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这世界上所有人的姐姐 | 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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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所有人的姐姐
文 | 梁鸿
看到这本书的名字时,为之一动。在中国家庭里面,“姐姐”是最具象征意义的称呼。它不单单是血缘关系中的客观身份指称,还意味着责任、牺牲、奉献,“姐姐”不只是姐姐,同时也是母亲、父亲、老师,她可以骂我们、打我们,最重要的是,她也抚养我们。“姐姐”既是一种呼唤,带着倾诉和温柔的依赖,也有天然的尊敬,它赋予这本书以庄重、典雅的气息。
作为一名1970年代出生的作家,《姐姐》有非常明确的古典意象和对传统秩序的某种思辨。这并非意味着作者趋于保守,相反,它赋予了作品独特的美学意义。读《姐姐》,你首先会被小说的语言所吸引:安静、内敛,蕴含着来自传统深处的优雅和节制。这种安静和内敛是由对事物的情感所形成的独特腔调。家庭内部的关系、湖镇本身的存在形态、某种久远的味道,等等,都会构成文本的腔调。人物形象的特征也会丰富其腔调的内涵,比如王汉和他的馄饨铺子。不管小镇如何变化,王汉和他的馄饨铺子始终都在,它是一切流逝中的稳定的象征物。它成为湖镇的象征,也是在外漂泊的主人公心灵净化和重新出发的起点。馄饨铺中那种安静、朴素的基调,恰恰是我们生活中慢慢被抛弃掉并逐渐缺失的一种东西。它是我们生活的底线,犹如一道光,在我们受伤害的时候,在我们追寻生命意义的时候,持久地照亮我们。
小说细节充沛实然。湖镇已然消失的职业,各种手工时代的器物和生活状态,天气的变化,捉鱼的过程,姐姐在童年时期的经历、青春初期的恋爱,每一个细节都毛茸茸的,细致温柔,抚慰着人的心灵。它是一种丰沛的对事物的感受,一种南方潮湿的天气下万物生长般的窃窃私语。它也使得小说在安静、内敛中充满复杂的涌动。
“姐姐”这个人物有非常强的时代感,先是在湖镇,然后离开,在不同城市中打工、流转、创业,再把一家人带出来,结婚,等等,姐姐的迁移和生活就是一部当代生活史。这样的写法看似平常,但其实非常危险。它极容易让时代的变迁淹没人作为个人性的存在,个人的存在很容易变为表达观念的符号。
每个个体身上都必然包含时代的全部,每个个体的生活内部都有时代的元素在里面,一个好的作家、一个好的写作者,就是要把个人身上包含的时代元素呈现出来,而不是把它抽象出来。呈现和抽象是两个概念。呈现是通过生活经验的描述、通过故事的讲述和情节的描述,让大家感知到时代的元素;抽象是告知你我们这个时代是这样的。所以,对于作家而言,首要的任务是写好一个人,要对人有充分的理解。人既是孤独的个体,但同时又跟时代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个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由他的生活本身构成,必须要回归到生活层面才有可能找到人内部的轨迹。比如姐姐,她怎么谈恋爱,她怎么跟父亲作斗争,怎么跟小镇做斗争,怎么样来到杭州,怎么不断扩展自己的生意,这一步步过程中肯定跟时代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可以不知道这个时代怎么发展,但是我们读完之后一定清楚姐姐的生活轨迹是什么,而这个轨迹背后一定包含有与时代共然的东西。这特别考验作家对人的理解。好的故事只是一个前提,好的文学作品是要能够进入到故事的背后,去理解人物在一步步的行走过程中,他的语言、行为,甚至表情,都包含哪些更深远的东西。
在这方面,《姐姐》很好地实现了一种平衡状态,即时代与个人之间的某种张力存在。在小说中,“姐姐”始终走在最前面,她开服装店、饭店、养老院,她努力、挣扎、失败,她回到故乡,在湖镇行走,我们跟着姐姐的足迹、情感在一起往前走,打动我们的是姐姐的喜怒哀乐。而时代的变迁,时代给湖镇带来的变迁,都隐在后面。小说的情节依靠人来推动,而不是让时代发展推动。
柳 营 |
作为一个古老的小镇,湖镇在当代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在衰败。街道、房屋、人的命运,都在变化,当姐姐从城市回到湖镇时,当年的熟人——那些凶狠的人,那些懦弱的人,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都慢慢老去,姐姐难免有很多感慨,但是,作者没有让人物流于感伤,没有流于感叹湖镇怎么这样之类的描述,她每次都让姐姐到王汉的馄饨铺子吃一碗馄饨,让王汉这样一个清净无为的、看似有点消极的人物来承担某种情绪。
