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才 | 忆宁可先生
作者 | 孟祥才,1940年2月生,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原载 |《历史学家茶座》2014年第2期,第38-44页
2014年2月19日,宁可先生的学生、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刘玉峰打来电话,告诉了我宁可先生于前一日病逝的噩耗。这个预料中然而又不希望发生的结局终于残酷地摆在了所有宁可先生的亲人、学生和朋友面前。我几年前已经获悉宁先生染上癌症,但总期望现代日益先进的医疗技术能够较长时间延续他的生命,使老先生能为中国史学再贡献一批学术精品。然而,天不从人愿,他到底在86岁之年驾鹤西去了。不过,与他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和史界同仁漆侠(1923-2001年)、田昌五(1925-2001年)两位先生相比,他也算高寿了。
宁可先生的病逝,勾起我对他深沉的怀念和哀悼,几次见面的场景也在记忆的简版上清晰呈现。
宁可先生
1966年七八月份,北京进入“文革”中最恐怖的岁月。各单位的所谓“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一批批被揪出来,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8月初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历史所不少人聚集在楼下阴凉处,一边用餐,一边交流“文革”讯息。大家比较关心史学界的动态,从各种来路汇集着一些史学权威们被揪出批斗的情况。一个爱人在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工作的同志说,宁可已经被揪出来,带帽子游街了。他边说边表演,用筷子敲着饭碗,说:“宁可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敲着小锣,边走边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惹得大家笑成一团。这一幕的真实性如何,我后来多次与宁先生会面,也没有向他求证,怕勾起他痛苦的回忆。
我与宁先生第一次会面,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庐山,这时我已经调到山东大学历史系教书。记得是1985年秋天,我们一起在庐山参加漆侠先生主持的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会的年会,国内研究农民战争史的有影响的专家如孙祚民、孙达人、田昌五等先生差不多都到场了。此前我与漆侠先生已经熟悉,因此开会前他对我说:“这次会议后,我就不当会长了。理事会决定将秘书处由华东师大迁至山东大学,会长由田昌五担任。我这次参加会议,就算是‘告别演出’了!所以请我的老同学宁可先生来,给大家讲一讲建国后的农民战争史研究,算是一个总结吧。”开幕式上,漆先生致词后,宁先生就新中国成立后的农民战争史研究的一系列问题,讲了约两个半小时。这是我第一次听宁先生作学术报告。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对建国后30多年间的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作了深入细致、条分缕析、全面中肯的述评。整个报告语调平稳,娓娓而谈,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对不公正批判的倾诉,更没有得理不让人的偏激的言辞,即使讲到昔日激烈批判自己的观点,也是从学术的角度进行评判,对某些观点还作了适当的肯定。报告不仅充分展示了先生精湛深邃的理论素养,更显示出他公正平和、包容大度的学者风度。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先生的风采,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敬仰之情。
庐山会议后的第二个春天,撰写《桑弘羊研究》的吴慧先生主持了一个在云南大理召开的有关中国经济史的学术研讨会,宁先生在与会者中最具声望。会议进行中,吴慧先生推尊他为所有发言的评议人。每个人发言后,宁先生即席进行的简短评论,总是抓住要点,提纲挈领,切中肯綮,展示了渊博的学识和很高的理论与学术水平。按照会议安排游览洱海、三塔寺和大理古城的时候,我有意与先生同行,以便就史学上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我发现宁先生的挎包里总是装着一本中国地图集和一架望远镜,走到一个地方,他随时拿出地图查看。每走至高敞的地方,他就拿出望远镜,向远处瞭望。在大理古城的一个小茶馆里,先生与我对坐品茗。我对他说:“宁先生,我上大学时就读过您《论历史主义》的文章,很受教益。‘文革’初期,我还到你们系里调查过您的情况哪!”他听了大概颇感诧异,镜片后面深度近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着我:“你去调查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了1966年4月份我奉命去北京师范学院的事,他听后释然,笑笑说:“啊,原来如此!你去调查我的时候,我确实在北京郊区搞‘四清’。当时,面对来势汹汹的批判浪潮,我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没有预料到后来的‘史无前例’,心想,他们批判我,最多不过是给我扣上‘资产阶级学术观点’的帽子罢了,还能怎么样?谁知不久之后,大风暴来临,我返回学校后,很快被揪出来批斗,接着关进‘牛棚’,与学校的书记、校长、教授享受同等待遇。在‘牛棚’里,我是最年轻的‘反动学术权威’,经常担任陪斗的角色。开始还有点难为情,后来批斗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就是低头弯腰喷气式,承认自己‘反动’就是了。时间长了,人也疲沓了,我还和几位教授苦中作乐,认真考辨‘牛鬼蛇神’的出处呢!”我又问他:“‘文革’后期,1975年恢复《历史研究》编辑部,由黎澍先生主持。酝酿编辑部人选时,有人透消息给我,说我可能在其中。后来可能因为我有‘造反’的前科,没有去成。您有幸进了编辑部。可我听说,‘四人帮’垮台后,编辑部要肃清‘四人帮’流毒,您也被肃了一番,这是真的?”先生微微一笑,说:“这事你也知道?哎呀,中国的事就是这样!无论什么运动,都是从上贯彻到基层,按照上面的部署,《历史研究》编辑部当然也要‘肃流毒’,不知怎么看中我作为‘肃’的对象,我明白那纯粹是做戏!开始煞有介事,最后不了了之!”
