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阅读现代诗歌时,我们在阅读什么
2023年11月20日,豆瓣读书联袂雅众文化,发起“探幽中西现代诗歌”主题直播活动。“雅众诗丛”荟萃世界范围内一流诗人,遴选其诗全集、成名诗集与诗集精选,呈现流派纷呈、语言丰沛、意象万千、蕴味饱满的现代诗歌图景。始于2017年,迄今共出版80余种。
此次对谈邀请“雅众诗丛”译者杨铁军、柳向阳、凌越,由诗人、译者、学者胡桑对谈主持。几位嘉宾从与雅众的结缘与各自翻译的作品谈起,交流了诗歌的阅读偏好与阅读方法。同为译者身份,他们对翻译有各自的实践准则,也在最后为大家推荐了一些少被译介进中文世界的优秀诗人和作品。
以下为此次对谈的文字精华版,在文末豆瓣读书视频号可观看完整回放。
雅众诗丛印象
杨铁军:我大约是2017年,也就是我刚从美国回国不久,在上海工作。有一天,雅众的编辑曹雪峰兄和方雨辰老师,我们三个人吃了一顿饭,然后他们问我手头有没有什么翻译可以给他们提供的。我当时手头正好有这个佩索阿的异名冈波斯的一本诗集,就是前些年我在豆瓣上零星地翻译的一些,差不多也快有一个集子的体量了。此前我也非正式地问过一两个出版社,他们都觉得好像不是很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有一些疑虑,因为我翻译的是异名冈波斯,我们会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丧。他这种诗到底有没有读者,我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我觉得很可能这个出来以后,反响不会很好。不过我说我手里就有这么一本诗集,也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就把这个给了雅众了。然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们说没问题,于是我就补充了一些,然后就出了。那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本书是迄今为止,所有我翻译的诗集里头,好像是最受欢迎、卖得最好的一本。
作者: [葡] 费尔南多·佩索阿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副标题: 佩索阿诗选
译者: 杨铁军
出版年: 2019-5
胡桑:意外畅销。
杨铁军:对。也就是这个机缘,我开始认识到雅众的出书品味、态度或哲学。就这本书,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很玄,他们当时能拍板出这本书,我还是挺感动的。当然我觉得他们还是很有眼光。在佩索阿的IP还没有像这几年那么火的时候,就决定出这么一本书。我对雅众的了解后来也不是很多,因为我就参与了这么一本,但是我大致也有关注。在我的印象里,雅众的书有几条线,一条是现代诗人的线。当时我之所以当时把书稿给雅众,也是因为我当时拿到了雅众送我的几本书,就是冯至,还有废名的诗集。我有一个习惯,拿到新书之前先闻一下,那个味道我也觉得很好。这个开本,纸张的颜色,我觉得特别喜欢,“色香味”俱全。所以我当时想,如果他们能出的话,我肯定会觉得非常满意。我和雅众的缘分就是这样(建立)的。后来我也关注到雅众的当代诗人这条线,我比较关注的一些诗人。另外就是外国诗歌翻译了,这个就不用多说了。
