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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裴祯祥 | 药木院的山

裴祯祥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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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村专栏作家·裴祯祥裴祯祥,生于1982年。陕西省作协会员。2000年开始写作,在《草原》、《延河》《衮雪》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等200多首(篇),入选《陕西青年诗选》、《陕西青年散文选》等选本,2011年出版诗集《指尖上的舞蹈》。




药木院的山

文 | 裴祯祥


药木院最重要的山,有两座,其它的山都是由它们所派生,属于儿孙辈。村子前面那座山,因为隔着窑坪河,叫做河那山。村子后面那座山,更加干脆直接,就叫后头山。这两个名字,除过表明山和村庄的相对位置外,真是乏善可陈,不像其他地方的山,有诗意,有内涵,让人能够为祖先的文采骄傲一番。我就不行,我一生下来,就只能跟着大家使用这两个名字。等到可以按照海子的理想,为每座山每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时,它们已经在我心里扎下根,拔不出来。但这不影响它们在我心中的位置,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何况只是名字而已。我注定要在这两座大山之间出生、成长,喝后头山流下来的水,吃河那山种出来的粮,在两座大山的刺丛和石缝间钻来钻去,放牛、砍柴、扯猪草,夹柿子、订核桃、打蜂包……我一年一年的长,孙猴子一样奔跑在纵横交织的羊肠小道上,这两座山就成了我的花果山。若要把它们做一下对比,大致就是后头山比河那山高一点,这给药木院人的感觉是有靠头、踏实。但河那山形状奇特,左右翼伸展得很开,活像一对翅膀,偏偏中间伸出来一个山头,形如鸟首,正对着村庄,我们把它叫做凤凰嘴。

我在一篇文字里说过,我们的祖坟,就在河那山左边的翅膀上。那里重重叠叠地埋着我们的先人,整个坟园松柏森森,半山腰有一平台,长着一棵大可数抱的柏树,树下是一溜儿没有墓碑的坟包。人们说,这就是我们埋在药木院的第一辈人,不管谁家年节上坟,都要首先在这里来祭拜,或者是有些人家,因为没有及时立碑,慢慢搞不清自己家坟的位置,就把香蜡纸都烧在树下,让老先人自己来领,这个地方就得名拜台。我们放牛的时候,一般都是从窑坪河拐弯的石湾窝子把牛赶上河那山,下午牛们自己下山,经过拜台,穿过坟园,从黄土干塄上下来。这时候我们就从架在老坟潭边的桥子上过去,认领自家的牛,然后浩浩荡荡地吆回家。我放过两头牛,都是大黄牛,特别的是,别人家的牛角是弯的,我家的牛角是直的,它们健壮,漂亮,干活卖力,是我们家的宝贝,也是我童年最主要的伙伴。牛在很多人的意识中,是忠厚、愚笨的,但其实跟牛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牛是极其聪明的。最起码,它会认路,知道时间。我们放牛,不管在河那山,还是后头山、水唰湾,早上把牛赶上山,下午五点左右是铁定在石湾,或者歇台子,或者小滩河坝乘凉、打牌或者钓鱼等的。到时候,牛们自然排成长队,从山上下来与我们汇合,人和牛互相认领,共同回家,牛进牛圈,人进厅堂。只有偶尔,才会发生谁家的牛没有按时回家这种事,然后全村人就会知道,在饭桌上讨论,是贪吃走的太远,离了群忘了时候呢?还是偷吃了别人的庄稼,被人家关在了自己的圈里,等着主人拿着粮食去赎回?

仔细比较起来,我在后头山放牛的机会要多一些。因为后头山绵延广阔,梁峁沟垴以岩崖居多,又很陡峭,庄稼地少,荆丛密林多,既便于牛儿活动,又利于我们砍柴。在后头山放牛,走上路是太家湾,可以一直走到侯铁匠门身底,走中路是黄天沟、硬沟、老君堂,走下路可以到秧田沟。我们往往走中路,因为上路太高,下路又容易把牛放到河坝里去。走黄天沟,要翻几道梁,有时候我们会走到秧田沟垴里去,那里基本上属于原始森林了,青杠树、榛子树、松树、柏树密布。秧田沟是一条清澈沁凉的溪水,它直通西河,但到了沟垴,就可以称为涧了。我们经常会听到深涧里蜯蜯的叫声,蜯蜯是一种酷似青蛙的生物,叫声如空山伐木,翁然洪亮,有一种威慑与幽魅。我曾隔着树丛见过一只大型蜯蜯,足有洋瓷盆那么大,再不敢多待,转身就往开阔野地里跑了。除过蜯蜯,丛林里还有很多野物,水中的有娃娃鱼、蟾蜍,土里的有穿山甲、蛇,林中的有狗熊、狐狸、黄麂、野猪,空中的有麻雀、鹡鸰、鹰、鹞子……