不管时代像飓风一样怎么吹,不管怎么样往前大踏步前进,总有这样一些人守着一些东西。这个东西看似是不重要的,看似没有什么用,却能与人的心灵产生碰撞。在这一层面上,“湖镇”作为一个意象化的存在完成了。在不断变迁的过程中,“湖镇”的内部躯体慢慢被掏空,但因为有了王汉,有了姐姐,有了母亲,湖镇被守住了。它的内部依然有某些活力,它依然还在我们心里。它跟“姐姐”在杭州的生活形成两个层面,并行着往前走。
书中的其他人物也从不同角度阐释了生命成长与时代、自我,与大地、空间的关系。自私、有点冷酷、自以为是的妹妹,她和姐姐成为“湖镇”的一体两面。母亲的忍耐、父亲的暴躁以及对子女那样一种伤害,这是中国家庭关系中最隐蔽但同时却又最强大的存在。“姐姐”与家人间的相爱相杀,这种既带来伤害同时又包含爱的复杂存在,作者都写得极为准确、深刻。
《姐姐》让我们看到女性存在的内在核心和强大力量。小说中有丰富的女性存在群体。譬如“姐姐”不单单是母亲的形象,也不单单是独立自强所谓的女强人形象,作者特别注重“姐姐”内心对世界的坚定和守成的东西。她依靠的不是一定要战胜整个世界的那种强悍,而是内在的温柔和宽厚,她用此来完成她和世界的交流。这一点,恰恰是女性形象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点。这种内在的温柔和宽厚不是男性给予她的关照,而是基于她自身对世界的理解。姐姐非常独立,她的独立来自于她对自己的确定和信心,不管小镇人怎么骂她,她自己虽然也有失败感,也有挫败感和巨大的悲伤,但是她有确定性,能够自我救赎,这种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这种自我的高度完成,恰恰是这个时代女性精神特别重要的一点。它不是在与男人对抗的过程中完成的,而是在自我与世界的对抗中完成的。
瓶姨这个形象也很有意味。瓶姨在前半段是非常光彩的形象,开朗、漂亮,当姐姐遇到爱情背叛、被恋人母亲辱骂的时候,是瓶姨用她自身的光彩让姐姐看到生命存在的美,疗愈姐姐内心受到的伤害。瓶姨的形象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中的美和力量,她的安静、泰然就是美和力量的显现。
但是,即使这样的女性,也不免受到强大社会的压力,比如传宗接代。因为想要男孩,瓶姨第三次怀孕。在已经8个月即将临产时,被强行拉去做了引产。她的孩子没了。那是一个男孩,一个成熟的生命。这种粗暴的、强行对生命的摧残,对瓶姨造成致命的打击。她的丈夫、她的婆婆,整个大的制度,都没有给她支撑。她没有办法找到自我的生存价值。她如此恒定,如此能够安抚周边人的情感,但是她没有办法安抚自己内心的空虚。
尤为重要的是,作者并不单单要书写某种控诉性的东西,她关注的是女性尊严的被践踏。瓶姨怀孕,一方面是要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另一方面,她对自己孕育生命有特别的骄傲和自豪。这是作者把握得非常高妙的地方。作者没有止于说因为外部强大力量使瓶姨的孩子没了,所以她丧失了生的热情,这当然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是,更隐秘的原因是瓶姨尊严的被摧毁,她对生命的爱被摧毁。这是非常大的悲剧。没有人关注到瓶姨对生命本身的热爱,那个失去的孩子固然是个男孩(所有人都从这个角度来想瓶姨),但他更是条生命,是她孕育的生命,她爱他。当你读到瓶姨空荡荡的眼神和空荡荡的躯体时,你才能感受到,这种摧毁是多么彻底。
母亲是传统中柔弱又有主心骨的女性代表。一方面,她被丈夫压迫,另一方面,她又尽可能保护子女的成长。书中还有一条隐秘的线,母亲对王汉的情感线始终没有铺开,但是一直都在。母亲对王汉的感情是特别有尊严的形式。在小说的前半部,不管她跟王汉有怎样的感情,母亲都以这个家为中心,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告诉想让她去城里住的姐姐说,这镇上还有一个人需要我去照顾,指的就是王汉。奶奶也是非常让人感动的形象。当凤妹被叔叔强奸,又生了孩子,被镇上所有人嘲笑的时候,是奶奶坚持让她走出去,让凤妹有机会再次获得生命的尊严,再次获得笑容。所以,在书中,凤妹始终是非常温和的形象,她的纯真以及面对苦难时的应对,给人很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奶奶的庇护,凤妹可能就只是一个被污辱被伤害的形象了。
《姐姐》中的女性群体形象都特别值得探讨。它不是某种宣言式的东西,作者始终通过人物的命运,通过一个个女性情感不同层面的呈现,让我们感觉到女性生命在各种各样遭遇之下,她们试图破除一些尊严的方式、方法和自我的救赎。她们身上都有“姐姐”的光。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20年1月10日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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