凌越:我跟雅众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失之交臂,就是我在15、16年,我跟我太太一起翻《匙河集》。翻到差不多的时候,我的老朋友黄灿然知道我在翻《匙河集》,他就跟我讲,你翻好以后,把这个介绍给雅众,他们出书非常好。我说哎呀可惜,已经跟那个上海九久签了。那个是更早以前的事情。真正建立联系的是19年,我们就跟方老师一起讨论翻译什么诗。我记得当时从英国旅行回来,买了一些我可能想翻的英文诗集,我就跟她聊,包括像爱德华·托马斯,还有约翰·克莱尔、艾米莉·勃朗特。其实这几本书籍对我来说,当时是差不多的,国内当时都没有译本。爱德华·托马斯是后来很晚,大雅去年才出的(编者注:《峡谷与路标》)。所以对我来说,我都是有兴趣的。然后方老师对艾米莉·勃朗特情有独钟,那我说没问题,我就开始翻这个。所以是从这本书开始,建立了这样的一种合作的关系,一直很愉快。
作者: [英]艾米莉· 勃朗特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雅众文化
译者: 凌越 / 梁嘉莹
出版年: 2021-7-1
柳向阳:我接触方总其实是在铁军《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的北京场活动上面。我去的有点晚,活动结束就认识了方总,互加了微信。过了一段时间问我说,“你翻的这个能在我这里出吗?”她说的是W.S.默温,我说在文景已经签了合同了,就是这么结识的(编者注:《清晨之前的月亮》)。所以我第一个印象就是方总这边做事特别爽快。后来在她这里出了吉尔伯特《大火 拒绝天堂》,另外一个就是斯奈德的《龟岛》。以前我译过斯奈德的两本,所以这是斯奈德的第三本,斯奈德也是我译的第三个诗人。我在那之前只译过露易丝·格丽克和吉尔伯特。实际上雅众是后来居上的一个品牌,他们后来做的诗集封面的辨识度也是比较高的,包括这个纸张手感都比较好。我觉得雅众特点是量比较大,作者、译者的队伍比较大,我觉得是比较典型的。
凌越:我补充一下,我觉得雅众诗丛给我的直接印象,就是它的装帧设计非常地讲究,在书店里面很自然地一眼就能看到。因为他们的每一本书,在装帧设计方面都下了非常大的精力,所以雅众诗丛现在逐渐形成两种装帧风格,一种就是人像系列,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头像,然后一个色块,也很漂亮,这一套书的辨识度非常高。另外就是现在我感觉,是不是雅众对这种小开本的这种装帧很喜欢,这种小开本我也很喜欢。威廉斯的《春天及一切》,最近出的赖特《再度唤醒世界》,还有杨子翻译的那个《偏僻之地》,这些都是小开本。小开本平装非常好,就它那个阅读的感觉,拿在手里这样看,太舒服了。它的这个辨识度、装帧设计是特别好的,这个书就有卖相。另外一个就内容我觉得是渐入佳境,从2020年开始做人像,一开始为了迅速地把这个系列立起来二版比较多,(现在)慢慢地首译在增加。而且选择的眼光我觉得越来越好。
胡桑:首译就很重要。像艾基、吉尔伯特、帕索里尼……
凌越:雅众出版的首译越来越多了,像威廉斯的《帕特森》。
胡桑:赖特《再度唤醒世界》。
凌越:庞德诗选《涉过忘川》、约翰·贝里曼《梦歌77首》,它就是慢慢地越来越多,渐入佳境,就应该这样。我们作为诗人或者写作者当然是希望首译,可是对于出版社来讲,它跟我们不一样,其实它承担了一点风险的,因为首译的诗人市场的熟悉度弱,所以他/她的营销不像那些已经被承认的,像佩索阿,或者是辛波斯卡这么保险。所以我觉得这个也需要出版方的魄力,很不容易。
诗歌的阅读偏好与阅读方法
凌越:最近十几年,我觉得是中国诗歌,尤其是译诗出版的一个小阳春,以前从来没有过。在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一年下来我们能够见到的、喜欢的诗集不超过十本。那时候看到有一本马上就如获至宝。现在出版社就非常多,所有的人感觉都是读不过来,不可能把每年出的这些诗集全部拿出来读。那怎么办呢?就选跟你有缘的,就是你曾经特别好奇,它终于出了,或者是口碑特别好的。
