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逸麟 | “八马同槽”时代的山东大学历史系
最近在《历史学家茶座》(2008年第2、3辑)上读到了陆远博士《惠此齐东与人分南北》、《渊源有自:“八马”的传承与流派》两篇文章,介绍和评论上世纪五十年代山东大学历史系八位教授的进校过程、学术师承、渊流和影响,以及我国五十年代中期的学术生态。文章写得很好,阅后甚感兴趣,原因是本人就是“八马同槽”时代山大历史系的学生(1952—56年),该文引起了我不少回忆,所以禁不住也想说上几句。
我想谈的不是这八位先生的学术师承、渊流问题。因为我对这方面没有专门注意过,虽然问学四年,但那时我仅是个普通大学生,对教授们有高山仰止之感,根本不懂什么学术师承和渊流,压根儿想不到这些问题。毕业后半个世纪,疲于对付各次运动和各种项目,没有时间去回顾当年母校的一些事物。有关这八位教授来山大的过程,还是读了陆文后才知道的,所以非常感谢陆文为我提供的信息,使我回忆起当年求学一些岁月,能谈的也就是一些琐碎情景和个人感受。
“八马同槽”时代,可以说新中国成立后,山大历史系事业最辉煌的时代。这样说不晓得其后历史系同仁们会不会有意见,这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我入学时,这八位教授(杨向奎、童书业、黄云眉、张维华、陈同燮、郑鹤声、王仲荦、赵俪生),都是正当盛年,想来大多是四、五十岁,赵先生最年轻,不过三十几岁,系里充满着浓厚的学术空气,思想也十分活跃,教授们经常有新观点的论文发表。当年国内有关历史学的刊物,好像只有三种:北京的《历史研究》,天津的《历史教学》和青岛的《文史哲》。自从五十年代初毛泽东表扬了《文史哲》上小人物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后,《文史哲》在学术界的声誉很高,而每期几乎都有历史系教授发表的论文,这对我们年轻学生(当时尚无研究生)是很大的激励。虽然当时大家水平极低,史学入门都谈不上。但是心目中已经萌生了将来要搞学术、写论文的欲望,这与当时国内一些比较保守的高校里有些老教授不让年轻人过早发表论文的风气有所不同。
童先生讲课给我们的印象,是记忆惊人的好。上课不带片纸,第几章第几节,大一二三,小(一)(二)(三),条理十分清楚。我们学生有时很坏,课间休息时,有意问他第几节第几点的标题是什么,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丝毫不差。大家都十分惊讶,他竟有如此好的记忆力。陈先生有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声音浑厚,讲课一句连一句,没有一句废话,一字不漏记下来,就是一份很好的讲义。王先生上课习惯右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抬朝着天花板,娓娓道来,课程中提到不少的史料,当时未曾领会,后来读了他所著《魏晋南北朝史》和《隋唐五代史》,才知道他治学之深。他送我的《北周地理志》,因为工作关系,翻了几十年,书都烂了,是我读他著作时间最长的一本。他上课一口浙东普通话,我是宁波人,听起来很亲切,而北方同学往往听不清楚。郑鹤声先生也是一口浙东普通话,而他开的课又是枯燥的史部目录学,上课尽是抄书目,大家感到很累,后来在图书馆借到他早年在商务出版的《史部目录学》,干脆下课时抄好,上课就不抄了。他又是近代史专家,可惜我在校时,他未曾为我们开过近代史课。倒是四年级写毕业论文时,他是我的指导老师,指导我写有关洋务运动的论文。
八位教授不仅讲课各有特色,学术研究也是十分突出。黄先生的明史考证,在校时已有闻知,到毕业后多年才见其书,完全是乾嘉学派的遗风,潜心数十年做这样的考证,如今恐怕是后继无人了。郑先生学问面广,三四十年代在国立编译馆时,已是国内著名目录学专家,还专长中国近代史、中西交通史,特别是对郑和下西洋有专门著作。王先生对中国史中古一段用力甚深,不仅有两部断代史著作,《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是他数十年悉心之作,如今仍是搞北朝史的主要参考书。在校时听说张先生在齐鲁开过秦汉史,我在山大的四年里,他没有开过秦汉史,只读过他的《明史法郎机等四传》的注释和长城沿革考,才知张先生的学问面很广,几乎涉及整部中国通史。赵先生知识面、兴趣面也广,高校历史系里的农民战争史、土地制度史,他是最早开创者之一。他告诉我们,顾炎武研究是他最早的学问底子,晚年还钻研先秦史、中西交通史,雄心不已。童先生的学问,我在校时知道他是春秋史专家,毕业后才知道他早年也是曾搞过沿革地理,竟有同行之谊,心中十分高兴,以后又读过他的《手工业和商业发展史》、《心理学》,还有关于中国古代绘画史、先秦经典的著作,惊讶童先生这么瘦弱的身体,肚子里竟有这么多学问,真非常人也。杨先生的学问艰深,他的古代礼制的专著和有关墨子自然科学的论著,我实在看不懂。有一次我去北京开会,去他府上拜访,我说杨先生您数学这么好,当年为什么不搞自然科学。他说年轻时对历史学有兴趣。据我知道我国老一辈史学家里如此兼通文理的很少,他真是一位奇才。
五十年代教授们生活上很朴素的。穿的大部分是蓝布中山装、布鞋,冬天个别还穿长袍,如张先生、童先生。穿着最讲究的是杨先生,平时多为呢质中山装,冬天外加开丝米大衣,拿出来的手绢多为丝质的。我们学生在背后说,杨先生真有绅士派头,师母对杨先生照顾得最好。最不讲究的是童先生,一件长袍常年不洗,上面什么污渍都有。我们见过童师母,十分爱清洁,但童先生的生活习惯如此,师母也实在没有办法。听说有这么件事:有一次童先生去北京教育部开会,童师母为他整整齐齐地准备了一小箱子替换衣服,要他在北京替换。谁知几天后童先生开会结束回来,身上还是穿着去京时的一身,而放替换衣服的箱子却忘在北京了。真令人哭笑不得。
唁 电
邹逸麟先生治丧工作小组:
惊悉我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邹逸麟先生溘然长逝,不胜悲恸。
邹逸麟先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领域承上启下的标志性学者,也是五十年代山东大学历史系培养的杰出校友,是我们敬仰和爱戴的学长。他治学六十载,恪守师法,学风谨严求实;著述百万言,精益求精,影响深远广大。邹先生的逝世不仅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研究的重大损失,也是山东大学文史哲传统的重大损失。
对邹逸麟先生的逝世,《文史哲》编辑部全体同仁深表沉痛哀悼,并向先生家属致以诚挚的慰问。
邹逸麟先生永垂不朽!
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
2020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