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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毅 | 我与恩师的“竹林之游”

作  者 | 王晓毅,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原  载 |《历史学家茶座》2013年第1辑,第45-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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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东大学丁冠之教授的弟子。毕业留校后,每遇到学术难题,总是去找丁老师探讨。从外观上看,丁老师在山东大学新校的宿舍可以称得上“陋室”。这是一片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简易教工宿舍楼群,丁老师仅70多平方米的房子窝在某楼底层的角落,好在前面有个小院,种些花草与蔬菜,春夏秋三季生机盎然。然而在这个简陋的空间,竟然时常高朋满座,堪称山东大学人文学科中青年教师的“俱乐部”。连我的研究生们认识了丁老师之后,到“师爷”家去的次数,也大大超过了我这个师傅。

丁冠之教授

90年代初的某次学术会议上,海外的学者认同陈寅恪先生的说法,认为“竹林七贤”可能并不存在,而是后人依据佛佗“竹林讲经”附会而成。我不能同意这个观点,但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因此准备结合古代文献记载,对竹林之游的历史遗迹做实地考察,以便写出更有力量的反驳论文。丁老师是竹林七贤研究领域的专家,对嵇康、阮籍用力甚多,他提出的一系列观点影响至今。我这个想法得到丁老师的大力支持,并提出邀请我们历史系的郑佩欣教授一起前往。这把我高兴坏了。
郑佩欣教授是著名的魏晋南北朝史专家,深受大家爱戴而被尊称为“佩公”。佩公出生于1933年,1956年中山大学毕业后到山东大学历史系任教;丁老师1932年出生,比佩公还大一岁,却入学太晚——1956年进校,故成为佩公的学生,名为师生而情同手足。在魏晋南北朝史领域,佩公擅长社会经济史,丁老师专攻思想文化,两人都曾任王仲荦教授的助手,分别辅导不同研究方向的王门子弟,是我在山东大学获益最多的两位前辈学者。
1996年深秋,大约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是我一生中最珍贵也是最快乐的时光——丁老师、佩公与我,三人在太行山南麓一带盘桓了七八天,按明清时期地方志的记载寻找相关古迹。此行不是官方组织的科学考察队,没有严格的时间表,犹如当年竹林名士,“或率尔相携观原野,极游浪之势,亦不计远近,或经日乃归”(《向秀别传》)。那个时代,该地区的旅游业刚刚起步,住宿条件与今天无法同日而语,多为破旧的小旅社,三人一间;交通工具则乘长途汽车、乡间中巴、拖拉机,或徒步行走,有时在山坡上密林间则手足并用;饮食亦随遇而安,地摊上的河南烩面是家常便饭。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当我们来到了山阳故城遗址、竹林泉边、嵇山孙登长啸台,那些《三国志》与《世说新语》中沉睡的地名,一个个复活了的时候,我们的激动与快乐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16年过去了,往事如烟,而那段生活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清晰起来,犹如发生在昨天……
考察的重点是寻找竹林之游的地点,第一个目标自然是嵇康的园宅——位于山阳的“竹林园”。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雇了一辆陈旧的面包车,在锁定竹林园的大致方位后,对这个区域做地毯式搜索。行驶中,眼前忽然一亮,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在深秋枯黄的原野上格外显眼。丁老师情绪激动,急喊停车,说应当就是这里了。竹林旁边有一破旧不堪的土屋,据住在里面的几位老年村民说,这里是竹林寺的遗址,他们发愿重建该寺,所以坚守于此。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因为史书明确记载,后人为纪念竹林七贤,北朝时期在竹林园遗址修建了“七贤祠”,历代生长着竹林。“七贤祠”于元末改为佛教庙宇“竹林寺”。我们询问村民,种大片竹林是否与纪念竹林七贤有关,回答是否定的。他们并没有听说过竹林七贤,而竹子是当地重要副业,比种庄稼更划算。