对于我来讲,雅众这么多诗集,这一两年我读最多的是威廉斯的两套,就是《帕特森》和钟国强翻译的《春天及一切》。而且我看诗集,它跟小说不一样,小说从头到尾看一遍就完了,诗集是反复翻。我个人的看法,就是像威廉斯这样一个大诗人,在英语里面他的地位非常高,可是我们以前在看各种文学史里一些片段,或者是美国诗里的一些少量介绍的时候,我自己是打问号的:威廉斯地位这么高吗?依据在哪里?然后我们知道《帕特森》很厉害,可是《帕特森》也只能看到一些片段,所以无法想象。然后雅众推出了《帕特森》和钟国强翻的,比较完整的他的早期诗集,我才感觉威廉斯的这个大诗人形象在汉语中间就立住了。他真的这么厉害,美国文学史那些评论家描述的真的一点没有夸世。他是令人信服的,在汉语中间存在。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个国外的大诗人,在汉语中间都是这样的对不对?举个例子,比如说意大利19世纪大诗人莱奥帕尔迪,他的地位非常高,但是我们从少量的汉语的翻译(来看),还是没有产生一种信服感。比如像英语里的威廉·布莱克,布莱克的地位肯定是坚如磐石,但是我们看到的布莱克的中译,我觉得还是有点折扣。并不是说一个另外语种的大诗人翻译成中文,就一定是在汉语中间立住的,这个中间有译者非常大的功劳,当然还包括出版社的某种眼光。
还有就是庞德诗选,我特别喜欢,因为我喜欢庞德很早了。所以后来我看雅众的西蒙、水琴译的庞德《涉过忘川》出来,我就特别高兴。
杨铁军: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现代诗人这个系列,冯至、废名、卞之琳这些,还有一本《西南联大现代诗钞》也出得特别好。我不知道你们几位(如何),像我有个印象: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写诗的时候,现代诗人在我的视野里是不存在的,当然那是因为自己不了解嘛,真正了解他们,还是很晚的事情。我后来拿到雅众的那本诗集的时候,我就看了一下废名,感触特别多。他的诗,到我们现在来看,还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而且是最好的那种。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时候眼里就完全就没有这些人,如果有这些人在我们的当代写作传统中存在的话,你说有还有什么朦胧诗呢,这些东西本来都不应该存在的。
胡桑:这是一个巨大的传统,被我们忽略了的。
杨铁军:完全被我们忽略了。还好我们对此有所反思,对现代诗人还是应该有一些重新认识,所以我觉得要特别推荐一下这个系列,特别是废名的这本《我认得人类的寂寞》,里面收入了废名的诗集,后边还有一些文论、批评文章,座谈会的访谈等等。废名在其中谈到新诗和旧诗的区别,我觉得这些话题到现在还是我们在讨论的东西,我们并没有超出他们的讨论范围,我们也并没有解决他们讨论的这些
作者: 废名著 / 陈建军编
出版社: 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副标题: 废名诗集
出版年: 2021-5
胡桑:柳老师,在雅众的诗集里面,你在读什么呢?
柳向阳:那就是冯至的译诗集《秋日》我读得蛮多的。因为我们原来读冯至自己的诗,读得都比较多,然后就老在琢磨他译的时候跟他写的时候这种关系。本来冯至是一个很学术的人,但是他后来的形象,我们几乎意识不到他学术的这一面了。
凌越:我稍微讲点可以吗?
