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属于肉身,与道德无关
与己身最美的相遇
by 蒋勋
长期在儒家文化的伦理架构下,人的身体,经常性地习惯于把精神与肉体的层面分开来对待。
肉体的层面,充满动物性的官能活动,肉体是欲望,是口腹之欲,必须经由「克己」的过程,努力达到精神性的升华。
儒家最初对欲望与官能的节制,无非是企图个体的自我,能融汇于伦理的秩序之中,也企图因此提升个体自我约制的道德性。
道德的被强调,自然一步一步钳制着个体、自我、欲望、本能或感官的发展。
克己复礼出自《论语》:约束自己,使言行符合于礼
「克己」与「复礼」成为两个相互依附的命题。
在「克己复礼」的命题下,「善」成为生命追求的最高目的。肉身的存在意义在于「止于至善」。
「善」的重要性,比「真」,比「美」,都更被孤立地强调。
「善」如果违离了「真」,将是什么后果?「善」因此将徒具外在的形式,而缺乏内在实质的道德自省的力量吗?
「善」如果强大到压抑了「美」,个体生命的自在圆满是否也因此被群体的道德意识所淹没?
电影《巴黎圣母院》
面目丑陋的卡西莫多,心地非常善良
肉身的美,将如何寻找它在群体中的立足之处?
肉身的美,如何无所羞愧地站立在精神与道德的典范之中?
西方从希腊的神话传说中可以找到单纯以「美」建立存在价值的典范。
「美」有机会独立于「道德」之外。
「美」使历史惊动。
特洛伊,一场十年浩劫的战争,可能因为海伦的美,因为不可抑止地对「美」的眷恋。
但是,在儒家的体系中,「美」常常是一种罪恶和灾祸。
「美」和「善」原来至少试图有阶段性的差异,「美」应该可以是通向「善」的途径,结果,却往往陷入与「善」的对立状态。
「善」不能包容「美」,「善」变成一种对「美」的嫉恨。
BBC史诗剧《特洛伊:城市的沦陷》
海伦留给历史的是倾城之美,是美学
在通俗文化中,所有流传的美丽女子的故事,妲己、褒姒,都沾带着祸国殃民的邪恶性。
妲己与褒姒的处境,或许与希腊的海伦并无太大差别,但被议论的方式却大大不同。
海伦长久以来成为西方美术的重要课题,她的美似乎成为历史的重心。美,使历史惊动,美,也使人低回惋叹。
为了褒姒的一笑,幽王摔碎了所有的瓷器;为了褒姒的一笑,幽王撕裂了所有的丝绸;为了褒姒的一笑,幽王燃烧起漫天的烽火。在幽王的故事里,仿佛隐匿着一种背叛理性的对美的眷恋,把美推到道德毁灭的临界的挑战。
但是,褒姒和幽王,在中国,始终是历史的罪者。他们挑战 了「善」,他们也不可能是「美」的典范。他们对「美」的决绝的坚持,被历史侮辱嘲笑,成为邪恶败德的象征与典型。
这些古老的故事,也许等待着文化后来者重新解读吧。
电视剧《封神榜》
妲己的美被称祸国,不被世俗接纳
一个漫长的文化,嘲笑美、侮辱美、批判美。即使在离我们很近的当代,在一个「大革命」中,以丑秽戏弄「美」为荣耀,使「肉身」难堪卑微,「美」迷失淹没在群体的蝇营狗苟中,「美」使肉身独立自信的个性完全丧失殆尽。
「美」对一个民族如此奢侈艰难吗?
肉身的美,竟宿命要成为历史的禁忌吗?
在汉代结束之后,一个分裂的三国,似乎给予肉身的美一种意外蹿起的机会。
魏晋文人名士对形貌肉身的描绘,在儒家道统崩溃瓦解之时,似乎有了蠢蠢欲动的机会。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北齐校书图》:穿「透视装」的士大夫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何晏,一个男子的美,在《魏略》一书中也有记载。《魏略》说:「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
《魏略》的说法,显然与《世说新语》不同。在《魏略》中,何晏对肉身极度眷恋,经常粉帛不离手,走路时,也不断顾盼自己的影子。
《世说》的论述刚好相反。何晏的美,何晏面色的洁白,使魏明帝怀疑他敷了粉。因此,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皇帝赐他一碗热汤面吃。何晏吃得一头大汗,用红色衣袖擦汗,擦完之后,面色依然洁净皎白。
两种不同的说法,也许并不是此处争论的重点。有趣的是,在儒家文化不成为主流的时刻,形貌容止的美忽然有了独立存在被讨论的可能。
何晏的美,无论敷粉与否,在《魏略》和《世说》中都似乎当成是一件大事来讨论。
「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电视剧《虎啸龙吟》
为了符合历史设定,让女子反串美男子何晏(左)
那个眷恋过肉身的时代,或许曾经有过一刹那间在朱红的衣袖下凝视「色转皎然」的惊讶与喜悦吧。
佛教传入不久,肉身的生老病死有了更多幻灭的领悟,老庄的解脱,也使肉身可以土木形骸。然而,恰恰是那个时刻,男子的美、男子的「肉身」,有了难以解读的自负、耽溺、眷恋或惋叹。
何晏的美,并不是孤立的现象。
《世说新语》另有一段对潘岳(潘安)的描写。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这是一般人熟悉的一段。潘岳很美,一旦在洛阳街上出现,妇人就连手围着他,不让他走。这一段记录,似乎反映着那一时代,妇人对男子的美,曾经是如此直接表达的。
潘安过街,惹妇人围观
而下面接着说的一段也颇令人发噱。
「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遨游。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左太冲太丑,他的仿效潘岳,使群妪都吐唾他。
这里对于肉身「美」「丑」的描写是如此直截了当,没有一点隐晦忌讳。
何晏、潘岳的美,左太冲的丑,至少在文字的阅读上,感觉不到一点与道德相关的部分。
美,就是「容貌」肉身上的美。美,属于肉身存在的一种状态,与道德无关。
这样独立地描述肉身之美,隐藏着颠覆儒家伦理架构的潜藏因子图。
东施效颦图
「美」「丑」与道德无关
肉身的美,隐藏着欲望、眷恋、贪嗔与痴爱。
肉身的美,美到极致,使人惋叹哀伤。
毕竟肉身空幻,肉身的美,如镜花水月,只显现刹那的荣华。
「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肉身的美,的确曾经如此惊动了历史。
何晏、潘岳,他们一时来到人间,只是以肉身之美相认。
王羲之看见了杜弘治的美,大为惊叹,而当时的人,也看见了王羲之的美,「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肉身修行,肉身证道,肉身并不附属于道德,如同肉身之美,可以从儒家善的框囿中解放了自己,可以放恣纵肆,仿佛一时从修行逸入凡尘的肉身,要去人间经历爱恨生死了。
王羲之爱鹅图
肉身的美,最终是要领悟死亡的宿命的。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有令人动容的一段:「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卫玠肉身太美,到了下都,人们围观,结果看死了卫玠。
《世说》的寥寥数语,仿佛谈玄,仿佛禅宗的机锋,好端端一个美丽的肉身,被众人围观,就被看死了。
肉身还要有肉身的归宿。肉身之美,使人一时惊寤,惊寤爱恨,也惊寤生死,卫玠匆匆离去了自己的肉身,只留下一段历史中可有可无的小小闲话而已。
本文选自:蒋勋 《此生:与己身最美的相遇》, 转自公众号文茜大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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