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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钟情 ▏辛波斯卡诗选

2016-01-03 诗人读诗


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 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奈莉·萨克斯),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著名诗作《一见钟情》激发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拍电影《红》。

✎诗选


一见钟情∣辛波斯卡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的。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道他们的答案了。

是的,他们不记得了。


他们会感到讶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经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躲到一旁。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未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被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同年灌木丛林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看起。


种种可能∣辛波斯卡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辛波斯卡

波兰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抓住一条鱼,

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

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慕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闪亮,

我愿跟你游向我们共同的大海,

你这鱼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找到了高于一切鱼类的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

(至少不是一条木头鱼石头鱼)

几次写在银山的小鱼,那么短,

也许它就是困惑地闪光的黑暗?


家族相簿


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经为爱殉身过。

事情发生,发生,却无任何染有神话色彩之事。

肺结核的罗密欧?白喉病的茱丽叶?

有些甚至活到耄耋之年。


他们当中没有半个受过单恋之苦,

满纸涕泪而不被回信!

到头来邻居们总是手捧玫瑰,

戴着夹鼻眼镜出现。

不曾在典雅雕饰的衣柜里被勒杀

当情妇的丈夫突然回来!

那些紧身胸衣,那些围巾,那些荷叶边

把他们全都框进照片里。

他们心中没有波希画的地狱景象!

没有拿着手枪急冲进花园的画面!

(他们因脑袋中弹而死,但是为了其他理由

并且是在战地担架上。)


即使那位挽着迷人之髻,黑色眼圈

彷佛依着球画成的妇人

血流不止地飞奔而去

不是向你,舞伴,也不是出于忧伤。

也许有人,在很久以前,在照相术未发明前——

但相簿里一个也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哀愁自我嘲解,日子一天接一天过,

而他们,受慰问后,将因流行性感冒而消瘦。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绉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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