胡桑:当然。
凌越:首先我讲《帕特森》,就是我的朋友连晗生翻译的,我觉得呈现得非常好。作为一个美国的当代长诗,它给我的观感甚至要超过我以前喜欢的那些美国长诗。《帕特森》它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作为一个基座,或者是一个旋转的中心,虽然貌似芜杂,但是它非常紧凑,是一个艺术品。它不是一个蔓延的漫无边际的那种飘散出去的开放式结构,它还是有一个向心力的。它内部的语言也非常有活力,我觉得是因为威廉斯很少用长句子,他都是那种短句,哪怕一行诗中间也都是短句。这个短句形成一种节奏感,贯穿整个长诗的一种节奏,特别活泼,这就特别棒。
另外我觉得威廉斯是一个对陈词滥调特别警惕的诗人,甚至对陈词滥调达到了惊恐的地步。对于威廉斯来说,他见到陈词滥调,他会吓得就跳走那种感觉以他的诗是离陈词滥调最远的。怎么做到的呢?他主要是非诗性的词语大量出现,口语化的对话,然后一些常识中间夹杂的那些说明文、广告用语这些东西。另外像《春天及一切》这本诗集也非常棒,因为钟国强完整地翻译了。这本诗集我认为是“元诗集”,整本诗集都在讨论诗歌的各种问题。它有一些描述性的小诗,这些小诗在这个系统中间是被研究的对象。后面有很多的散文片段,都是在分析诗歌。我们说一般写诗是呈现诗意,而他是分析诗意。而且因为他特别警惕陈词滥调,所以他对多愁善感也是一样的警惕和恐惧,他的诗非常现代,观念上非常新,同时它达到的程度,我觉得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胡桑:《帕特森》是有具体性的,一个人是一座城市,他是一座具有历史的、具体性的城市。
凌越:他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
胡桑:对,很完整。
凌越:他结构也很完整。虽然有庞大的野心,但是他具体而微的东西很多,比如他写《星期天在公园》,从公园的山上往下走,写得就像但丁进入地狱的感觉,写得太好了。后面还写到图书馆里面的一个火灾,洋洋洒洒,写得惊心动魄。我觉得这个《帕特森》真的是太棒了。
作者: [美国]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副标题: 威廉斯的诗
原作名: Paterson
译者: 连晗生
出版年: 2022-4
胡桑:我个人最近比较喜欢这本《再度唤醒世界》,赖特的诗选。厄土的译文很好,勃莱(编者注:赖特挚友,美国诗人)给他写了个序言。这本是勃莱和赖特的遗孀安妮两个人合编的,所以这个编选本很有意思。前言里面勃莱说他有一种明晰,这种明晰我觉得是20世纪后半期的一种诗学维度,就是要让经验明晰,同时这个经验明晰抵达的也是视野的明晰。这跟20世纪上半期不太一样,它有一种回落:诗歌要回落到人间。它不是威廉斯意义上的回落,不一定回落到日常,而是回落到这个完整的世界,回落到人的世界里。这种所谓的明晰它是有一种探透力的。这本诗集里有很多很多的瞬间,就是在一瞬间之中,从一个细节里会直接抵达一种比较完整的体验。我觉得这个诗我读起来是感觉到非常舒服的。
我也比较喜欢朱朱,因为我跟朱朱是好朋友,去南京经常见他。这本《我身上的海》出版之后,我是经常读的,反复读。朱朱我觉得对当代诗歌有很大的贡献,一个就是“《清河县》三部曲”,他贡献了一种戏剧性的书写。新诗里面抒情其实是比较多的,反讽我们也还不缺,但是这种戏剧性的实验,在这个方向上,我觉得朱朱达到一个比别人要高的高度。他搭建了一个剧场,关于西门庆、潘金莲和周围这批人的一个剧场,在诗歌里要写这种戏剧性。写成诗句比较容易,但是要排除诗句的写法,又要抵达一种戏剧的结构,戏剧的冲突,朱朱做到了。他是用一种多人的口吻,一种独白式的方式写,最早期是这样子,然后他每一阶段不断变。刚开始是一个群体的一个独白,每个人独白,西门庆独白,然后武松独白,然后武大郎。到了第二阶段,他就变成了潘金莲的声音,就第二部变成整个的潘金莲的角度……所以这里面有个巨大的颠转。这种欲望的书写,也是里面非常到位的。到了第三阶段,就变成了作者的声音,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一个书写者的声音。就这三个阶段的演进,我觉得他做得非常完整,也是有一种刚才凌越老师说的向心力。它是一个完整的具有向心力的艺术品。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吧。其他的我觉得他短诗也是每一首都是精品。
凌越:朱朱我给补充一下,因为他是我师兄。我一进大学我就认识他,对我比他低两级。那以前在大学时候,大家一起玩的。我觉得朱朱所有的诗,特别是对语言的敏感度,是在线的,从来都是这样。这个东西讲起来好像很简单,但是是做一个诗人的最重要的生命力。因为你可以玩很多花招,戏剧性,或者是反讽,这些讲起来我们都可以去做。可是所有的这些技巧都要落实到语言的敏感度,如果他有这个敏感度,他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没有,做什么都不行。所以他对语言上,他有种江南式的敏感,他的敏感在于每一个句子起承转合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感觉。
