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剧本《漫瀚调》创作谈
你为什么要写《漫瀚调》呢?
不久前在第十二届内蒙古草原文化节的电影《漫瀚调》首映式上,有记者这样向我发问。我在最初的愕然之后,是这样回答的:我为什么不写《漫瀚调》呢?!
是啊,既然我还是一个作家,编剧,为什么放着眼前这么优质的创作资源还要去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呢!正如大家都已经知道的,漫瀚调是我家乡准格尔旗产生的一种独特的民歌品种,它亦蒙亦汉,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蒙汉两族人民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共同创造的,在中华文艺苑堪称一枝“奇葩”。早已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虽然它经常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民歌,可它的背景,却是准格尔及至今天内蒙古西部的走西口史和百年来蒙汉两族人民共同生产生活和团结奋斗史。何况,我本人的家族也是编织这段大历史的一条线呢。最初的“雁行”或者“跑青牛犋”不算,从清末民初口里汉人终于可以在蒙地盖房定居立祖坟开始,我们这支原籍山西河曲县寺墕的张姓人家在准格尔旗已经生息繁衍一百多年,至我已是第五代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村子里住着的,除了二十多户“汉人”,还有四五户“蒙人”。我们这些“汉人”户子,都是在很久以前从“口里”(边墙以南)走西口来到这里的。村子里那时年龄最长、辈分最大的白胡子老人叫杨色尔格林,也叫杨达尔古(达尔古是清民两代的地方小官,管理汉民的),连我的爷爷都叫他“拜老子”。在故乡的少小时代,我就有一个鲜明的感觉:就是村里的“汉人”对“蒙人”普遍来说很尊重,“汉人”和“蒙人”的关系一般要比“汉人”与“汉人”的关系要好。这里边肯定有缘故:其一,我们这些“汉人”认为,人家“蒙人”是主,自己是客;其二,当初苦凄凄的走西口而来,种的就是“蒙人”的地,人家“蒙人”是东家,自己只是伙计。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到那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十几年,家乡的“蒙人”“汉人”穿着一样的衣,吃着一样的饭,说着一样的方言,唱着一样的歌……若不是偶尔填写一些表格或者专门被问及,谁还分“蒙人”“汉人”呢,想分怕也分不清罢!需要特别一说的是,在鄂尔多斯及至整个内蒙古,准格尔旗的蒙汉民族团结恐怕是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蒙汉两族除了过着共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普遍通婚,还创造了共同的文化……漫瀚调就是明证。
造化弄人。我这个祖辈务农的农家子弟,竟然是以“笔耕”而安身之命。在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写作生涯”中,我虽遵循了前辈大作家们“从写故乡开始”的箴言,创作出了《黄土高坡》、《旧乡》等一系列准格尔家乡的小说作品,可我却长时间地规避了写家乡的蒙古族群体。为什么?直到现在恐怕也一下子说不清,好像当时只是一种感觉,认为家乡准格尔的蒙古题材实在不典型,没有像样的草原,蒙古人也和汉人差不多,单就在自己的作品里出现一两个蒙古语地名人名都显得很突兀……也许还需加上一大串解释或者说明。为了尽早地形成自己小说的“风格”,我几乎被读者认定为“山西作家”或“陕西作家”。这确实让我有点尴尬。有时我只能用这么一句话为自己辩解:我写的是黄土高原,家乡准格尔也属黄土高原。我到底还是不能像张承志响亮地打出“回民的黄土高原”的旗帜那样,为自己扯起“蒙古的黄土高原”或“蒙汉的黄土高原”的旗号。
从被称作“青年作家”到“中年作家”,我的创作工龄已逾二十年。我又以巨大的热情投身电影剧本的创作。这时,我为我们家族娶回了第一个蒙古族媳妇儿,不久,儿子出生。在一些时候,我向别人介绍妻儿。别人总问,是真的蒙古人吗?我该怎么说?当然是真的,只是她是准格尔蒙古人,连她的父辈们都讲不好蒙古语,连吃饭都最爱吃酸粥……对了,不妨称为“吃酸粥蒙人”。这前后,为了创作,我也曾数次沿着祖辈走西口的道路,回口里,到山西河曲寻访。就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其实我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写作资源,这资源既不是纯汉族的,也不是纯蒙古族的,是亦蒙亦汉的,蒙汉交融的。十多年前我在我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云往西》里,第一次尝试了把我出生的那个村庄真实的民族关系、人物关系、人情关系呈现出来。