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 生活不在于做了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也很充实
▲王澍
王澍说“无所事事是很难学的一门学问”,唯有面对大自然,放松身体,放下心情,放空大脑,艺术的灵感才会不期而遇地浮现。
文丨许纪霖
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杭州,有两个城市的英雄,一个是闻名全球的阿里巴巴帝国掌舵人马云,另一个是王澍。
普利兹克奖是国际建筑界的最高奖项,2012年出现了第一位中国建筑家的名字:王澍。王澍是谁?不说一般公众,连国内建筑界许多人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他。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抢在诸多建筑名家前面,摘下了建筑诺贝尔奖的桂冠。
▲钱钟韩
王澍的母校东南大学建筑学院的老师们吃惊了:“就是那个目空一切的狂妄小子吗?”这个学生在大二的时候,便宣称没有老师可以教他了。他们还记得王澍骄傲地说过:“中国只有一个半现代建筑师,半个是我老师,一个就是我!” 读研之后,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王澍的发言语惊四座。他从梁思成开始,一路点评到自己的导师,将现代中国建筑史的大师逐一批判,最后提出了一个“三无理论”:中国没有现代建筑理论,没有现代建筑师,也没有现代建筑!这个发言后来扩充为硕士论文,题名为《死屋手记》,论文答辩全票通过,学位委员会却不肯给他学位,太狂妄了!虽然老师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样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狂人,短短20年间,是如何脱胎换骨,登上世界建筑师巅峰的?最近,王澍出版了《造房子》一书,透露出其中的秘密。近年来,名人自述的出版如过江之鲫,但有智慧、有韵味的实在太少,而王澍的这本,是一本难得让我读了放不下的好书。
▲《造房子》
王澍的大学时代,是火红的、热烈的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到处奔腾着“黑马”与“狂人”的激情岁月。入学不久,让王澍经历的第一个精神震撼,是听钱锺韩校长的训话,他是钱锺书的堂弟,在欧美游学八年,像陈寅恪一样,没有在一所学校读完过,也没有拿过任何一个大学的学位,他的游学生涯几乎都在大学的图书馆度过的。但回国之后提出的一个“钱氏定理”,让他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学界权威。钱校长对学生们劈头就说:“你们不要迷信你们的老师,你们的老师可能前一天根本没有备课,你要认真准备的话,你用三个问题,一定会问到他在台上下不来的!”这,才是校长心目中的好学生,而不是乖乖记笔记、背要点的学霸。
王澍决心往这个方向努力。他整天耗在图书馆自学苦读,从建筑、艺术到哲学、历史,天马行空,无不涉猎。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王澍所在的班级,被戏称为“大师班”,连每次作业不及格的学生,都自以为是大师的胚子,与老师争执“为什么给我不及格?”王澍是狂徒中的豪杰,有同学这样形容他:“每次当你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我们都感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走过来,那把刀是带着寒风的,大家会不自觉地避开”。
▲王澍和妻子陆文宇
狂妄是要付代价的,1988年研究生毕业了,却没有拿到硕士学位。王澍选择到了杭州,与妻子陆文宇在西湖边过半隐居的生活。王澍祖籍山西,在乌鲁木齐出生长大,高高大大,是一条北方汉子,而陆文宇是娇小玲珑的南方人。偏偏妻子强大的精神定力,驯服了王澍身上的蛮性与骚动,让他变得宁静下来。当大学的同学们借建筑业繁荣的天赐良机,接单接到手软的时候,王澍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靠妻子的工资养活自己,偶尔打一份零工,赚一笔小钱。这情形颇有点像成名前的电影大师李安,在家赋闲六年,也是靠太太的收入养家糊口。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更重要的,是让其孤独与受难。不是在受难中枯竭,便是在孤独中升华。没有那段长达12年的修炼期,很难想象有今天的王澍。陆文宇似乎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让他变得从容,让他明白:生活不在于做了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依然也很充实。王澍承认:“我那种文人的骄傲是早年就养成的,认识妻子以后,抹平了大半。事实上她对我的最大的影响,更是关乎心性的修养----比如一整天不干什么,人的心灵还很充满”。他在书的自序中有一段诗意的话:
