乎没有多少精神价值;另一方面必须要认识到西方现代科技文明不仅仅是“物质文明”,而且是“人类真正伟大的精神成就”。由是观之,胡适全心全意反传统的立场是一贯的,始终未变。
结 论
胡适生前的盛名因新文化运动而起,倡导之功在许多人心目中远超过他当年的伙伴陈独秀、李大钊诸人,胡适自己也以领军新文化运动而感自豪。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以“中国文艺复兴”为题现身说法,发表演说。其实他借用西方文艺复兴的概念,并不妥帖。胡适的思想,一方面是全心全意致力于现代化或西化,另一方面是全心全意地否定传统价值。
胡适提倡文学革命为中国文艺复兴铺路,不余遗力。他一再强调,只有白话才是“活语言”或“活文学”,并向英文读者力陈“文言”不再能够作为创作之用,唯有活的白话才能写出活的文学。胡适高唱文学革命,名满天下,影响深远,但他高度自信的论断亦不过是一家之言,值得今人商榷。他逝世十余年后,钱钟书出版《管锥编》,证明古文不仅未死而且极具创造力,甚至可以无碍地表达西方哲学思维。不过,“五四”之后出生的学者即使有钱氏之才,已难以运斤斫白,流畅使用文言作为书写的工具,文史功力浅者甚至有阅读上的困难。胡适宣布当时仍然通行的文言为“死文字”,使其渐遭废止,百年之后的今日,它确已临灭绝之虞。从今以往,恐怕没有几人能有清人所谓“读书先识字”的能耐,而章太炎所预言的“今后无人不识字,无人真识字”的窘境,却将成为现实。文言之难读、难写,非文言之过,乃是吾辈不学之过也,不学则殆,自弃通解之途而已矣。于今视之,胡适当年以文言为“死文字”,力主废除之,即无有心之罪,至少亦有无心之过。若今人仍只讲胡适之功,不讲其过,讲其过则谓夸大其词,则其人难免不是有违理智、诉诸情绪的浪漫之徒也。
自先秦至清末民初,吾华思想文化以文言为载体,能读懂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便能读懂《史记》《汉书》。一旦文言成为如胡适所说的“死文字”而遭灭绝,则胡适全面攻击传统之目的将彻底达成。几千年的传统精华既失,中国的选择唯有全盘西化或充分西化,其结果只能受制于西方的文化霸权,丧失学术话语权。近年来,中国在经济与军事上崛起,但在学术上仍无法与西方匹敌,文化症候已逐渐浮现。传统文化的价值失落、文化认同出现危机、学术话语权丧失……今日种种,当年包括胡适在内的否定传统、高唱西化诸公,是否亦在某种程度上难辞其咎呢?中国原有数千年的文化经验,而民国初期的新文化运动将其横扫在地,践踏无余,这一历史的折损要用多久才能恢复?“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我们若总是轻忽传统,又如何能建构自己的理论?如今胡适谢世已57年,我们不宜只一味表扬胡适参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功,亦应论其过,始足以吸取教训,以历史的后见之明鉴往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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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 | 李 梅 范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