剧本当年就投拍了……片子在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播映时,我看的流下了泪。从那时,我就在内心萌生了要用自己手头的这支笔描画出一个真正的准格尔,历史的、现实的、蒙族的、汉族的、亦蒙亦汉的……可能是一部长篇小说,或许一部长篇电视剧,也许一部电影。一定要写,这是我的“天命”。不写,无以面对我走西口的祖先以及家族,无以面对亲如一家的准格尔蒙古族父老乡亲,恐怕将来也无以向我的儿子交代家族及他自己的来龙去脉……尝试过长篇小说,仅仅开了个头,尝试过长篇电视剧,也半途而废……直到2009年,我与电影导演赵国桦先生在连续合作完成七部电影后,打算“下一部”时,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把准格尔的漫瀚调拍成一部电影呢?!我随口说:岂止是可以……
剧本很快就写出来了,国家电影局也顺利立项了,剧本虽然发表在《中国作家》这样的名刊上,赵国桦导演却认为光讲一对蒙汉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虽有特色,却太有点田园牧歌了。加之我在这个最初的剧本里试图通过蒙汉两个民歌手相亲相恋诠释漫瀚调这种歌种的形成过程,引起了当地一些专家学者的激烈批评……当时,我感到大惑不解,认为我写的只是一个电影剧本,又不是历史或者漫瀚调艺术的论文。百年前漫瀚调最初产生的历史既已渺不可寻,以文学艺术的手法“虚拟”或者“假设”有何不可?不是从来没有人用《三国志》去指责《三国演义》的有悖史实和“虚构”的吗?!何况,漫瀚调对于全片来说,仅是一个“音乐元素”或者“文化元素”。故事片终究要讲故事的啊!凭心而论,就一部以《漫瀚调》为题的电影来说,我可以和任何人探讨故事讲得好不好,人物塑造得好不好,漫瀚调这种元素在剧本中应用得好不好……可是,那段时间,我几乎没听到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好像剧本或者说是创作之外的一些因素却沸沸扬扬……立项期差不多要过去,三年时光啊,我又一次打算放弃……
赵国桦导演又来电话了,催我立即去呼市。见面后,他明确告诉我:这个电影一定要拍,立项期过了,那就再次去电影局立项。剧本仍决定由你来完成。随即又郑重地与内蒙电影集团领导及准格尔宣传部领导见面会商。接下来单独与赵国桦导演喝酒时,我坦言相告,那一稿讲一对蒙汉小儿女的爱情写得田园牧歌,是考虑到将来片子的投资。如果将他们所处那个时代的一些大事件写进来,恐怕就不是“低成本”能拍下来的。赵国桦盯着我说,现在觉得剧本故事太单太纯,故事太田园,就是觉得故事缺乏一个“支点”,你这些年讲过那么多走西口的故事,准格尔的故事,你应放开手脚,把它们写进来,先不管投资大小,我要故事,也要故事的背景,变单线为双线或者说单调为复调……我说,当真?赵导目光炯炯,说:肯定!接下来似乎所有问题纠结都不存在了。我们大喝一顿。没过十天,新的一稿出来了,交给赵导。他连夜看完,第二天早晨吃稍麦时说,他要的不但都有了,而且是太多了。接下来的问题只有一个了,用减法给剧本“减负”。我当即邀他加入创作……俩人在鄂尔多斯和呼和浩特来回了两回,剧本基本定稿了。
将一对蒙汉小儿女的爱情放置在晚清光绪年间“贻谷放垦”和准格尔丹佩尔协理领导的那场轰轰烈烈的蒙汉团结抗垦抗清的历史环境中,故事已由“田园牧歌”而“壮怀激烈”了。小人物的故事与大时代的风起云涌叠印,抒发出来的已是家国情怀了。
历经周折,《漫瀚调》终于在2014年6月投拍。为此,我还是要诚挚地在这里感谢投资方准格尔旗,内蒙古电影集团,大力支持的国家电影局。是他们的共同奉献最终成就了电影《漫瀚调》。至于《漫瀚调》在北京的专家观影和在内蒙古第十二届草原文化节举行首映后,得到那么多领导和专家学者、媒体及观众的好评,那更是赵国桦导演、演员以及全体摄制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只是一个编剧,绝不敢贪天之功。
一段光影往事,悠悠百年情怀。我的新的一轮关于故乡准格尔的文艺创作,《漫瀚调》才算一个真正的开始……
影评:
解析电影《漫瀚调》在新语境下的多维构想和艺术突破
由内蒙古电影集团和准格尔旗党委宣传部联合摄制,张秉毅编剧,赵国桦导演的艺术影片《漫瀚调》,于2015年6月25日下午,在呼和浩特市乌兰恰特剧院举行首映,博得观众的一片喝彩和赞誉!几天过去了,电影《漫瀚调》的话题非但没有淡化,观众仿佛兴味愈浓,尚在热议中。这相对于动辄数亿美金投资的好莱坞大片,那种观众高期待,在一阵眼球与心理的高度刺激后,步出影院就失望的,以金钱砸眼睛的大腕们的巨构,是一种反讽。而全部投资只有一千万人民币的电影《漫瀚调》,首映效果却超出我们的期待之外,个中奥妙令多数观众迷惑不解。
《漫瀚调》的魅力所在有多方面的因素,编剧的构思巧妙,导演的奇特策划安排,演员的独特而个性的表演,道具、化妆师等各个方面才华的全面展示和配合,固然是最重要的,但俯瞰全局的更高的美学构思和理念,为本影片的成功定下了基调。