从大理回到昆明,我们一行人住在云南大学招待所。当天,云南大学历史系的李埏先生设晚宴招待宁先生,由一位年轻的副校长主持,我也有幸应邀参加。席间谈了不少史学界的掌故。记得李先生说他刚去北京大学读书时,北京同学建议他去游西山,赞扬那里的风景如何优美云云。他去后很失望,认为比石林差远了。因为我在北京也待过十多年,就发表感慨说:“云南众多的石林太神奇了,那些人们不屑一顾的石林,只要搬到北京郊区,拉上墙就能卖票!”宁先生同意我的看法,他说这就叫“物以稀为贵”。宴席上有一道菜叫“石鸡”,李先生介绍后,宁先生说他最近读过一篇文章,记述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毛主席会见贺子珍,招待她吃饭的菜肴中就有庐山的特产石鸡。宁先生问是不是就是这道菜,李先生说,石鸡应该是同一种类,只是产地不同。我品尝的感觉是,味道与我家乡的青蛙十分接近。晚宴结束时,李先生邀请宁先生明天为历史系师生作学术报告,宁先生痛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下午,在云南大学的一个大的阶梯教室中,宁先生为历史系师生作了题为《中国古代历史的特点》的学术报告,他指画着一张大的中国地图,从中国的自然地理讲起,指出中国的地理形势是西高东低,河流大都是东西走向,西部多山地和草场,东部多平原和丘陵,这种地理形势决定中国古代长期是一个半封闭的大陆。政治上,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最早建立中央集权的行政体制,统一时间多于分裂时间,多数分裂是由于民族斗争造成,而除明朝外,重新统一都是由北方的势力统一南方完成的。经济上,地主土地私有制、土地自由买卖是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的基础,自耕农和半自耕农占人口的大多数,一家一户的分散经营是主要的生产形式,他们提供的税收是国家的主要财政来源。思想文化上,儒学居核心地位,家国同构、伦理本位的理念一直主导着中国人的意识形态。宁先生的报告赢得了云南大学师生的热烈掌声,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高屋建瓴的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特点的概括。
宁可先生
20世纪90年代初,山东大学历史系为增报博士点而奔忙。系里领导和教师分头去拜访一些著名学者,介绍系里的教学和科研成绩。一次,我同系副主任苏位智一同去宁先生家拜访,顺手买了几斤水果。大概宁先生已经接待过不少类似的拜访者,有点心烦,对我们的造访不太热情,只是静静听我们的介绍,未作任何承诺。告别时,他执意要我们带回水果,我感到尴尬,说:“宁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来看您,顺便买点水果,算什么呢?”宁先生说:“那不是一码事!你们必须带走,否则,你们前脚出去,我后脚就给扔出去!”我看宁先生态度认真严厉,只得带走水果。回到我们住的人民大学招待所,我对苏位智说:“在现在送礼受礼已经成为社会风气的时候,宁先生这样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了!看来这些水果我们只能自己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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