直译与意译的界限
胡桑:我们聊得具体一点,因为三位都参与过雅众诗集的翻译,可以从那本诗集聊起。比如杨老师,佩索阿《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可以从这本开始。
杨铁军:我觉得我应该谈一下我翻译的一个一般性的原则。这些年我自己翻译了也有好几本书了,对此也有所认识,我觉得可能也有一些现实的迫切性,也就是当我们说直译、意译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有些人会声称他是在直译,他的所有说法,一切都是围绕着直译来说的,他的一切逻辑都是这样子的,说得也挺有道理。但如果我们去看他的翻译,看到的对我来说绝对不是直译,更偏向于意译。而相反的情况也存在:有的人说他是意译,然后你去看一下他的翻译,还是更偏直译。所以我觉得直译、意译,我们说这两个词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一个人嘴里的直译是另外一个人嘴里的意译,反之亦然。所以这样的讨论,我觉得就是无效的讨论。
我因此有个想法:我想把直译和意译这两个维度放在一把尺子上,让我们想象有一把戒尺,最左边的是直译,最右边的是意译。最左边的直译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音译,这个我们会经常会用到的,比如说翻译人名、地名的时候。有些词、有些句子,他是不能意译的,它必须是音译。那么最右边的,我们权且定义它为胡说八道吧,就是完全是自己的创造了。我觉得好的翻译肯定在正中间,那是个理想状态,往往我们都是达不到的,而且往往是不可能达到的。一个译者的风格,他可能是中间偏向左边的,也可能是中间偏向右边的,我甚至觉得每个译者在翻译每一句话、每一行诗的时候,他的风格(不能)总是在左或总是在右,而是必须围绕着中间的理想状态进行或左或右的妥协,这都是非常具体的关于技巧的考虑。
对了,我再补充一下,比如说最左边的直译(也就是音译),如果往右边挪一个刻度应该是什么样的翻译呢?可能就是完全按照原文的语序,翻译成汉字,因为当年佛经翻译的时候,他们就曾这么做过。再往右一个刻度,比如说可以调整词序,让译文比较合乎汉语的习惯。以此类推,直到正中的理想刻度。现在假如我们中间往右的话,该怎么划分刻度呢?这些都可以具体规定。这样一来,每一个刻度,都有一个几乎是量化的标准。这样做我觉得讨论才有可能。而且我相信每个译者其实都是这么做的。有的译者,他的风格可能在理想状态的左边,也就是偏向于直译一点,有的译者偏向右边,也就是偏向意译多一些。甚至具体到每一个句子的翻译,都可能为它找到一个准确的刻度,有可能在左,有可能在右。然后你把所有这些具体的处理加起来,肯定会有一个整体的风格。这样子来看翻译,我们可能会有一些比较新的认识。
另外刚才胡桑讲的明晰性,我是觉得是英美诗歌的一个特点,就是它每一首诗一般来说都会有一些思想的流动(flow),它是一个连贯的东西,往往有时候一首诗,它就是整个由一个思想构成(巧思,conceit)。而我们的翻译,就是在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写诗的时候,也就是90年代,那时候的翻译我觉得是限于时代,对一首诗的背景,译者和读者可能都不一定会了解。这种翻译会造成一些问题,就是有的地方是不准确的、模糊的,因为缺乏对诗歌背景的了解。我们很多人的写作,其实是从这种翻译中生长出来的,很多人对诗的认识也是从这儿开始的。他们往往会认为这个诗就是这样子的,它应该就是让人看不懂的,如果看懂了的话,就不是一首好诗了,慢慢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写诗的和读诗的人都有这种期待。译者假如说有这样一个不太好的翻译观念,就很致命。
我现在觉得翻译观念很重要,哪怕你英语不好,或者说汉语不好,都没关系。英语不好,你可以翻字典,都比那些翻译观念错了的人,翻译得更好,哪怕这个人的英语或者汉语水平更高。为什么呢?因为一个翻译观念有问题的人,他认为这个模糊的、让你看不懂的东西是好的,那么在翻译的时候他会犯一个什么错误呢?就是他刚一看一首诗,还没来得及理解,他就已经觉得这个效果很好,于是便浅尝辄止了,他就不会再深入一步去理解这个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觉得这样没有理解的效果更好。有些没有经验的读者可能也觉得这是好诗,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而我们经过那个年代的诗人,假如说我们中间某个人没有足够的判断力,个人的决断力的话,很可能早已经在这种诗学之中迷失了。所以我觉得用我刚才说的那种办法,就是说我们讨论诗、讨论翻译,在一种有落实、有明确落脚地的地方来谈,这样子可能对大家都有好处。这可能是我这两年的一些想法吧。
