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如何与这个世界告别？｜死亡笔记

这篇采访的缘起，是我参加的“死亡咖啡馆中国带领人”培训项目的课前作业。作业截止日期临近，还没有找到采访对象。那会儿也刚好，多年的好友，现留学日本的本奇同学，刚打了第二针新冠疫苗，2天之内的症状反应让其经历了“生不如死之再次重生”的生命体验。他发来微信跟我分享，我说生命体验如此之丰富酷炫，我又刚好要做个“死亡笔记”的主题采访，于是我们一拍即合，约了时间聊一聊“死亡”。 

受访者：本奇，新锐插画师

采访者：陶孟轲

插画/照片：本奇

采访时间：2021年10月6日 北京时间17:30

文字：陶孟轲整理于 2021年10月11日

“死亡这个主题我真是太熟悉了，尤其是在来日本的这一年，地震、疫情、台风、考试失败、疫苗……不断死亡，不断在死亡中重生。”他笑吟吟地说道，仍旧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今年端午，他93岁的姥姥去世了。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直到7月上他和母亲通电话时才得知，“之前已经有预感了。这段时间总是做和死亡有关的梦境。多少有点难过。”他又说，“93岁，喜丧了。”

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哀伤，“死亡”像是一道门，阻断了很多信息，和流动的感情。唯一能超越死亡的，是爱，是敞开的心。那天我们抽了几张牌，说了一些话，联结也悼念了姥姥，先辈的血液也仍在晚辈的血肉之躯中流淌，感恩生命的传承，心中留有姥姥的位置，继续前行。

1. 对奶奶、母亲、父亲的爱与恨

“你会跟你的奶奶、妈妈、爸爸说一些什么呢，在最后告别的时候？”

“我会跟他们说：很高兴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如果要来生，我想换一种风格的父母，体验和原来不一样的关系。我会把实情告诉他们：是，我有喜欢你的地方，我有不喜欢你的地方。我也不需要你再跟我道歉，我会表达我的感谢。”

“奶奶其实是我最惦记的人，因为从出生之后我跟她关系最亲。但奶奶也没有什么文化，她的经历也很坎坷，所以在养育我的过程中对我造成了很多伤害，其实真的是无意识。但她很多做法让我感到非常愤怒。虽然你看我是笑着说出来的，但是在当时，对我心灵造成了很严重的创伤。我很惦记她，但我也现在也有重要的事情在做。我想为我自己活着，抛开道德的束缚，让我自己拥有平和的内心，才能平和地去与他们沟通。”

“至于（父亲），我很多年没有叫过他（爸爸），而且我甚至能跟他很多年不说话。他在我心里是缺席的，所以我对他有怨念吧。我虽然不喜欢这个词。他在他那样的原生家庭长大，他用他所受教育的方式对待我，但我不想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所以给他排在第三位去通电话。我从来没有跟他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说话。不是我不敢，我会发现他也有恐惧。”

“那在你生命当中这最后告别的这一刻，你想要怎么和你的父亲进行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呢？”

“我会先肯定我自己。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很感谢你。其次，我要感谢的是你和母亲在艺术审美上有很高的造诣，这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的确也同情你和你在你原生家庭里受的苦，你的父亲在你两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你在你的养父家里收了很多苦，但即便你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我也不认同你的对我的那些做法，你对待我的方式对我造成了很深的伤害。我不想原谅你，我能接纳你这个人，也去愿意回家看你，但至少到现在我还叫不出……那两个字，希望你也别怪我。”

“在此刻的紧张与愤怒底下，是什么？”

“是防御。”他忽然柔软下来。

“在这防御下面，温柔的那个一片，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看见。希望爸爸能够真正地看见，看见我。”

2. 希望在死前超越“匮乏感”

“我修了很多年和‘金钱’的关系，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卡点，这也是和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我感受到我加载了很多限制性的信念，愤怒又无能为力。”

“当死亡来临之时，不仅是限制性信念，连同我们的肉身，四大元素，都在瓦解。所以那一刻，你也不再需要去承担任何来自家族的限制性信念，历代的创伤，一切都松开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特别的轻松和自由，就像天使一样。”他眼里有光，说起了最近的作品集：“我第二本作品集已经有了思路。我常常去那个公园，和我最爱的树对话，在那里我看到了很多新奇的生物，蓝色尾巴的蜥蜴，彩虹色的甲壳虫，全身蓝得通透的蜻蜓，各种各样的鸟。比如有一天我观察到一个蜘蛛网，因为落雨蜘蛛网的一部分已经残破了，有半截儿树叶落在上面，那就像是一只戴着皇冠飘起来的天鹅……”

