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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 | 悦读

文艺报1949 2019-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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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小说,可以有三个层次,即欣赏故事的层次、欣赏思想的层次、欣赏语言的层次。而最高的层次,是对语言的欣赏。小说的思想、情感、心理、风景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可归结为语言问题:方方面面的好,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好;方方面面的坏,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坏。一个最高层次的欣赏者,始终不离语言而欣赏作品的方方面面。



欣赏文学


就是欣赏语言


文 /王彬彬



关于文学批评,关于自己的文学观念,此前已不只一次写过文章。现在再写,也写不出新意,只得把过去的冷饮再炒一次。


我从事文学批评以来,基本写的是小说批评。现在就谈点对小说欣赏的看法。


欣赏小说,可以有三个层次,即欣赏故事的层次、欣赏思想的层次、欣赏语言的层次。


欣赏故事的层次,是最低的层次。故事情节对欣赏者的要求很低。故事情节的欣赏者,甚至完全不必受过学校式的教育,他可以是一个目不识丁者,只要有正常的情智即可。中国古代的说书和戏曲,欣赏者往往是文盲或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他们欣赏的,就是话本和剧本所讲的故事。他们只被故事的惊险、离奇所吸引,其兴趣始于故事,也止于故事。


欣赏思想的层次,高于欣赏故事的层次。这个层次的欣赏者,兴趣不仅仅停留在故事情节的层面。在欣赏故事的同时或之后,还要品味一番故事情节的思想内涵,还要寻思一下故事情节表达了怎样的价值观念。


而最高的层次,是对语言的欣赏。止于欣赏故事者,不会在意语言。能够上升到品味、寻思思想内涵、价值观念者,往往也不会再进一步,上升到对语言的品味和寻思。而最高层次的欣赏者,目光则始终专注于语言。他咀嚼着作品的一字一句的表达,品味着作品的遣词造句的方式,总之是,寻思着作品中的各种修辞手段。他欣赏着、研究着作品的语言,也依据语言来评价作品。


这样说,似乎又在强调故事、思想、语言是可以分离的。但当然不是。实际上,小说的思想、情感、心理、风景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可归结为语言问题:方方面面的好,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好;方方面面的坏,都可归结为语言的坏。一个最高层次的欣赏者,始终不离语言而欣赏作品的方方面面。


一定有人会从“思想”的角度提出质疑。有人会说,如果一部小说语言很寻常,但却有着独特、深刻的思想,那这样的作品也不能算“好”吗?就算这样的小说确有可能,但这种有“思想”而无“语言”的作品,只能算是有缺陷的“好作品”,离杰作,离完美,还差得远。其实,我们无法想象精美的思想却用粗糙的语言表达。语言的粗糙就是思想的粗糙,同样,语言的粗糙就是情感的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观察的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体验的粗糙。我们还可以说,语言的凌乱,就是思想、情感的凌乱,就是观察、体验的凌乱;语言的平庸,就是思想、情感的平庸,就是观察、体验的平庸。


小说语言的美,也是千姿百态的,这里不能一一细说,只是强调,欣赏文学、欣赏小说,是不能忽视语言的。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小说鉴赏,都应该成为语言鉴赏,而是说:哪怕鉴赏者的评说只字未提语言,对语言的感受也已经融化在他的评说中;哪怕鉴赏者只字未提语言,对语言的感受也是他全部评说的根据和支撑。当鉴赏者赞美或贬斥一部作品的思想时,实际上也就是在赞美或贬斥作品的语言。当鉴赏者肯定或否定作家的观察和体验时,实际上也就是在肯定或否定作家表达观察和体验的语言。我们不能说,一个作家用很差的语言把人物刻画得很好,一个作家用很差的语言把风景描绘得很好。因此,当我们说一部作品人物刻画得好时,就是在说刻画人物的语言运用得好;当我们说一部作品风景描绘得好时,就是在说描绘风景的语言运用得好。

▲ 《女人与孩子》,艾伯特·格莱兹(法)

文学创作与文学鉴赏,是两种不同的工作方式。但是,文学创作者和文学鉴赏者,却必须具有同样的基本素质,这就是:对语言的敏感。一个对语言的感受能力在平均水平以下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像样的作家的。同样,一个对语言很迟钝的人,一个对语言的感觉不能超过平均水平的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文学鉴赏者。