凌越:刚才铁军谈得非常好,他在讲的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器具叫游标卡尺,他在左右地量,这个地方应该是在这个刻度,应该直译甚至硬译,然后那里是那个刻度,应该意译……我觉得反映出一个精益求精的译者的工作状态,非常好。另外一个就是刚才讲的——关于什么是明晰,什么是晦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同样一句话,有些人觉得讲得很清楚了,有些人会说这个我完全不懂,很晦涩。所以,它也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所以讨论起来,也要有这样的一个前提在。另外刚才胡桑讲的本雅明的那句话,让我想起我在好几个场合引用过的尼采谈翻译的一句话,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他说诗歌中不可译的部分,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次要的。我觉得比弗罗斯特的说法要好,弗罗斯特的说法说得太漂亮了,太漂亮的东西就有漏洞。
杨铁军:弗罗斯特说诗歌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
凌越:对对。这句话很漂亮,而且流传甚广。但我还是喜欢尼采对翻译的这句箴言。回到刚才胡桑问的问题,就是说诗歌中有没有不可译的部分?有,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比如说我翻译翁加雷蒂,翁加雷蒂早期有一个图像诗,后来我就没翻。另外赫列勃尼科夫,他有几首文字游戏之作,很有名,有一首叫《笑的咒语》,他就把“笑”的俄语词根做各种变化。有译者把它译成中文了,但是这首诗译成中文以后毫无意义,我在翻译的时候,这首诗我就没翻。因为这首诗就是一个语言游戏,它是语言游戏的极致。但是这首诗绝不是赫列勃尼科夫最重要的诗,所以它可以拿掉,不影响他成为一个重要的、伟大的诗人。他最重要的诗绝不是纯粹的游戏之作,在他严肃的、重要的诗作中间,一定有他传达的那种,本雅明所说的那种精神,还有他的想法、他的观念、他的批判,他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能够传达过来,尽管不完美,但是我也觉得这种翻译有存在的必要,是可以做的。
作者: [俄]赫列勃尼科夫 / 韦利米尔·赫列布尼科夫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译者: 凌越 / 梁嘉莹
出版年: 2019-8
杨铁军:我在翻译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是准备翻译他的1855年的版本,初稿已经完成了。因为惠特曼太重要了,我们现在迄今为止的译本,基本都是最后的版本,和他的初版面貌还是大不一样的。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对惠特曼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比如说它很多地方是极其晦涩的,我翻译过这么多的书,包括《奥麦罗斯》,在难度上没有超过惠特曼的《草叶集》,就是有的句子、有的地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诗,在翻译中是损耗比较小的。
凌越:对,没错,其实是这样。我觉得中国翻译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说过度修饰。我觉得很多译者,特别是有没有诗歌创作经验的译者,他们特别害怕他们译的诗不像诗。
杨铁军:不是美文。
凌越:对,所以他们会增加很多东西。比如说很简单的“血”这样一个单词,他非要翻译成“鲜血”,“天”他非要翻译成“蓝天”、“天穹”,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
柳向阳:我插一句,以前有人把俄语诗译过来,译得特别整齐,就是每一行字都一样,有时候就不得已去掉一个“的”字,或者是加一个“的”字,明显是在凑那个字数,特别明显。
凌越:还有一个就是对那个押韵的琢磨、追求,就是说一定要押韵,然后把诗弄得跟那个顺口溜一样,这也是一个问题。
胡桑:说到韵,我想起了胡续冬。胡续东其实在汉语中是喜欢押韵的,但是我们没有觉得他的韵别扭,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效果,其实还是个实践问题。
凌越:不是,续冬的诗的韵不是一韵到底吧?
