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奶奶的一封信|冬至
这篇文章写于12月初。晚上给爸妈微信的时候,我说记得给爷爷奶奶上香。爸爸说上过了,妈妈说今天把你写给爷爷奶奶的信读给他们听了。我说,真好。
是啊,又是一年冬至了,把这篇文发出来吧,纪念家族中的长辈,感恩庇佑。
写在前面的话:我很迟疑,不知是否该动笔,下午还有场培训要讲,哭得两眼肿成鱼泡也不合适吧。于是我拖拖拉拉做了一些其他工作,直到离出门还剩下一个小时,我想再不写我恐怕都没有勇气提笔了。(于是我碎念了快一百字还是没有讲到重点,可见我有多抗拒了)我要给奶奶写一封信,嗯,奶奶过世已经九年了,是九年吗,我竟然都记不清了。在奶奶生前她和家族同胞的关系并没有多好,以至于她葬礼的时候我也没回家。可是后来我花了两次心理剧的时间来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我对她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自责。我该如何说起,我碎碎叨叨到现在还是像一个漂浮在我身体之外的自己,努力不进到情景中,避免让情绪失控。嗯,我要给过世的奶奶写一封信。
奶奶,
你过得好吗?
昨晚睡前冥想的时候又想到你,情绪就不可抑制了。
你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好像也不是很亲近呢,现在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向你表达思念和感受,我也没有想到。但代际之间的能量场总是以我们肉眼不能见的方式传递着,所以我身上,也还有你的影子吧。
我妈总说我的脾气很“古怪”,不像她和爸爸,要说像着谁了,大概可能就是遗传了你的吧。其实在我小时候对你和爷爷住的一楼小院子,是很喜欢的。喜欢那个院子,也喜欢住在院子里的爷爷,和你,或者说至少那个时候不“讨厌”吧。每次去,你都会亲自拌肉馅,揉面擀面皮包饺子,你低头问我说:“甜甜,我们今天吃饺子好吧?”我说:“好啊。”就蹦哒去厨房,揭开和那时候的我差不多高的米缸的木头盖板,用搪瓷把缸舀一碗大米,再蹦哒去院子里喂鸡。那时候,我大概三岁吧。还有一次我兴冲冲地跑去院子里看咯咯哒的母鸡,却发现没了,鸡没了。然后你笑笑从卧室的门走出来,说杀了给你大妈吃了。大妈也探头出来,指指还在肚子里的妹妹,说嗯吃掉了,也给妹妹吃了。我现在能想起我当时的感觉是很愤怒的,觉得你们“联手杀了我的鸡”。可是好像也很有道理,给大妈补一补也是天经地义。于是我只能带着小情绪自己消化,可这个记忆片段一直都还在。
后来的记忆,除了每一顿饺子之外,也会看到你和爷爷之间的争执,和爸爸之间的吵架。好几次都是我爸带着我愤然离场,你和爷爷也没像每次那样送我们到楼宇门口。
后来03年的时候,爷爷离世了。你在妹妹家和我们家分别住了一阵子,好像才对你有了更多的了解。可那时候对你的家族故事也只是“知道”,却并无法“理解”,更没法去理解这代际故事对你生命的影响。
所以奶奶,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时候没能更好地理解你,对不起我没有去参加葬礼,对不起我曾经那么不喜欢和抗拒你。
你成长在苏北的地主家,我想豆蔻年华的你一定是个文静貌美的大小姐吧,红唇小口,纤纤玉手。虽然不是正房太太的女儿,但日子过得肯定也不会差。直到土地革命,你们家被抄,你目睹了全部过程,“鬼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你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像是被放进了一个尘封的箱子,链条锁住,箱子挂着石头被沉入大海。
可是在你的每一次梦中,这些箱子都会浮起来吧。里面想要逃开的记忆在暗夜中不断闪回,重复,每天夜里你都会在梦里大声喊叫,“出去”“出去”,声音高亢得和白天的你不是同一个人,夹杂着愤怒、恐惧。早晨醒来,你又一如往常,不言不语,只是时不时坐在沙发上垂泪,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绢擦一擦。那时候的我可能就是很烦躁每晚都因为你的梦魇而睡不好吧。我也从没有问过你,梦的是什么。现在我却是一个时常通过梦来工作的咨询师,想想也真是…业力流转。
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你在吃药,我问你吃的是什么。你说你生病了,是“神经官能症”,神经衰弱情绪不好。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属于,神经官能症,现在我们叫它“神经症”。但如果再重新诊断,神经症、抑郁症应该都不准确吧,那是伴随了你大半辈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从你还是个大姑娘,到你离开这个世界,尤其在你人生的后半段,你一直都受到病痛的精神折磨。
那是怎样一种噩梦,每晚都回到地狱回到创伤场景,回到真实的恐惧当中,不曾走出来。也许你还会想到文革期间被忽然打到的弟弟,那么优秀有前途的少年,一夜之间被逼成疯,现在还流离失所。你们姊妹兄弟们在家族被抄之后转辗各处,定居在了不同的城市,从沈阳到泰兴,从泰兴到南京,从南京到南昌。一辈子你们都没怎么再见过。你们有了各自的孩子,抚养他们成人,然后相继听到姊妹的卟告,在葬礼上再见最后一面,或者甚至只是一个电话,身体已经疲惫苍老得无法再移动,也只有在梦中或者来生再相见。
两年前我们去到南京还见到了舅公和小姨奶奶。讲真,看见舅公的状态,我还是会有一些害怕,他从没见过我,它在我面前大声质问我是谁。这感觉和遇见一个精神失常的咨询个案不同,因为我们血浓于水,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东西。于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所以对不起奶奶,就像以前我不知该和你说什么一样,很多情绪堵在胸口,却无法言喻。是无力,是悲悯,是愧疚,还有不知所措。可能也会担心,回应过后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了什么都不说。
请原谅奶奶。我知道你也已经原谅我了。那么多次在心理剧中,你说是的,愿意看到我好。正好看到KY推送了一篇《我讨厌爸妈对我非常苛刻,直到我发现他们也有创伤|研究:如何停止创伤从上一代向下一代传递》。也是很共时的吧。慢慢我开始能够理解你,理解你的经历给你带来的这些,以及传递给我们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世在代际之间需要成长的议题。
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是我的奶奶,你哺育了父亲和大伯,你给他们留下了很美的童年。我爸跟我复述过一个他总是反复在做的梦,梦里你牵着小时候的他和大伯走在田埂上,夕阳西下,归家心切也很开心。谢谢你在文革爷爷被打成右派蹲牛棚的时候不离不弃,谢谢你为我织的每一件毛衣毛裤,谢谢你每一次亲手包的水饺和面片,谢谢你曾经尝试接近我的世界,你问我CD机里在放谁的歌,并借去耳机一听,却最终摆摆手放下,说老了,唱得太快心里慌。
我爱你奶奶,并不是因为内疚想要得到原谅,或是怜悯同情。是发自内心,爱你。可也许现在面对你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可以拥抱你,拥抱你所承受的所有创伤,和在代际中传递的不安。我爱你。
奶奶,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梦轲
2016.12.2 从白天写到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