而依据某种哲学的、政治学的、文化学的、社会学的“理论框架”去“套”作品,作品的语言是被完全无视的。因为语言是不能被这些“框架”所“套”住的。再精密的渔网,也只能网住大大小小的鱼虾,却不能网住鱼虾赖以生存的水。再精妙的理论,也只能“套”住作品里的所谓“思想”“观点”,却不能“套”住传达这些“思想”“观点”的语言。当一个文学鉴赏者,习惯了手持某种外在的“理论框架”去“套”作品时,离开了这种“理论框架”,他就会失语,就会不知所措,就“拔剑四顾心茫然”。而当他手持某种“理论框架”去“套”作品时,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价值趋同与价值错乱。当一种“理论框架”只能“套”住某种“思想”“观点”时,所有似乎是表达了这种“思想”“观点”的作品,便都具有了同等的价值,这就是价值上的趋同。例如,手持“后现代理论”的“框架”去“套”作品,所有被认为是表达了“后现代思想”的作品,便都是等值的。毫无疑问,这些被鉴赏者从其中发现了“后现代思想”的作品,在文学性上是各各不同的。有的语言或许很精美,有的语言一定很粗糙。但所有这些差别都被忽略不计。更有甚者,语言很粗糙、文学性极差的作品,还可能得到更高的评价,而语言精美、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获得的评价却更低。这就是价值上的错乱。当鉴赏者手持“后现代理论框架”去“套”作品时,满目只有“后现代思想”。那种语言粗糙、文学性极差的作品,完全可能把所谓“后现代思想”表达得最强烈,而那种语言更精美、文学性更强的作品,其中的所谓“后现代思想”,也完全可能很隐晦、很稀薄、很微弱。对于手持“后现代理论框架”这张渔网的鉴赏者,前者是网住的大鱼,因而大为赞美,后者则不过是小鲜,不会得到怎样的重视。这样,错乱,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当鉴赏者依据某种外在于作品的哲学的、政治学的、文化学的、社会学的理论去“套”作品时,他的兴趣是并不在作品而在那理论本身的。与其说他是用理论阐释作品,毋宁说他是用作品来印证理论。作品中的细节、情节、故事,他信手拈来,用作解说那理论的材料。在真懂那理论的专家看来,这样的解说,又难免是牵强附会、乱点鸳鸯。这样的文学鉴赏,哪怕通篇都在称颂作品,也是极其粗暴的。这是一种与文学无关的“文学鉴赏”,骨子里是对文学的轻慢、轻贱、轻侮


我有时候想,一个作家最值得称道的贡献,是语言上的贡献


尼采是哲学家,但是是所谓诗人哲学家。尼采终生自傲的东西之一,是自己德语表达的优美,是自己用德语进行思想表达时所表现出的诗意、诗性。在自传性作品《瞧!这个人》中,尼采热情赞美了海涅,并把自己与诗人海涅在德语表达的意义上相提并论:“总有一天,人们会宣称海涅和我是德语世界里最伟大的艺术家;我们还超越纯粹德国人用这个语言所能成就的一切东西。”这意思是说,他和海涅共同把德语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他们用德语表达了此前从未用这种语言表达过的东西——思想、情感、风景等等。在另外的地方,尼采似乎还说过这样的话:“自从有了我和海涅,德语才成为一门语言。”


这是尼采在自我评价。尼采所谓的“德语才成为一门语言”,是指他和海涅共同让德语成为具有极大诗意的语言。肯定有人认为这是在自我吹嘘。一两个人,怎能对一种语言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呢?如果说尼采这是在自我“吹嘘”,那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也这样“吹嘘”过普希金:在普希金之前,俄语是粗鄙的,是混乱的,是虚浮的,是华而不实的,是不适合表现细腻的情感和微妙的思想的;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雅洁、清晰、朴实,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富有诗意,是普希金让俄语变得适合于表达各种细腻的情感和微妙的思想。人们常说,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学之父,而这首先是因为,普希金把俄语变成了一门适合于文学表达的语言


伟大的文学作品、伟大的文学家,对本民族语言的影响,是远远超出人们通常的估价的。

END

本文获授权转载自“当代作家评论”微信公号

原文刊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4期

图片来自网络


本期编辑 | 路斐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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