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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山庄的车上,余野问我上一次辟谷的时候是什么议题?我有点懵,因为去年9月来辟谷的时候我刚从冈仁波齐转山回来,那年七八月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直到那次辟谷结束我又忙着找房子搬去村里。总之就是在“流”里,我也来不及去想到底都在处理些什么,忙不迭地顺应着各种变化。今早采光的时候回到那片草地,我忽然想起在上次辟谷的最后一天,我在这里收到了一份礼物,是自然给我的礼物,是往生已久的爷爷给我的礼物。是一只蝉蜕,空空地挂在枝头,它还保留着蝉破壳之前生动的模样。小时候我会和堂妹在爷爷奶奶住的学校大院里捡蝉蜕。夏天的时候,知了在路两旁的大树上叫着,我们在树干上、草丛里寻找着它们飞升上树之前的蜗居多年的壳堂妹说:“它们出壳之前,要在地下蛰伏7年呢。”我看着这个栩栩如生的“壳”,竟然有点害怕,它已“死”,又犹如“生”。但再次看见蝉蜕的那个清晨,不再是恐惧,而是亲切。它仿佛就是我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听到爷爷的祝福在耳旁,在心间。只剩下感动。这次来辟谷,我带来的议题是体认“我是谁”。过往好些年总是告诉自己要放下所有身份,这些年慢慢领悟,那些所谓”放下“反而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头脑上的隔离。现在,我要为我所有的身份按下确认键。只有先确认过,才有机会真的放下。今天的两次采光都和“确认我是谁”这个主题有关。早上的采光,我感到整个右边的身体都非常活跃,手和脚都想要不停地动。随着音乐我发出了一些声音,听起来像是喘息、叹息,随后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哀伤,眼泪慢慢流出来。越来越多的哀伤中还伴随着愤怒。哭声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我的小舅公出现了,还有文革期间被冤屈、迫害、施害的整个时代的生命们。黑压压的一片,仍然在斗争、对抗,难以安息,像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冤气,萦绕在人间。后来,Amma来到,拥抱着那整个时代的人,无论受迫害者还是施害者,都在她的怀抱里,整个时代的悲哀和怨恨都在她的怀抱里。白花降落在那个时代的人们身上,降落在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降落在我们身上,降落在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眼泪为至亲至爱所流,为那个时代的人们而流,为我们自己而流。安于宁静的祖先们说,他们并不希望后代们牺牲或耗费自己的生命去陪伴已亡故的他们,以半死人的方式活在世间绝不是祭奠他们的方式。“好好活着,活出你自己,是对我们最好的纪念。”家族的祖先们从我的眼前,一位位站到了我身后。我接下了传承,收到了祝福与力量。他们说,记下来,记下我们的故事,留出我们的位置,你会知道要怎么做。结束后我睁开眼睛,看见跪着的草地上有很多很多小蚂蚁。“我是陶梦轲。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我是我祖先的后代。我是这片土地的孩子。我是这片土地,我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只小蚂蚁。”下午的采光,是上午的延续。仍旧是感受与祖先们的连接,不过不仅是文革时代的祖先们,还有更早更早的,早到到伏羲与女娲,他们交织成为DNA的形状,也是合一,是同一源头的化现。他们也都站在我身后,很长很大的谱系。在场每一位同学的祖先们都来了,他们站在每一个人身后,有拿着锄头的,有拿着枪炮的,有带着书的,抱着孩子的,打坐的,冥想的,跳舞的,唱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一个人,每一个人都被传承支持着,爱着。所有的人,所有的祖先传承都汇成江河,在音乐里流动着,奔涌着,鲜活而喜悦。我无法停止地晃着身体,觉得自己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发射什么呢?发射我真实的自己呀~“我是陶梦轲。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我是我祖先的后代。我是中华民族。我是华夏文化的传承者。我是江河,我也是江河里面的一滴水。我是发射器,也是发射器发射的信号本信。”小舅公五十年代就读天津大学化工系,品学兼优,有着大好的前途。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为班里的另外一位同学被批斗的同学鸣不平,就说了一句话,所有的批斗矛头都指向了他。人们离间、咒骂、驱逐、揭发、反目成仇……原本与他两情相悦的一位女士也因他被安上了“you派”的名头,和他断绝了关系。一夜之间世界颠倒,他疯了……从他二十多岁到八十多岁,他都疯癫地在南京市游荡,他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对家人们来说,则是至亲之人,再也回不来了。2014年随父亲回江苏寻根时,见过小舅公一面。他认不得我母亲,更是不可能认得我。我们在被称之为“他家”的地方见到他。平反后政府有分房子给他,但再多房子也无法恢复一个人的神识。那是破碎的、愤怒的、激动的。另一位舅公,和他是亲兄弟。这位舅公在解放战争期间被追为烈士。他并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在他受训后入营第一天的夜里,死在寝室里。亲人们只是被告知死因是“擦枪走火”。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过世的,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死在那里。他被追为烈士,所以他的父母便成了烈属。那时候也是土地革命期间,他是地主家出生,由于“烈属”的身份在土地革命期间得以没被抄家,“比较和谐”地被收了所有土地。我写下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传承的故事。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看见。那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数字,不具姓名。他们有血有肉,有各自的脾气和性格,有生命中的琐事和辉煌。而今,他们安住在上师的怀里,安住在我的生命里血液里。可能我们以为祖先们很遥远,但事实上他们一直与我们同在,不仅是他们的血液也流在我们的身体里,经由我们的孩子们传承。他们一直都在这,当我每一次由心忆念起他们的时候,我敞开感受到了他们,也刚收到了他们赐予我的爱与力量。哀悼令我脆弱,也令我倍感力量。我承认爱,承认生,承认死。——摘自2021.5.11辟谷第一天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