我晒太阳,看远山,好像想点什么,好像没想什么。我能这样度过整整一天。你能看到,春天,草变成很嫩的绿色,心里一痒。当我用一种缓慢的、松弛的、无所事事的状态来看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无所事事是很难学的一门学问。但我逐渐学会了,无所事事时,突然间脑子里有东西闪过,站起来,一提手,把该画的东西画出来,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憋着想,这样还是那样。
▲萨义德
狂人时代的王澍其实只是一个愤青,一个救世心切、傲倪众生的俗儒。是妻子的精神熏陶、杭州的自然山水,改变了他的性情,将他生命中原有的超凡脱俗的道家气质激活。1997年,夫妻俩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名为“业余建筑工作室”。业余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一种状态。萨义德说过,知识分子本质上就是一种业余精神,不为稻粱谋,只是满足自己的内在精神需求。业余是游戏、是娱乐、是休闲、是闲暇,是与一切功名利禄、急功近利无关的东西。从容不迫,自然而为。标准化的工程设计只能制造平庸,最好的艺术、最顶尖的作品,都是贵族的闲暇产物,都是业余时段的不经意结晶。当王澍说“无所事事是很难学的一门学问”时,他是深得其味的。唯有面对大自然,放松身体,放下心情,放空大脑,艺术的灵感才会不期而遇地浮现。那是一种可盼不可求的“遭遇”,是心灵与自然默然对话的“邂逅”。排除了欲望,放空了自我,才会有充盈的智慧。
当王澍同济大学博士毕业,曾经有机会留在上海,但他不喜欢这个过于张扬、喧嚣的大都市,周遭是那样地匮乏自然的灵气,到处都是人工化的造作。上海让他不自在,让他找不到生命的本源。他选择回到了杭州。杭州不是他的家乡,但从他第一眼看到西子湖的山水,就意识到这是他的精神原乡。二十多年来,他与杭州,就像庄周梦蝴蝶一般,物我两忘,浑然一体,人在自然之中,自然在其心中。他很庆幸自己选择了杭州,那不是看上了一个城市,而是一种心境、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他喜欢杭州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平淡”。平淡,意味着空白,意味着意境,意味着一切创造的可能。
《造房子》一书,谈的最多的,竟然不是建筑的工艺,而是心性的修炼。他在自序中反复强调:“心性自然了、滋养了,你就朦朦胧胧发现,你想做的建筑,要传达那种文化里最好的状态和精神,想用一种很急的心态是做不出来的”。在他看来,有两种建筑师,一种是只想做重要的、功利的建筑,还有一种是不在乎这个建筑是否重要,而只是希望做得有趣。王澍说:“建筑于我,只是有闲情时,快乐地为自己安排的事情”。
▲留园
在闭关的12年里,王澍每天都在学习古典文化。只是他的学习,与当代人不同罢了,不仅用大脑,也用心灵。大脑是思考的,心灵则是体验。青年时期的王澍,只手推倒了一味模仿西方的所谓现代建筑大厦,但不知新路究竟在何方。此刻的他,渐渐探索的是一个基于江南文化传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古典营造法。是的,是“营造”,而不是“建筑”。建筑太主观、太理性、太人工了,而中国古典的营造,按照王澍的理解,是“一种身心一致的谋划与建造活动”。在课堂里、在知性的结构中是无法揣摩传统营造的精髓所在,重要的是身临其境的感觉,特别是心灵的感觉。他反复揣摩古代文人的风景山水画,无数次地徜徉在苏州的留园、沧浪亭、狮子林,聆听风声雨声落叶声,在安宁的时空里捕捉古典精神的幽幽之魂。
江南的园林,蕴藏着文人士大夫的精神灵魂。王澍着迷于园林,园林之于他,是迷思之地,仅此而已。他在想起了罗伯·格里耶笔下缓缓流淌的文字:
我喜欢中国南方……它最后完全睡着了,而它那梦游者般的沉重、缓慢、颠簸着的移动却没有中断。不久,它也进入梦中,他想象水波荡漾着他的睡意。
他与它,不是主体与客体的粗暴占有,而是我与你的肌肤相亲,心心相印。王澍如同梦游者一般出没于园子之间,与它们喃喃私语。他突然体悟到:“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而建造一个世界,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江南的园林,是一种有生命的活物,造园者、住园者、观园者,是与园子一起成长的,造园难,养园更难,懂得观赏园子的,又何尝容易?人与园子相通,无非两个字:情趣。不知情趣,休论造园。王澍说:情趣,如此轻飘的一个词,造就了真正的文化差别。与情趣相比,建造技术要次要得多。建筑界的不少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只是技术人员,客户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做好技术服务就是了。王澍非常不以为然:“如果整个中国建筑界都是如此的话,我就宁可当个‘业余’的建筑师!”