首先体现在电影展开叙述的切入点上,时间选在清末统治者昏庸腐败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空间框定在蒙汉交界的鄂尔多斯准格尔旗,一条黄河边,将两个民族在特定时空里围绕反放垦反出卖民众利益,自发维权中,勇于担当、团结救助、悲壮豪迈的英雄品格在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中凸显了出来。“独贵龙运动”、“反清仗”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鄂尔多斯高原上的一次影响很大的民间自发组织反对清朝朝廷放垦草场的真实历史。史实钩沉,大背景,远时空,立体多维思路构想,展现的画面深宏壮阔。当然,在资金雄厚的情况下,运用现代科技可以达到视觉的预期效果,可是夸大和超越现实,又使画面语言失真,反而降低了艺术感染力。《漫瀚调》就是在资金有限、量体裁衣地使用有限资源,从而最大限度地表现出要表达的内涵。在庄重的肢体叙述中突破性地加进了幽默,或者庄重、与幽默调侃并用,产生了悲壮片段的浪漫格调。我觉得任何传统的形成都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大力地发展才延续的。如果只有继承没有拓展新的领域,那叫沿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继承。《漫瀚调》的创新和突破,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该剧不仅具艺术上的创新意识,而且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以及生态环保意识都融汇在剧情中,给我们更多的启示。
其次,民族风俗、民族语言、方言 ,民族故事,特殊的地貌、特殊的场景、特殊的物品、道具、特殊的情节的运用。黄河、大漠、清朝时汉族和蒙古各个阶层人的服饰以及当时的建筑、生活器具,彰显出蒙晋交界特殊的地域风情色彩。笔墨画面线条苍劲有力但不粗糙,色泽厚重但不陈旧,人物性格刚烈磊落,或善良坚贞都塑造的形象饱满有棱有角!丹佩拉、噶西瓦、李清河、都力玛、四奶奶等都各具特色。
再次,主题是《漫瀚调》,总在故事的转折和递进、人物命运发生变化、情节发生跌宕起伏时,有民歌的插入,使人回肠荡气,提升了审美效果,加强了剧情的魅力!仿佛音乐又是一条主线,在爱情、反放垦的两条线外,民歌的这条线时隐时现,起到了虚化和延伸剧情空间的作用。三条线从不同层面上的作用产生出三维的空间效果,大大拓展了观众的审美感受。爱情线条的细腻委婉、柔弦涩骨、凄美动心和斗争场面的惨烈形成极大的反差。明丽抒情的色调和乌黑凝重的战争色调的强烈对比,使爱与生死命题的表现更具震撼力。屈原在《国殇》一诗里写楚国与秦国的战争场面时,这样描述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导演对诗歌的理解在此处运用得非常杰出。浓重的烟雾和尘埃、低垂的云幕,衬托出战争的悲壮与惨烈。
再一点就是,蒙汉民族两个年轻人爱情的萌发,是从幽默和命运的悲惨遭遇中开始的。男主人公李清河去蒙地开垦打工,在濒临饿死的情况下翻倒母羊吸奶,是符合剧情又充满幽默感的镜头,但冲散羊群后深夜从狼口又夺下一只羊,送给失主,其勇敢、守信,让女主人公产生好感,从怒中产生同情和爱,发展得很自然。然后是男主人公因为不了解蒙古族的风俗和禁忌而闯下大祸,又经过曲折的经历和生死考验,使他们的爱情已冲破大清的法律,超越生死,在斗争中成熟。故事进行得可歌可泣,如柔弦,欲断处又续上,使该剧的感染力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无论是吃羊奶,狼嘴下夺羊,骑神马,在牛皮里再生,还是在沙漠里的炎阳下的笼子里,每个场景都是独特的,给人新鲜感,不落爱情的俗套。
人物噶西瓦是一个有戏的角色。他以酒鬼的形象进入剧情,以英雄的完美形象走出镜头,是倒着或者说以背影进入,以光彩的正面形象出镜,中间的戏,因他而多了趣味和跌宕。这是电影里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即倒着塑造人物成功的个例。
影视艺术中的视觉语言和肢体语言表达的剧本中的内容,是演员和导演配合的创造性工程,它是表演艺术中最关键的环节。“艺术提供的经验,是不能从任何其他的社会活动中提取的,这种经验,只有以本来面目出现才有价值”(克莱门特·格林伯格)。我认为表演艺术的经验也只有在表演中积累。也只有在表演中挖掘创新。《漫瀚调》带给我们的提示,是说,艺术所截取的生活片段,必须符合艺术的要求,即艺术的真实。但该剧的结构上的大胆创新,一反英雄形象的平铺直叙,噶西瓦是精彩的一笔。
现代派的精髓在于打破常规,开发潜能,凭借虚构来发挥自己的长处,往往在这方面过分,超过就等于不及,这是一个警示。而《漫瀚调》之所以令观众挂怀,正是在多方面走现代派绕过的艺术真实部分。在故事构造的空间里,我们的剧组都找到了自己的合适位置,这是这部电影成功的原因之一。整个剧情的发展中,爱情、友谊、苦难、和对恶势力的斗争,紧紧纠结在一起,使故事更加厚重,而且具有更广泛的历史意义和思想性,这种建立在真诚和艺术真实的基点上的思路和构想,正是该剧突破惯性的所谓创新思维的地方,也正是我们耐琢磨不能释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