考察竹林七贤遗址留影(1996年郑佩欣教授摄)
历代史书都记载,在七贤祠南面,有一名泉——竹林泉,这是确定竹林遗址位置的重要地理坐标。于是,我们三人离开土屋,按村民的指点向南寻找该泉。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竹林泉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泉水汇成清澈湍急的小溪,绕竹林遗址东流。对我们这些竹林七贤的寻踪者来说,清凉的泉水和茂密的竹林有了特殊的意义。《世说新语·简傲》注引《文士传》所描述的嵇康灌园打铁的情景,似乎穿越了时空,就在眼前:“康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打铁需好水,竹林非虚构。嵇康引来的水,乃竹林泉之水。萧瑟秋风中,丁老师慷慨踌躇,大呼“拿酒来”。
找到竹林园后,我们决定乘胜追击,去找竹林之游的第二个遗址——嵇山别墅。据史书记载,在距竹林泉西北二十五里左右的嵇山,嵇康有一别墅,是竹林之游的第二个处所。路途中,因司机失误走了弯路,却歪打正着,在一个村庄外下车方便时,看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土丘,可以隐蔽如厕。小便结束后才发现,这竟是汉献帝多年失修的坟墓——“禅陵”。丁老师连连道歉,请献帝老先生原谅。
因为进山的路汽车无法行驶,我们只得临时雇了一辆小型拖拉机。没有想到山路崎岖凹凸,拖拉机巨大的颠簸将我们不断抛起,只得下车步行。沿着漫长而曲折的进山古道,经长途跋涉,到达了群山环抱的山坳——天门山百家岩下的嵇山。百家岩是天门山南坡下一个约高170米、宽500米的巨大峭壁,峭壁下一低矮的小山丘便是嵇山。峭壁与嵇山之间有个约宽30米、长100米的平缓地,可供百家人居住(故名“百家岩”),有清泉、山溪,风景秀丽,嵇康的山墅即建在此处,后被佛教庙宇“百岩寺”取代。竹林之游的古迹——刘伶醒酒台、孙登长啸台、阮氏竹林、嵇康锻灶、淬剑池等,依然可见。在百家岩附近,到处是一丛丛野生的竹子。天高云淡,我们坐在深秋的山坡上,恰逢一队大雁在高空中掠过,嵇康的诗不禁涌上心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回到旅店,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大家兴致甚高,要一醉方休。廉价的二锅头、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还有红烧猪头肉。几杯烧酒下肚,便回归了自然,生命达到了最佳境界。酒酣耳热之际,丁老师与佩公谈起了他们年轻时代的往事。不知是什么话题引发了诗兴,他们背诵起了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你三句、我二句,一唱一和:

佩公: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脱。

丁老师: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佩公: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丁老师:捏完了泥人叫哥哥

再等几天你来看我。

灯火朦胧中,他们的神情仿佛回到了难忘的青年时代。《王贵与李香香》是他们共同的青春记忆。40多年前,丁老师与佩公离开家乡来到山东大学,而两位师母却留在了家乡务农,在那个户籍森严的年代,从此分居了二十多年。

两位师母在农村苦苦支撑着家庭,默默支持着丈夫在大城市学术研究道路上艰难前行。从1958到1978年的20年政治严寒中,许多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阳光升起前倒下了;挣扎着走出了那个黑暗时代的,也痛失了人生最美好的20年。丁老师与佩公他们的学术成就,都是他们在1978年后,用生命最后的活力搏来的,作为新中国的读书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兴致正浓的他们,谁也不会想到,14年之后,2010年3月8日晚19点是丁老师的生命终点;10日凌晨1点,佩公也在同一所医院溘然长逝,前后相差不到30个小时。也许是巧合,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那是前生后世的因缘。

回到山东大学后,我将考察成果写成《“竹林七贤”考》一文,2001年在《历史研究》发表后,拿去给丁老师和佩公看,他们竟然比我还高兴。我们曾约定,再去浙江绍兴新昌(东晋时期的剡县)做一次学术遗址考察。那是东晋玄学与佛教般若学融合的核心地区,我曾去考察过支道林的行迹,故自告奋勇为两位恩师带路。谁知因杂事一拖再拖,终未成行,酿成终身遗憾。
2001年我离开了母校去清华大学教书了。很长一段时间形神错位,张口“你们清华如何”,闭口“我们山大如何”。不仅我如此,有些新调入清华的老师也是长期改不过口来。可见人们母校情结之深——我们不仅把青春岁月留在了那里,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老师还在那里等我们回家。初到北京,举目无亲,遇到不顺心的事,总是到丁老师与佩公那里寻找精神支持。某次我向丁老师诉苦,说北京这个地方林子太大,生存不容易。丁老师云:“北京一千多万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大鹏有大鹏的快乐,小鸟有小鸟的快乐。”有段时间心情不佳,佩公问我近况如何,我用鲁迅的诗自嘲:“破帽遮颜过闹市。”佩公笑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顿时心中释然了。

北大某教授曾深情地勉励青年学子:“我们会在这里长久守候。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这总让我想起遥远的济南,山东大学丁老师家里那片橘黄色的灯光。2010年3月8日,这盏智慧的灯熄灭了。但是正如庄子所云:一支蜡烛燃尽了,但火是不会灭绝的,在别的地方复燃了,薪尽火传。“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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