▲钱理群
这位特立独行的设计师,与他所处的时代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一个大干快上的时代,第一崇拜的是效率,第二是实现效率的技术。各行各业,从建筑到学术,皆只认效率与方法,唯独不知情趣为何物。当你谈情趣的时候,会有人撇撇嘴,不屑一顾:“情趣能当饭吃吗?”当一个社会人们将所有问题都归结为“吃饭”的时候,这个社会必定是平庸的、粗糙的、乏味的,不再有情趣,不再有卓越,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如同钱理群所言:在这个时代,有知识者而没有文化,有文化者而没有趣味。
王澍,正是这个时代的另类。他常常说:“我首先是个文人,而且还是17世纪的文人,只是碰巧做了建筑师”。王澍的所思所语,似乎出自一个富有心性哲理的文人士大夫,而不像人们所熟悉的那类工匠式建筑师。王澍在大学期间泡图书馆的时候,一半时间读的是西方哲学,他一发言,听众还会以为他是哲学系的学生。在杭州隐居12年间,他又潜修了中国古典文化,从园林、文人画到诗文、音乐。中西古典文化在他的脑海里面渐渐不再冲突,而融为一体。在当代中国,很少有一个建筑师,像他这样有思想、有士大夫的古典情趣,有不可救药的文人气。倘若没有了这些,王澍的营造便没有了灵魂,只是夸张的、变形的、哗众取宠的一堆物态。许多中国的同行看不出王氏风格背后的精神所在,幸运的是,道行同样很深的普利兹克奖的国际评委们,读懂了。
假如王澍只是有思想、有情趣、有文人关怀,那么,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建筑思想家。不,这个营造者最厉害的,不仅有思想,还能干活儿,擅长将抽象的精神物化为可感觉、触摸的肉身。他的动手能力从小超人一等,一部分源自于天性。王澍的爷爷是有名的八级木匠,遗传基因让他从小就爱干活儿,特别是那些技术活儿、工匠活儿。在大学期间,他构思的作品在草图阶段老师看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偏偏有本事做得出来,工艺上出类拔萃,让老师不得不给他一个“优秀”。在隐居的12年间,他不仅读书、观赏、修行,而且经常下乡,挽起袖子与工匠们一起干活。每天与工匠们早上八点上班,干到晚上十二点再一起回家。他要弄明白每一块瓦是怎么做出来的,每一根钉子是怎么钉进去的,因此在工艺上也非常自信:“到今天为止我做任何东西底气十足,是因为最低的那个底牌我都已经摸过了。”王澍夫妇在中国美院带了许多学生,如今的大学教学体制重理论、科研与设计,几乎不教如何亲自动手,解决工艺上的难题。但王澍夫妇对学生的基本要求却是“能劳动”,要把建筑学院的学生培养成动手制作比工学院更有感觉的“会思想的哲匠”。
▲王澍夫妇
王澍所梦想的城市乌托邦,不是那些充斥着“鸟巢”、“鸟蛋”、“大裤衩”之类过于嚣张的建筑空间,而是接上了中国古典传统的平淡而又有诗意的生活世界。他深有感叹地说;“中国曾经是一个诗意遍布城乡的国家,但是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一种如同被时间机器挤压的快速发展。……在过去的三十年,我们经历了西方在过去两百年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无暇思考,曾经覆盖整个中国的那种景观建筑和城市几乎完全消失了,残存的部分也支离破碎,几乎无法再称之为一个诗意的系统。”其背后的原因,王澍认为乃是“我们身处一种由疯狂、视觉奇观、媒体明星、流行事物引导的社会状态中,在这种发展的狂热里,伴随着对自身文化的不自信,混合着由文化失忆症带来的惶恐和轻率,以及暴富导致的夸张空虚的骄傲”。我们这个社会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不仅行政意志主宰着建筑设计和城市改造,更要命的,是行政意志的背后,有更令人忧虑的文化浅薄与精神狂妄。
王澍的建筑理念,是自然、人与建筑的三位一体。中国文化最重视的是天、地、人,如果说天象征自然,地代表建筑,那么,天、地、人三个要素并非如西方那样,是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或者是一场争夺主体的战争,建筑与自然、建筑与人之间,应该是默契的相处、有对话的和谐,如同李白所言:“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作为人工营造的产物,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服从于自然的天性与则。王澍坚定地认为:“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建筑在山水自然中只是一种不可忽略的次要之物。换句话说,在中国文化里,自然曾经远比建筑重要,建筑更像是一种人造的自然物。”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