3. 和我最喜爱的三棵树告别

“我会去和最喜爱的三棵树，一一告别，感谢你们的陪伴。第一棵树，我见证了它的一年四季，它叶子颜色的变换，时常来来去去的鸟儿。有一次我在树下，看到有一位妈妈带着孩子也来到树下，小孩子指着这棵树跟他妈妈说：这棵树真美。”

“第二棵树，是在明城墙护城河边，我时常和他对话。我离开北京时特意留个一个悬念，没有去看他。希望回去之后第一时间能再去看望他。”

“第三棵树，是我在回头的一瞬间遇见的。人们往往在一瞬间作出的决定是直觉性最厉害，最有灵性的。我拍给过你看，你当时跟我说这个树洞会说话，那一刻我非常感动。”

4. 像《人生果实》一样

“你想过会如何死去吗？”

“我希望像落叶一样安静地归于尘土。不要有疼痛，因为我天性敏感，加上后天的养育环境，我对疼痛特别敏感。最好就像《人生果实》里面的老爷爷一样，睡一觉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的，那部电影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记录，就是在死亡以及殡葬仪式的那一刻，完全没有任何忌讳，而是将过程忠实地记录下来。在死亡那一刻，能够感受到那个房间里面充斥着他的灵。当灵从肉身当中消解离开，它在整个空间当中完全充斥着。那个瞬间的记录给我的体验是非常非常震撼的。”

“对，我感受到很强大的联结，他们之间带着爱的仪式。包括他们住的地方，跟大自然的联结很强。为小鸟单独准备了喝水的盆。我想，内心到底有多温柔和温软的人才会这么做，然后就特别感动。这也是我来日本的缘起之一。”

“死后你希望肉身会被怎样处理吗，土藏、火葬、水葬、天葬？” 

“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尸首是完整的。哈哈。和大地妈妈呆在一起好些吧。” 

“给自己选一块墓地的话，希望自己葬在哪里呢？” 

“没想过诶，也许是富士山下？”

“我很认真地想过这件事。第一次是在斯里兰卡出海观鲸时，在印度洋，远远看到巨大的蓝鲸。那是我第一次很明确地想，当我死后希望把骨灰撒到这里。第二次是我在印度上师的道场，道场旁边就是一个火葬场。有一次我在海边冥想，就觉得，嗯，对，我要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

5. 坐在死亡洞口的天使

“脑海中忽然有这样一个人，之前某段关系里的朋友。告诉她，我那个时刻对你造成的伤害，不是发自内心的，可能那个当下我也只能那么去做，无意识伤害到了你。希望在我生命最后的时间里面，你能把曾经那些伤害放下，如果放不下，我也不介意。但是最后这段时间，希望你能从我身上更多地感受到一些温柔与美，嗯，就像光照进来一样。” 

“想邀请你生命当中的前任参加你的追悼会，我觉得是一个很美丽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在这个关系，在你经历当中，有一些东西松动了。这个松动本身就很美。”

“是，我希望来参加我追悼会的家人朋友们，能带上我出版的书或者绘本，告诉我我的作品带来的影响。比如这个人看了你的作品，重新开始生活，有了力量，我想要带给他们生命中注入光，继续走下去的那种勇气。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影响别人。”

“昨天去打第二针的时候，兜兜转转遇见了一个女孩儿。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坐在死亡洞口边的天使，她就像是一个发着光的人，陪伴着我。宇宙以这样的方式在跟我确认，我是被爱着的。”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发来信息说，刚经历完强震，以为楼要塌了。这次时间很长，长到以为生命不保。再过一天，我问他怎么样。他说：刚来的时候吓得失眠，昨晚不仅睡得香，想起地震中还笑出了声。

生世之缘，赴相遇之约。

是亡去之时，亦是重生之境。

奇迹，就在平凡的日常中。

深深祝福彼此，在生命拓展的道途上

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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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FILE

陶孟轲

心理学硕士，擅长以呼吸和身体觉察为基础，以塔罗、占星、曼陀罗为意识拓展工具的整合疗法。2016年起跟随拥抱圣人Amma，在实修的功法中把自己扎在土里，并信任万物间流动的灵。详细介绍及个案预约请点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