黄天沟也有水。我们经过时,洗一把脸,用树叶子接着喝一口,解渴解乏。不背柴的时间,我和杨辉两个人,在沟里玩水,建造出一条微型的瀑布。但是下午牛经过时一蹄子,我们的成果便荡然无存。更多的时候,我们要背柴,在太家湾背,在黄天沟、硬沟背,在秧田沟垴也背,那里柴多,柴好,但是距离太远,我们往往是早上去,等到把青杠木破划柴猛猛实实找一背,已经下午两三点了,又渴又累,加上路途遥远,要到很晚才能回家。如果偏偏这时候,牛在老君堂兜圈子不回来,家里就得重新去一个人,放夜把牛寻回来。所以我最喜欢的,还是在太家湾、黄天沟、硬沟,捡一些干响的马桑木棒,虽然没有青杠木耐烧,但也占着轻巧、易燃、火旺的好处。背柴都在冬天,夏天太热,而且林木长势正旺,是没有人上山的。我们在山上捡柴,捡着捡着就下起雪来,我们就高兴了,在雪地里爬来爬去,除过能吃水唰子,还能吃雪,吃沟里的冰凌,渴饿不着。

水唰子,是我们那的叫法,一种红山果,圆形,黄豆粒大。经霜之后,红艳艳的,漫山遍野,甜酸可口。以前粮食紧张时,人们会专门采摘来,加面粉做成水唰子馍,既好吃又能充当干粮。但是水唰子馍吃多了,会便秘,飘儿馍就不会。飘儿是初夏时候的野果,分为白飘儿、红飘儿。每到五月份,飘儿成熟了,低着头,把果实藏在叶子下面。有的人,摘瓢儿没有经验,不知道从下往上摘,站在一面坡上,远看好像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走近去就都消失了。比飘儿更早一点的山果子,我知道的叫做剪子果,还有黑红黑红的梅子,都很好吃。到了阴历八月份,又一茬山果子熟了,最鲜美的是八月瓜,在藤蔓上吊着,弯弯的,如胖胖的月牙,成熟后会裂开一条缝,你能看见里面雪白的瓜瓤。还有一种就是板栗,它藏在深山老林里,被刺球包裹着。我曾经和伙伴们翻山越岭去打过两次板栗,成果都不丰硕。而且我们去的地方极幽深,路毛不说,还长着密密的竹丛,大人们说,林里住着狗熊,是会出来咬人的。

山继续向两边延伸,就成了怀抱,把村子紧紧地搂起来。河那山延伸出去左有茅坪山、右有马桑坪,后头山延伸出去更多,有庙沟山、锅盖。从锅盖再往出延伸,到大毛坡、侯家湾、龙冲湾和白莲房,主要成分就都成了黄土,山其实成为了梯田。我曾经爬上大毛坡顶平展展的草丛中去扯柴胡,意外地见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面竟嵌着鱼的骨纹,栩栩如生,那时候不懂,现在想起来,就是鱼化石了。这鱼化石直接见证了这些黄土山的来历,它们都不高,而且均呈圆形,就是我们所谓的锅盖。在这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上,大家年年倒茬,小麦、包谷、黄豆、油菜换着种,同时间种向日葵、北瓜、豇豆。坎塄上,栽着柿子树,核桃树。到了秋天,柿子、核桃熟了,红艳艳、绿油油的,照亮几面坡。柿子熟透后,透亮,蜜甜,我们把洗衣粉口袋蒙在铁丝圈上,把铁丝圈绑在竹竿上,满山满坡跑着网柿。另外一件事,就是等人家把核桃打完了,孩子们爬上大人去不了的树颠,去打他们够不着的核桃,因为主人家已经打过,也不会有人管。每家的树只有几棵,但如果不分彼此,一棵挨一棵去打,最后就能打很多。这时候,收获多的孩子,就会赢得家长的夸赞。这种打法,我们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做“订核桃”。