王澍的代表作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坐落于山脚之下,从接受设计的第一刻起,王澍就认定,山是校区的中心,是灵魂。象山不高,却是自然的、神圣的,校区所有的建筑都要以山为对话对象,不是建造巨大的楼房去压倒小山,表现人定胜天,而是以谦卑的姿态将建筑融于山水之中,化为大自然的血脉。校区落成后,有个记者如此描绘:“整个校园仿佛是一个安静的江南村落。白墙黑瓦的教学楼前是一片片灿烂的向日葵,还有一亩亩绿油油的麦田。散落在校园各处的河塘边,一丛丛芦苇在风中飘荡。”如今中国的大学新校区,皆是以齐整、开阔、宏大为蓝本,甚至千篇一律,王澍设计的象山校区却更像一处山坳里的村落,质朴、平拙,自然,不经意间散发着宁静的魅力。
▲宁波博物馆
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是许多人对现代建筑的终极想象,离开了它们,似乎不再有现代化。然而,中国传统建筑的核心元素却是砖瓦,江南民居就是一个砖瓦所砌就的世界。王澍的几大代表作,无论是象山校区,还是宁波博物馆,都是由几百万片从各地村庄拆迁回收而来的旧瓦砖重新砌造而成,它们历经几朝风雨,人间沧桑,历史就此凝固在建筑之中。宁波博物馆坐落于一片新区之中,领导看不懂王澍的方案:“王老师,这里是宁波未来的曼哈顿,是新的CBD,你用这么脏的材料,做这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这里,与曼哈顿极不相称,到底是怎么想的?”反对的声音甚嚣尘上。但王澍执着地坚持他的理念:“博物馆首先收藏的,就是时间。这种墙体将使宁波博物馆成为时间收藏最细的博物馆。”博物馆落成之后,轰动整个宁波城,原定每天3000位观众,却连续3个月人数破万。许多人围在旧砖墙边,指指点点:这块砖特别像我们家原来那院墙上的!一位当地的村民在一个月里去了四、五次,王澍问他为什么,村民说:“这个地方全部被拆光了,变成一个新城了,只有在这座建筑上我才能够找到过去生活的痕迹,我的历史记忆。”
▲南宋御街
2009年,王澍受命改造杭州的南宋御街。有官员问他:“这条街就是一堆破烂,王老师准备怎么改?”王澍生气了:“过去20年杭州市中心的建设,才是整个一堆大破烂。恰恰是这条街看上去破,但还保持着一个美好城市的影子!”前不久我去行走这条被王澍改造了的古街,民国风格建筑的街道,被几座古色古香的骑楼分割,形成鲜明的历史断层。放大了的活字印刷模块,在街区成为耀眼的一景,仿佛置身于毕昇的同一个时空。脚底下用玻璃罩起来的历代街道横剖面,清晰地看到宋代、明清和民国的路面遗迹。特别让我眼睛一亮的,是贯穿整个街道的水溪。那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从吴山上沿着坡道缓缓流淌的一渠山泉,叮叮当当,顺势而下,让整个小街顿时充满了灵性与活力。王澍说:中国建筑文化最核心的是水,城市的核心也是水。有水则灵,水的流动,让残破的南宋御街重新获得了生命,很江南,很中国。
▲南宋御街上的活字印刷模块
王澍这条北方汉子,一旦沾上了杭州的灵气,如同他所设计的建筑,有北方的大气、粗粝和质感,又有江南的细腻、温情与诗意,文质兼具,刚柔融合。成名之后的他内敛了许多,但内心依然卧藏着青年时代的傲气。他底气十足地说:“影响城市未来建筑的两大标志性建筑,一个是北京的CCTV,另一个就是美院的象山校区,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方向。现在中国城市里面所有高大威武的标志性的建筑,我看了都浑身起鸡皮疙瘩,象山校园其实是所有这些标志性建筑的反面,如果说它有一个对象的话,对象就是这些。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像是一个弱势群体,象山校园是这个弱势群体以某种自信的方式在对他们发出挑战的声音。”
现在,他有资格、有底气说这样的狂话了。
点击以下内容,阅读更多文章
撰文 | 许纪霖
图片 | 网络
特约编辑 | 耐思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