胡桑:一韵到底的,比如说《阿克黄》,我读两句:“你为我叼来魔鬼的呼噜/我喂你吃窗外的漫天大雾/你蹲在水碗边上等候渔夫/我给你读了两遍《硕鼠》/你抓我,想从我身上抓出/各式各样的隐形生物/我摇着你的脑袋,神色严肃/拷问你到底把手表藏在了何处。”
杨铁军:对,所以也不是说不能押韵,是你这个韵好不好。
凌云:对,这个韵成立以后,你这个意思是不是有新意,或者说是不是有诗意。我觉得这个要综合看。
作者: 胡续冬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副标题: 胡续冬诗选
出版年: 2023-9
那些仍未被国内熟知的国外优秀诗人们
杨铁军:刚才提到我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和雅众的合作还在继续,就是我在翻译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是准备翻译他的1855年的版本,其实我已经初稿已经完成了。
凌越:我对于外国诗歌的好奇心是很浓的,包括我做那个俄耳甫斯(编者注:凌越为译林出版社“俄耳甫斯诗译丛”主编),我都是找那些还没有翻译成中文的,我觉得他们很好、很重要,可是没有中文。比如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这是一个19世纪意大利特别重要的诗人,但是在汉语中间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呈现他的重要性的译本。另外一个就是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英国诗人、画家),太重要了,但是我们呈现出来的这个诗歌译本,显得太轻浅,他有非常黑暗的和直觉的部分,中译本还有待发掘。包括像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英国诗人),也没有译诗,好像有人译过几首,但是很少。
柳向阳:我第一个比较喜欢的是乔治·奥本(George Oppen),他是1908-1984年的,这个是格丽克那个随笔集里面写到他,但是我买了他诗集之后,我发现译不了,这个问题其实蛮头疼的。
胡桑:是什么原因呢?难,还是什么?
柳向阳:就是我用汉语表达不了我读的感觉,我写出来的感觉和读的差别比较明显。我其实还有觉得康纳德·艾肯(Conrad Aiken,美国作家、诗人)的诗也不错的。
胡桑:对,艾肯的很少,国内只有几首。
柳向阳:最近在读他的小说,觉得其实作为一个作家,还是值得引进来的,无论小说还是诗。还有一个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我觉得他的作品没有大量译进来,也是特别可惜的。
胡桑:美国其实还有奈莫洛夫(Howard Nemerov)、克里利(Robert Creeley)都没有译本,怪可惜的。我还有一个感觉,我们现在英语世界译得比较多,就欧洲其他语言的诗人,译得还是不够。
凌越:对,差太多了,译者少。
胡桑:法国的巴洛克诗人那么多,我们也没怎么译。
凌越:对对对,包括马拉美(Étienne Mallarmé,法国诗人、评论家)也没有一个很理想的译本。有待完善的工地太多了。
胡桑:像德国这个,本雅明的表妹科尔玛(Gertrud Kolmar),我一直想要有人翻译。
凌越:德语诗人还有一个,就是青年早逝的海姆(Georg He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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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诗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