柿子和核桃还有另外的吃法,却是孩子们的最爱。我们山里娃,使用的都是土办法。比如七八月份的青柿子,长大了,但还没有红,我们把它们摘下来,在河边或者溪涧里挖一个淤泥坑,把柿子放进去,还用淤泥填盖,过个三五天,重新起出来,用清水洗净,就可以吃,柿子是硬的,但不涩,甜,叫做沤柿子。还有一种家庭做法,是把青柿子放在大缸里,加入白酒,或者高粱酒糟,或者包谷酒糟,沤个五天八天,取出来洗净,吃,冲甜,有酒劲,这个叫做酒柿子。当然,前面一种吃法,更便捷,也更得小朋友青睐。青核桃也有吃法,但是要等到核桃已经饱满,小鬼们把油灌了,才能去摘,这时候的,也才好吃。我们把大洋钉子头上掰弯,磨利(铁路边的孩子,是把钉子放在铁轨上,一趟火车过去,就压得薄薄的了),做成一枚小小的剜刀子,伸进劈成两半的核桃内壁一旋,整个核桃半球就出来了,剥掉淡黄色的外皮,就是白生生的核桃仁,送进嘴里,只吃到白沫横流、满口生香,那种爽惬无法用语言描述了。


阿呆摄影作品

我们每天上山放牛、砍柴,在山里待得久了,就知道了从村子到某一个目的地,比如黄天沟,得走多长时间,我们要上几道梁,爬几面坡,下几次沟,在哪要歇一拐,一共歇几次可以到家。我们还知道哪个地方长着一棵野梨树,哪个地方却长着漆树,谁曾经吃过野梨,谁又不小心中过漆毒。甚至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哪个地方凉快,哪块石头垫脚,哪里住着一只刺猬,哪里又下了一窝兔子,都能够如数家珍。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只鸟儿,在钣金洞梁的一棵树枝上,对着我不停地叫唤,鸟儿长得漂亮,声音娇滴滴地好听,我站在野地里听了半晌,回来就把它写进了日记中。还有一次,我从黄天沟梁上下来,一只老黄狗跟着我不离不弃,一直回到家中,在我家待了三四天,直到主人找来。还有一次,我和伙伴们在拜台上背柴,初春,太阳又好,一只雪白的兔子竟在路边的草丛里晒睡着了,一个女孩子就悄悄把兔子抱起来带回家,到现在我还在担心那只兔子的下落。另外一次是在水唰湾做拐耙时,一刀削掉了左手拇指关节上的一大块皮,我用黄土敷上,红领巾缠住,还是将一背柴背回家,才重新处理伤口。到现在,那里永远留下了一块疤。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也是我跟药木院的山,最直接最亲密的接触。海边的人看海,山里的人望山。我是山里人,终于有一天,也就是我逐渐知道还有个山外的世界时,我便开始望山。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除过我接触的河那山、后头山、水唰湾,以及周边的这些山山岭岭,更远的山里是不是藏着我不知道的东西,有没有人间仙境?当我看见了汽车、火车,远方这个词,就进入了我的视野。大海产鲸鱼,深山出鹰鹞。也许,我应该做一只大山里的鹰鹞,一飞冲天。每天,特别是下雨的时候,我坐在家门前,望山良久,山是如此高大、雄伟而沉默,它给了我五彩斑斓的童年,也让我看不到更远。朦朦胧胧中,我有了一种渴望,我要离开这些山,到外面看看。现在,我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发现药木院的山,原来是那么坚实的一种存在,它们已经矗立在我的血液中,与我再不能分开。于是有一天,我写下了下面的诗句:“为什么我如此沉默/因为山在这里/山不动,山不说话,山不倒塌/山只站在它该站的地方/养育一切,承受一切,埋葬一切/并且教会每一个孩子/在大地上生活,必须以什么样的姿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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